商会茶会设在法租界的一栋洋楼里,米白色的廊柱爬满了蔷薇,花瓣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半蔫,香气混着楼里飘出的龙井茶香,在风里缠成一团。顾漪踩着红地毯进门时,留声机正放着《玫瑰玫瑰我爱你》,穿白手套的侍者托着银盘穿梭,盘里的杏仁酥和西式蛋糕挨在一起,像上海城本身,一半是中式的温婉,一半是西洋的张扬。
“顾小姐来了。” 商会会长周先生迎上来,他的缎面马褂上别着枚翡翠别针,“快去见过佐藤少佐,人家可是特意等着听你唱两句呢。”
顾漪的心跳猛地提了半拍。她顺着周会长的目光看去,角落里的藤椅上坐着个穿和服的男人,约莫三十岁,脸膛白净,手指间夹着支细长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也没弹。他身边站着个穿西装的中国人,正是靶场外那个灰衣人 —— 此刻换了身行头,左肩的倾斜还是藏不住。
“佐藤少佐。” 顾漪屈膝行礼,藏青暗纹旗袍的领口蹭过下巴,她下意识按住盘扣,那里的微型窃听器像颗发烫的米粒,“久仰。”
佐藤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尾音拖得长长的:“顾小姐的《游园惊梦》,在虹口都传开了。” 他吐出个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眼睛,“听说顾会长最近常去闸北?那里可不太平。”
顾漪端起侍者递来的茶杯,指尖触到滚烫的杯壁,反而冷静了些。“家父是去看老朋友,” 她抿了口茶,茶梗在杯底浮沉着,“前几日闸北着火,那位世伯的仓库烧了大半,家父去送些救济款。”
这话半真半假。父亲确实去了闸北,但不是送救济款,是和周珩川的人接头,确认黄浦江潜水艇的布防坐标。她故意提 “着火”,是想看看佐藤的反应 —— 闸北仓库的火,本就是周珩川为了转移日军视线放的。
佐藤的烟终于掉了烟灰,落在和服的下摆上,他却像没察觉。“哦?什么仓库?” 他追问,手指轻轻敲着藤椅的扶手,节奏和留声机的鼓点莫名合拍,“我听说,是军火库呢。”
顾漪的后颈泛起一层薄汗。她看见那个西装男人的手摸向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枪。“少佐说笑了,” 她垂下眼,假装整理旗袍的开衩,“家父是做绸缎生意的,交的也都是生意人,哪会跟军火沾边。”
她忽然想起周珩川教她的 ——“越是紧张,越要扯些无关紧要的事”。于是她抬眼笑了,眼角的梨涡浅浅露出来:“倒是少佐,若有兴致,改日我请您去百乐门听戏?我新排了《霸王别姬》,剑舞得还算像样。”
佐藤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戴着只银镯子,是母亲给的嫁妆,上面刻着缠枝莲纹。“顾小姐的镯子很漂亮。” 他忽然伸手,像是要碰,顾漪却顺势抬手拢头发,镯子滑到小臂,避开了他的触碰。
“是家母给的,” 她笑得更柔了,“说戴着能辟邪。”
这时留声机换了曲子,是支日本民谣。佐藤跟着哼了两句,忽然话锋一转:“顾小姐可知,昨晚静安里死了个黄包车夫?”
