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里张牙舞爪,像只蛰伏的巨兽。
顾漪攥着勃朗宁的手心全是汗,指腹反复摩挲着珍珠嵌片 —— 周珩川说,这枪的保险栓有个暗扣,危急时能快半秒上膛。她靠在砖墙上,听着弄堂深处传来的更夫敲梆声,“咚 —— 咚 ——”,两下,已是亥时。
“别紧张。” 周珩川的声音贴在耳边,带着烟草的微涩,“兰草很机灵,她知道怎么绕开眼线。” 他的手按在腰间的配枪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军靴碾过地上的槐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顾漪点点头,目光却没离开巷口。红砖洋楼的轮廓在夜色里像块沉默的墓碑,地下室的电台此刻该是静默的 —— 周珩川中午就让人撤了设备,只留了两个暗哨,装作值守的样子。
忽然,槐树叶 “簌簌” 作响,不是风动。
周珩川猛地将顾漪拽到槐树后,自己贴墙而立,枪口对准巷口。阴影里窜出两个小小的身影,前面的女人捂着孩子的嘴,动作快得像只猫,正是兰草。她的银灰色旗袍撕开了道口子,露出的手臂上,白天划的浅痕渗着血,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快!” 兰草的声音压得极低,把孩子往顾漪怀里一推,“夜莺的人在后面,还有三分钟就到!”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攥着顾漪的旗袍下摆,指缝里露出张皱巴巴的糖纸 —— 是百乐门卖的水果糖,顾漪早上还见过。
“名单呢?” 周珩川问,目光扫过兰草的腰间。
兰草掀起旗袍下摆,露出缠在腰上的布条,布条里裹着卷油纸:“在这!日军在上海的特务全在上面,包括……” 她的话被巷口的脚步声打断,那声音很杂,有皮鞋的 “噔噔” 声,也有布鞋的 “沙沙” 声,像群饿狼在逼近。
“走!” 周珩川拽起兰草,顾漪抱着孩子跟在后面,往洋楼后的密道跑。密道是用废弃的煤气管改造的,入口藏在槐树根下,掀开块松动的青石板就能钻进去。
孩子忽然哭出声,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槐树叶落进了眼睛。顾漪急忙腾出只手去揉,指尖刚碰到孩子的睫毛,巷口就亮起了手电光,光柱像毒蛇似的扫过来,照在槐树干上,映出他们的影子。
“在那!” 是夜莺的声音,哑得像破锣。
周珩川猛地转身,抬手就是两枪。手电光 “啪” 地灭了,巷口传来两声闷哼。“快进密道!” 他吼道,推了顾漪一把。兰草已经掀开了石板,黑黢黢的洞口像张嘴,等着吞噬他们。
顾漪刚把孩子送进洞口,就听见身后 “砰” 的一声枪响。兰草 “啊” 地叫了声,踉跄着往前扑,腰上的油纸卷掉在地上,散开了,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像爬满了蚂蚁。
“兰草!” 周珩川想去扶,却被顾漪拽住 —— 巷口的手电光又亮了,这次更密,照得人睁不开眼。
“你带孩子走!” 顾漪把勃朗宁塞进周珩川手里,自己捡起地上的油纸卷,往相反的方向跑,“我引开他们!”
“顾漪!” 周珩川的声音带着急,可怀里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他不能松手。
顾漪没回头。她穿着藏青暗纹旗袍,在月光下像道影子,专往窄巷跑。身后的枪声追着她的脚步,子弹打在砖墙上,溅起的碎石子擦过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她忽然想起周珩川教她的 ——“跑折线,别让他们瞄准”,于是左拐右拐,把追兵引向了法租界的巡捕房方向。
跑到第三条弄堂时,油纸卷忽然散开,几张纸飘落在地。顾漪急忙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纸角,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是佐藤。
他的和服下摆沾着泥,怀表的樱花吊坠在月光下晃,眼神像看猎物似的盯着她:“顾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他身后的小林 —— 那个左肩倾斜的西装男人,正用枪指着她的太阳穴,枪口凉得像冰。
顾漪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却死死攥着手里的半卷纸:“你们抓不到周珩川的。”
佐藤笑了,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纸,慢悠悠地念:“商会会长周明远,代号‘鱼鹰’…… 哦?原来周会长也是你们的人?” 他把纸凑到顾漪眼前,“顾小姐,你说,要是把这送给他女儿,她会不会吓哭?”
