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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靶场的铁门锈得厉害，顾漪推的时候，铁轴发出 “吱呀” 的怪响，像老座钟走不动时的喘息。晨光透过铁丝网的破洞洒进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旧弹壳在草丛里闪着钝光，踩上去咔啦作响。
“握枪时手腕要稳，” 周珩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清晨的凉意，“别像捏绣花针似的。”
顾漪低头看手里的勃朗宁，珍珠嵌片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和这满是火药味的地方格格不入。她试着举起枪，手臂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准星在靶子上晃来晃去，根本瞄不准那画着红心的纸。
“吸气，屏息，扣扳机。” 周珩川站在她身侧，军靴碾过地上的碎弹壳，“想象这靶子是日本人的军帽。”
顾漪深吸一口气，鼻尖钻进淡淡的硝烟味，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虹口见过的日本兵 —— 他们穿着黄呢子军装，皮靴踩在结冰的路面上，枪上的刺刀闪着冷光。她手指一紧，“砰” 的一声，子弹擦着靶子飞了出去，打在后面的土墙上，溅起一片尘土。
“脱靶了。” 周珩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你太紧张了。”
他的指腹压在她的虎口处，那里因为用力握枪，已经红了一片。“放松，”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薄荷牙膏的清爽，“枪是工具，你得让它听你的。”
顾漪的心跳又乱了。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贴着她的后背，军装上的铜纽扣硌在肩胛骨上，有点疼，却又让人莫名安心。她试着按他说的，手腕放松，准星慢慢稳住，第二次扣扳机时，子弹擦着红心边缘过去了。
“差一点。” 周珩川松开手，退开半步，从口袋里摸出块帕子递给她，“擦汗。”
帕子上有雪松的香气，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顾漪擦了擦额角的汗，忽然看见铁丝网外有个穿灰色短打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抽烟，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可他站的位置太巧了，正好能看见靶场里的动静。
“那边的人……” 她刚开口，周珩川已经转身，目光像鹰隼似的射过去。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了，猛吸了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碾了碾，转身快步走进了旁边的弄堂。
“不用管。” 周珩川的声音沉了下来，他从腰间拔出自己的配枪，乌黑的枪身泛着冷光，“再试一次。”
这一次，顾漪的手稳多了。她盯着靶子上的红心，脑子里却全是那个灰衣人的背影 —— 他走路时左肩微微倾斜，像受过伤。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档案，去年刺杀商会会长的刺客，就是左肩中过枪。
“砰！”
子弹正中红心。
周珩川挑了下眉，眼底闪过一丝赞许。“看来你不是只会唱《游园惊梦》。” 他走过来，拿起她的枪看了看，“后坐力震得虎口疼吧？”
顾漪点头，虎口确实麻得厉害。他忽然抓起她的手，用自己的帕子轻轻擦她掌心的汗，动作意外地温柔。“这枪的后坐力小，适合女人用。”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指缝，“但真到了要开枪的时候，别犹豫。”
铁丝网外传来电车的叮当声，晨光越来越亮，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交叠成一团。顾漪忽然想起昨夜父亲说的话：“珩川这孩子，心里装着家国，却把自己裹得太紧。” 那时她不懂，此刻看着他专注擦枪的侧脸，忽然懂了 —— 他的温柔藏在枪林弹雨里，像靶场角落偷偷开着的野菊，要拨开荆棘才能看见。
“我父亲……” 她犹豫着开口，“他的加密方式，真的安全吗？”
周珩川把枪放回她手里，枪身还带着他的温度。“你父亲用的是《牡丹亭》的唱词加密，” 他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一颗弹壳，在指尖转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对应数字 13，‘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对应 27，日军的密码本里没有这些。”
顾漪愣住了。她从小唱《牡丹亭》，却从没想过唱词还能用来加密。父亲书房里那本翻烂的《牡丹亭》，原来藏着这么多秘密。
“但夜莺可能已经盯上你了。” 周珩川站起身，目光扫过铁丝网外的弄堂口，“那个灰衣人，是他的手下。”
顾漪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那我们现在……”
“接着练。”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天气，“越怕，他们越觉得你好欺负。”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靶场里枪声不断。顾漪的枪法越来越好，子弹一颗颗嵌进红心，硝烟味混着晨露的湿气，在空气里弥漫成一种奇异的味道。周珩川偶尔会纠正她的姿势，指尖碰到她的手臂时，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又在目光相遇时，匆匆移开视线。
快到九点时，周珩川看了看表：“你该回去了，顾家公馆的早课不能耽误。”
顾漪点点头，把枪放进随身的皮包里。那皮包是周珩川送的，黑色鳄鱼皮，夹层很深，正好藏枪。“下午商会有个茶会，日本人会来。” 她想起母亲今早说的话，“父亲让我也去。”
周珩川的脚步顿了顿。“穿那件藏青暗纹的旗袍。” 他忽然说，“领口的盘扣里，我让人缝了微型窃听器。”
顾漪惊讶地睁大眼睛。那件旗袍是前几天母亲刚做的，她怎么没发现？
“别让人碰你的领口。” 他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擦过她耳后的珍珠发卡，“茶会结束后，去霞飞路的咖啡馆，我在那里等你。”
走出靶场时，顾漪回头看了一眼。周珩川正站在铁丝网下，晨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手里转着那颗她打中的弹壳，像握着什么宝贝。铁丝网外的弄堂口，那个灰衣人已经不见了，但她知道，他们一定还在附近。
坐黄包车回公馆的路上，顾漪摸了摸皮包夹层里的枪。枪身的温度还没散，像周珩川留在她手心里的余温。她忽然想起他教她开枪时说的话 ——“别犹豫”。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犹豫。这沪上的繁华梦，早被枪声惊醒了。她要做的，不是在戏台上唱《游园惊梦》，而是在这乱世里，握紧枪，护住想护的人。
黄包车经过霞飞路时，她看见那家咖啡馆的招牌 ——“蓝调”，墨绿色的遮阳棚下，坐着几个穿西装的外国人。她不知道周珩川会在那里等她，也不知道茶会上的日本人，会不会看穿她领口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