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的芦苇荡比淀山湖的更密,秆子高过人头,风穿过时 “沙沙” 作响,像有无数人在暗处低语。顾漪扶着一个断了腿的少年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烂泥里,粗布军装的裤脚早已湿透,沾满了黑褐色的泥浆。身后传来日军的 “三八大盖” 声,“砰 —— 砰 ——”,子弹穿过芦苇秆,带起的碎屑打在脸上,又疼又痒。
“快到渡口了。” 周珩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背着个重伤的老农,左肩的绷带渗着血,军靴陷在泥里,每拔一次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回头看了眼顾漪,帽檐下的眼神亮得惊人,“老艄公会在那里等我们,过了河就是根据地的地界。”
顾漪点点头,咬着牙把少年兵往上扶了扶。少年叫小石头,才十五岁,在青浦伏击战时炸断了腿,却总笑着说 “等伤好了还能打鬼子”。此刻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却还攥着颗手榴弹,说 “要是被追上,就和他们同归于尽”。
芦苇荡深处突然传来 “嗡 ——” 的声响,像巨大的马蜂在飞。周珩川猛地将老农往芦苇丛里一推,自己扑过来按住顾漪:“是日军的侦察机!快趴下!”
侦察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探照灯的光柱在芦苇荡里扫来扫去,亮得刺眼。顾漪趴在泥地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 地撞着胸腔,混着远处日军的呼喊:“往东边追!他们肯定要去渡口!”
光柱扫过他们头顶时,周珩川忽然拽过一把芦苇,盖在两人身上。叶片的锯齿刮着脸颊,他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带着汗水和硝烟的味道,却奇异地让人安心。“别出声。” 他的指尖按在她的唇上,粗糙的茧子蹭着皮肤,像在说一个秘密。
侦察机飞走后,周珩川立刻拉起她:“快走,他们离渡口不远了。”
往渡口的路越来越难走,烂泥没过膝盖,每一步都像在拔萝卜。顾漪的草鞋早就掉了,赤脚被芦苇根划破,血珠滴在泥里,瞬间被黑褐色吞没。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地图,苏北的芦苇荡标注着 “天然屏障”,此刻才懂,这屏障不仅挡着敌人,也考验着自己人。
“顾姐姐,我走不动了。” 小石头的声音带着哭腔,断腿在泥里拖出长长的痕迹,“你们别管我,快走!”
顾漪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说什么傻话,要走一起走。” 她解下自己的绑腿,把他的断腿绑得更紧些,“你忘了?你说要亲眼看看根据地的学堂,那里有新书,有先生,还有不打仗的日子。”
小石头咬着唇,没再说话,只是抓着她的胳膊,用尽全力往前挪。
渡口的芦苇稀了些,能看见条窄窄的木船泊在水边,船头坐着个穿蓑衣的老艄公,正低头抽着旱烟,烟袋锅的红光在暮色里一闪一闪。“是老陈记介绍来的?” 老艄公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没抬头。
“守拙。” 周珩川报出暗号,声音因为疲惫有些发颤。
老艄公这才抬起头,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左眼是个空洞,用块黑布蒙着。“上来吧。” 他的手往船板上一拍,“再晚就过不了河了,日军的汽艇快到了。”
众人刚上船,就听见远处传来汽艇的马达声,“突突” 地撕破了芦苇荡的寂静。老艄公撑起长篙,木船像条水蛇,悄无声息地滑进河心。船板在脚下晃悠,顾漪扶着船舷,看见水面倒映着自己的脸,沾着泥,挂着伤,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 这张脸,不再是百乐门里唱《游园惊梦》的顾家小姐,是能在芦苇荡里扛着伤员突围的战士。
“这船板下有东西。” 老艄公忽然说,用篙子敲了敲船底,“是你爹让我藏的,说等你到了苏北,交给周先生。”
周珩川撬开船板,里面露出个铁皮盒子,打开一看,是台小巧的电台,还有本加密手册,封皮上写着 “南京紫金山”。“是父亲藏在南京的备用电台。” 顾漪的手指抚过手册上的字迹,和父亲书房里的一模一样,“他早就料到上海待不住,给我们留了后路。”
汽艇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探照灯的光柱在水面上扫来扫去。老艄公忽然把船往芦苇深处拐,长篙猛地往下一撑,木船像箭似的窜了出去。“抓紧了!” 他吼道,“他们要开枪了!”
子弹 “嗖嗖” 地打在船边,激起串串水花。周珩川把顾漪按在船板下,自己趴在上面,子弹擦着他的后背飞过,打在船帮上,木屑溅了他一脸。“别抬头!” 他的声音闷在船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顾漪趴在他身下,能听见他的心跳,沉稳得像船底的水,一下下撞着她的耳朵。她忽然想起在虹桥机场,他背着她穿过火光;在废弃工厂,他替她挡住佐藤的枪口;在靶场的晨光里,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开枪…… 这些画面像船底的水,温柔地漫过心尖。
木船终于钻进芦苇深处,汽艇的声音渐渐远了。老艄公把船泊在对岸的芦苇丛里,用篙子指了指远处的灯火:“往那里走,有人接应。” 他从怀里摸出枚银质徽章,和父亲的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鹰翅缺了个角,“这是我当年在南京和你爹一起宣誓时戴的,他说,总有一天,你会带着它,走到该去的地方。”
顾漪接过徽章,指尖触到那道缺口,像触到了老艄公空洞的左眼 —— 那是南京大屠杀时,为了保护电台被日军用刺刀挑的。
上岸时,周珩川的后背已经被血浸透了,却还是坚持背着老农。顾漪扶着小石头,看着远处的灯火,忽然觉得那不是普通的光,是无数像老艄公、像父亲、像老马一样的人,用生命点起来的 —— 希望。
夜风穿过芦苇荡,带着河水的潮气,吹得人心里发暖。顾漪握紧手里的两枚徽章,父亲的 “守拙” 和老艄公的缺口鹰翅,在月光下闪着光,像两颗互相映照的星。
她知道,前路还有更长的芦苇荡,更凶的敌人,但只要这两枚徽章还在,只要身边的人还在,就一定能走到天亮。
这沪上的华梦,早已越过黄浦江,漫过芦苇荡,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生根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