顾漪端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下。是那个替她送假情报的车夫。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听门房说了,说是遭了劫。这世道,真是不太平。”
“是啊,不太平。” 佐藤站起身,和服的下摆扫过藤椅,“所以皇军打算在租界搞次清剿,免得坏人藏在暗处。” 他凑近半步,烟草味混着清酒的气息扑过来,“顾小姐若是见了可疑的人,可要告诉我们。”
顾漪感觉领口的窃听器像在发烫。她知道周珩川一定在听 —— 他说过,窃听器的接收范围是三里,蓝调咖啡馆离这里正好两里半。她必须把 “清剿” 这个消息传出去。
“可疑的人?” 她歪头想了想,像是很认真,“倒是今早去靶场,看见个灰衣人鬼鬼祟祟…… 不过靶场那种地方,本来就鱼龙混杂。” 她瞟了眼佐藤身边的西装男人,对方的脸色果然沉了沉。
佐藤笑了,拍了拍她的肩:“顾小姐真是细心。” 他转身走向别处,和服的腰带在阳光下闪着金线,顾漪这才发现,他腰间挂着块金怀表,表链上坠着个小巧的樱花吊坠,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
那吊坠的形状,像极了周珩川给她看过的日军微型发报机零件。
茶会过半时,顾漪借故去洗手间。二楼的洗手间对着后花园,她推开窗,风卷着蔷薇花的香气涌进来,吹散了鬓角的热汗。她摸着领口的盘扣,低声对着空气说:“佐藤怀表有樱花吊坠,似发报机。提清剿,未说具体时间。”
说完她屏住呼吸,仿佛能听见电波穿过空气,传到两里半外的咖啡馆。楼下忽然传来玻璃杯碎裂的声音,接着是佐藤的怒吼,夹杂着几句日语。顾漪探头往下看,只见那个西装男人正弯腰捡碎片,额角渗着汗,而佐藤手里捏着片碎玻璃,眼神像淬了毒的刀。
她心里一紧,快步下楼。周会长正搓着手打圆场:“少佐息怒,小林他不是故意的……”
“废物!” 佐藤把碎玻璃扔在地上,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顾漪身上,“顾小姐,失陪了,我还有公务。” 他转身就走,和服的下摆扫过顾漪的裙角,带起一阵冷风。
那西装男人跟在后面,经过顾漪身边时,忽然低声说了句:“夜莺在等你。” 声音很轻,被留声机的曲子盖了大半,却像根针,扎进顾漪的耳朵。
她强装镇定地和周会长道别,走出洋楼时,手心已经全是汗。黄包车夫问她去哪,她报出 “蓝调咖啡馆”,声音还有点发颤。
咖啡馆里人不多,周珩川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杯没动过的咖啡,蒸汽早就散了。顾漪坐下时,他正看着窗外的梧桐叶,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的侧脸,睫毛的影子很长。
“听到了?” 她问。
“听到了。” 他把一杯热可可推过来,“清剿计划是真的,时间定在三天后午夜,目标是法租界的地下电台。” 他顿了顿,指尖敲着桌面,“佐藤的怀表确实是发报机,樱花吊坠是密码锁,需要特定频率才能打开。”
顾漪喝了口热可可,甜腻的味道压不住心里的慌。“那个西装男人,说‘夜莺在等你’。”
周珩川的眼神沉了下去。“他是在试探你。” 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上面画着个简单的乐谱,“这是《牡丹亭》里‘则为你如花美眷’的简谱,对应你父亲加密用的数字。夜莺以为你不知道密码体系,故意抛诱饵。”
顾漪看着乐谱,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唱这一段,说 “戏文里的情爱,和家国比起来,轻得像片云”。那时她不懂,现在却懂了 —— 她唱的戏,早已和家国缠在了一起。
“三天后……” 她抬头,“我们要做什么?”
“让他们的清剿,变成一场空。” 周珩川的指尖划过她的手背,像在安抚,“你父亲那边,我会派人保护。你需要做的,是去见一个人。”
他从钱包里抽出张照片,上面是个穿旗袍的女人,眉眼和顾漪有几分像,嘴角有颗小小的痣。“她是百乐门的歌女,代号‘兰草’,负责监听日军的通讯。明晚八点,你去后台找她,就说‘周先生让送《游园惊梦》的新唱本’。”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有人在暗处低语。顾漪捏着照片,女人嘴角的痣在阳光下很清晰。她忽然想起靶场里周珩川教她开枪的样子,想起他掌心的温度,想起领口那枚发烫的窃听器。
这沪上的梦,早就不是风花雪月了。是枪,是密码,是藏在茶会和戏文里的刀光剑影。
“我知道了。” 她把照片放进皮包,和那支勃朗宁手枪靠在一起,“明晚八点,百乐门后台。”
周珩川看着她,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像黄浦江的水,深不见底。“顾漪,” 他忽然叫她的名字,不是 “顾小姐”,是连名带姓,“小心。”
这两个字很轻,却重重落在她心上。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咖啡馆的留声机放着舒缓的钢琴曲,和远处传来的电车叮当声混在一起,像首温柔的催眠曲,可谁都知道,曲终之后,是更深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