顾漪的后背瞬间凉透。周会长的女儿,是她在女子学校的同学,昨天还约她去看电影。原来商会里的内鬼,根本不是周会长,是佐藤故意混淆视听 —— 他早就知道周会长是自己人,想借她的手除掉他。
“你做梦。” 顾漪猛地扬起手,把半卷纸往旁边的煤球炉里扔。火星 “噼啪” 炸开,纸页在火里蜷成黑蝴蝶。
小林的枪托砸在她后颈,顾漪眼前一黑,倒下去之前,看见佐藤捡起块没烧完的纸,嘴角的笑像淬了毒。
再次醒来时,顾漪发现自己躺在百乐门的化妆间 —— 兰草的那间。镜台上的凤钗还在,口红滚到了墙角,只是空气中多了股血腥味。她动了动,发现手脚被绑在椅子上,绳子勒得手腕生疼。
“醒了?” 兰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靠在门框上,手臂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得像纸,“他们没对你怎么样,算你运气。”
顾漪挣扎着:“孩子呢?周珩川呢?”
“孩子送回乡下了。” 兰草走进来,递给她块水果糖 —— 和孩子攥着的那款一样,“周先生把夜莺的人引去了公共租界,暂时安全。” 她剥开糖纸,塞进顾漪嘴里,甜腻的味道漫开,压不住嘴里的血腥味。
“佐藤抓我来做什么?” 顾漪含着糖问,舌尖发麻。
兰草的目光落在镜台上的油纸卷 —— 是没被烧掉的那部分,上面有周会长的名字。“他想让你写信给周珩川,” 她拿起纸,指尖发颤,“说你在他手里,让他明晚子时,带电台的密码本去虹口交换。”
顾漪的心沉了沉。子时,正是日军清剿的时间。佐藤是想一箭双雕,既除掉周珩川,又趁机端掉情报处的残余势力。
“我不会写。” 她咬碎糖果,糖渣硌着牙,“他们杀了我也没用。”
兰草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堆起来,像藏着许多故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从旗袍暗袋里摸出根细铁丝,蹲下身帮顾漪解绳子,“其实我是故意被他们抓的,想看看这名单上到底有谁。”
铁丝划开绳子的 “沙沙” 声里,顾漪听见外面传来佐藤的笑声,夹杂着小林的汇报:“少佐,周珩川的人果然在公共租界动了,我们的人已经跟上了。”
兰草的手顿了顿,铁丝 “当啷” 掉在地上:“不好,是调虎离山。” 她拽起顾漪,往化妆间的天窗爬,“他们真正要抓的是周会长,现在商会怕是已经被围了!”
天窗很小,顾漪爬出去时,膝盖被瓦片蹭掉块皮。百乐门的屋顶铺着琉璃瓦,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远处的商会方向亮着红光,像烧起来的火。
“往那边跑!” 兰草指着法租界的方向,“周先生留了人在霞飞路的钟表店接应,报我的名字就行。” 她忽然抱住顾漪,力气大得像要把她嵌进怀里,“记住,名单上有个名字被烧了一半,只剩个‘顾’字。你父亲…… 你要小心。”
顾漪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屋顶传来枪声。兰草猛地推开她,自己却晃了晃,从屋顶跌了下去,坠落时,她的银灰色旗袍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像只折了翼的蝶。
“兰草!” 顾漪的喊声被枪声吞没。
她咬着牙往前跑,琉璃瓦划破了她的手掌,血滴在瓦片上,晕开小小的红。远处的红光越来越亮,映得半边天都红了,像沪上的晚霞,却比晚霞更烫,烫得人眼睛发酸。
跑到屋顶边缘时,顾漪看见周珩川的车停在巷口,他正站在车边抽烟,军绿色的常服在夜色里格外显眼。她纵身跳下去,落在他面前,掌心的血蹭在他的衣袖上,像朵开败的花。
“周会长……” 她喘着气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珩川掐灭烟,眼底的红血丝像网:“我让人接走了,安全。” 他擦了擦她掌心的血,动作很轻,“兰草她……”
顾漪点点头,说不出话。风里飘来百乐门的歌声,还是《夜来香》,可听着却像哭。她忽然想起兰草说的 “只剩个‘顾’字”,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疼。
周珩川把她塞进车里,引擎发动时,他忽然说:“清剿时间提前了,就在明晚子时。” 他的指尖敲着方向盘,节奏很快,“我们得在那之前,把名单上的人全转移走。”
车窗外的霓虹在顾漪脸上晃,红的,绿的,像戏台上的油彩。她摸着掌心的伤口,忽然明白兰草为什么要跌下去 —— 她是想让自己活着,带着名单的秘密活下去。
这沪上的梦,早就不是一个人的梦了。是兰草的,是周珩川的,是那些在枪声里倒下的人的,也是她的。
“那个‘顾’字……” 顾漪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会是我父亲吗?”
周珩川没说话,只是把车速提得更快了。车窗外的街景模糊成一片,只有远处的红光,还在固执地亮着,像暗夜里的一点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