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厚重的实木门无声合拢,陈觉终于闭上双眼。就在这一刹那,远方写字楼群的轮廓在眼前模糊、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陕北高原那片浑厚苍茫的黄土。他仿佛又站在了老家那道熟悉的山梁上,听着粗粝的风从沟壑间呼啸而过,卷起细碎的沙尘,扑打在脸上生疼。
然后,他听见了——那声穿云裂石的信天游,从记忆深处破土而出:
“羊啦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蓝,咱们见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
是牧羊人根娃叔的嗓音,嘶哑、沧桑,却有着刺破苍穹的力量。那声音在千沟万壑间回荡,如同黄土高原的脉搏,一下下撞击着陈觉的胸腔。
他猛地睁开眼,信天游的余韵戛然而止,只剩下城市无声的轰鸣。巨大的割裂感让他窒息,仿佛整个人被活生生撕成两半——一半是西装革履的陈总,一半是光着脚丫在黄土坡上打滚的觉娃子。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妈”的字样。
陈觉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堆起温和的笑容,接通视频。
“妈,咋这个点打来了?”他刻意放缓语速,让自己的普通话听起来更标准些。
屏幕上,母亲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瘦小,背景是老家那间熟悉的窑洞,土炕、挂着年画的墙壁、窗台上那盆仙人掌。
“没啥事,就看看你吃饭了没。”母亲眯着眼,努力想将儿子看得更清楚些,“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又没按时吃饭?”
“好着哩,吃得好睡得好。”陈觉笑着说,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酒杯挪出镜头范围,“公司最近忙,等这阵子过去了,我就回去看您。”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起村里的事:根娃叔的孙子考上了县里的中学,二爸家的土鸡又孵出一窝小鸡崽,前几天下了一场透雨,山上的玉米苗蹿高了一截……
陈觉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那些遥远而琐碎的日常,此刻却像一根根细线,牵扯着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挂断视频,笑容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他缓缓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板胃药,干咽下去两片。药片的苦涩在舌尖蔓延,他却浑然不觉。
转身回到窗前,夜色已完全笼罩城市。霓虹灯勾勒出建筑的轮廓,如同一座巨大的迷宫,而他站在迷宫的至高点,却找不到出路。
他想起了七年前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那时他拎着一个破旧的行李包,里面装着母亲亲手纳的布鞋和一双崭新的皮鞋。他先穿上布鞋走了三十里山路到县城,再换上皮鞋坐上开往省城的大巴,最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娃啊,出门在外,别亏待自己。”母亲送他时说的话犹在耳边,“但也别忘了,咱是黄土里长大的,脚底下要踩得稳。”
这些年来,他踩着皮鞋穿梭于高档写字楼,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与投资人周旋,用精准的数据和冷酷的逻辑征服一个又一个商业对手。他赢得了这个世界认可的成功,却把那个穿着布鞋、会吼信天游的自己弄丢了。
手机再次响起,是林珊发来的消息:“听说你又推了庆功宴?大家都很期待和你庆祝。”
陈觉没有回复。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呼吸得更顺畅些。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没等他回应,栓柱就探头进来。
“我就知道你还没走。”栓柱操着一口浓重的陕北口音,与这间现代化办公室格格不入。他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一次性餐盒。
“给你带了点吃的,老刘家那家陕北菜,你最爱吃的羊肉剁荞面。”栓柱将餐盒一一摆在会客区的茶几上,“还热乎着,赶紧来吃。”
陈觉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栓柱现在是公司的财务总监,精打细算的本事是从黄土地里磨练出来的,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在这个人人都说普通话的环境里,他始终坚持用陕北话交流,仿佛这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刚才阿姨给我打电话,说看你脸色不好,让我盯着你吃饭。”栓柱老实交代,“你快来尝尝,这味儿正得很。”
陈觉走过去,接过栓柱递来的筷子,大口吃起来。热腾腾的羊肉汤、筋道的荞面条,熟悉的味道瞬间唤醒了他的味蕾记忆。
“今天签了晟世的合同,你看起来不太高兴啊?”栓柱坐在对面,小心翼翼地问。
陈觉停下筷子,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夜空:“栓柱,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躺在麦垛上数星星吗?”
“咋不记得?你总说天上的星星不如城里的灯好看。”栓柱笑了,“现在你天天看这些灯,咋又想起星星了?”
陈觉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落在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眉眼间刻着疲惫,尽管西装笔挺,却掩不住那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陈觉突然说,“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咱村那道最高的山梁上,扯开嗓子吼信天游,吼得满山遍野都是回声。醒来后,喉咙真的疼,像是真的吼过一样。”
栓柱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他:“觉啊,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休个假,回老家住几天?”
陈觉摇摇头,继续吃面。饭后,栓柱收拾好餐盒离开,办公室里又剩下他一个人。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黄土高原生态变迁研究》,从书后摸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年轻的父亲扛着老镢头,站在一片刚开垦的黄土坡前,笑得灿烂而自豪。那是二十多年前,父亲参与村里退耕还林项目时拍的。
“人不能忘本,就像树不能离土。”父亲常说这句话,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开裂的手,总能奇迹般地让最贫瘠的土地长出庄稼。
陈觉轻轻摩挲着照片,忽然感到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指尖不知何时被纸张划破,渗出一滴血珠。他怔怔地看着那抹鲜红,恍惚间仿佛闻到了黄土的气息,那种雨后泥土特有的腥甜味。
他起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白酒,不是平日里招待客户的茅台或威士忌,而是老家带来的、用高粱酿造的土酒。拧开瓶盖,一股辛辣醇香扑面而来,他直接对瓶喝了一大口。
酒液滚过喉咙,灼热感一直蔓延到胃里。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优雅从容的商业精英,而是黄土坡上那个喝着土酒、吼着信天游的后生。
他打开手机,找到一首老版本的信天游《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按下播放键。
苍凉悲壮的歌声在奢华的办公室里回荡:
“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这辈子咋就爱上个你。一次次的短信你不回,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
陈觉跟着轻声哼唱起来,声音从最初的微弱逐渐变大,直到最后,他仰起头,闭上眼睛,用纯正的陕北方言吼出那句:
“泪蛋蛋本是心头的血,谁不难活谁不滴!”
歌声落定,余音袅袅。他感到胸腔里那股憋闷许久的气息终于宣泄出来,眼眶湿热,有什么东西即将决堤。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墙上一幅书法作品上,那是去年拜访一位高僧时得到的墨宝:
“心安处处安。”
五个大字,此刻却像是对他的讽刺。他拥有了一切——财富、地位、尊重,可心却像无根的浮萍,在这片繁华之地漂泊无依。
陈觉走到落地窗前,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窗外是他征服的城市,窗内是他迷失的灵魂。
“我要回家了。”他轻声对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句话不是指物理意义上的回乡,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渴望——他要找回那个被遗落在黄土高坡上的自己,找回那份踏实质朴的快乐,找回心灵的归处。
夜深了,城市的灯火依然璀璨,但对于陈觉而言,一道归乡的路已经在心中点亮。他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何方,但他清楚地知道,继续留在这虚假的繁华里,自己的灵魂将会彻底枯萎。
他拿起手机,给助理发了条信息:“帮我安排一下,下周回陕北考察项目。”
然后,他关掉办公室的灯,让窗外的星光和灯火一同涌入这片黑暗。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首信天游,从记忆的深处,从黄土的裂缝中,破空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