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资失败的阴云笼罩在团队上空,接连三周,他们拜访了十七家投资机构,收获的只有礼貌的拒绝和委婉的推脱。林珊的黑眼圈越来越重,栓柱的陕北口音在压力下变得更加浓重,连一向乐天的赵启明也变得沉默寡言。
这天深夜,陈觉独自在办公室翻阅着一本泛黄的《陕北地方志》,忽然在一页关于黄河古渡口的记载旁,看到祖父用铅笔写下的一行小字:“李望川,明白人。”
第二天清晨,陈觉没有通知任何人,独自驱车前往陕北。六个小时后,他站在了黄河岸边的石崖村。这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十几孔窑洞依山而建,下方就是奔腾咆哮的黄河。
在村人的指引下,陈觉在河滩边找到了那位名叫李望川的老人。他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垂钓,身披粗布褂子,脚踩草鞋,满头银发在河风中飘动。
“李先生,我是陈建国的孙子,陈觉。”陈觉恭敬地站在老人身后。
老人没有回头,目光依然注视着汹涌的河水:“建国家的娃娃啊,都长这么大了。你爷爷走得早,可惜了。”
陈觉在老人身边的石头上坐下,开门见山:“先生,我遇到了难关。”
他从头讲述了自己的创业构想,融资的挫折,团队的迷茫,以及内心深处的困惑。老人静静地听着,手中的钓竿纹丝不动。
“他们说我是用农业思维做互联网,死路一条。”陈觉的声音带着疲惫,“可如果我放弃了对土地的这份心,就算成功了,又有什么意义?”
老人终于转过头,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雨后的天空:“你看这黄河水。”
陈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浑浊的河水在峡谷间奔腾咆哮,卷起层层浪花。
“这水,九曲十八弯,为啥总往东流?”老人问。
“因为...地势西高东低?”陈觉迟疑地回答。
老人摇摇头:“因为它知道根在哪儿。”
陈觉怔住了。
“水无定形,因地制流。遇山绕行,遇谷则盈,遇崖成瀑,遇沙则渗。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归海。”老人的声音平和而有力,“你做互联网,做农业,又有何别?”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跑来:“李爷爷!我妈让您晚上来家吃豆面!”
老人慈爱地摸摸孩子的头:“好,告诉你妈,我带个客人。”
男孩好奇地看了看陈觉,跑开了。
“这是村东头王寡妇家的娃,爹在城里打工,五年没回来了。”老人望着男孩的背影,“你们总说要改变农村,可知道农村最缺的是什么?”
陈觉思索片刻:“缺资金?缺技术?缺人才?”
“缺人。”老人简简单单地说,“缺男人,缺年轻人,缺团圆。”
夕阳西下,黄河水被染成金红色。老人收起钓竿,桶里空空如也。
“您钓了一天,一条鱼也没上钩?”陈觉有些惊讶。
老人笑了:“谁说我是在钓鱼?”
回村的路上,老人指着山崖上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看那是啥?”
“黄河水位线?”
“是,也不是。”老人说,“那是时间的年轮,是天地的心跳。水位高时,淹没良田;水位低时,露出滩涂。老百姓骂它祸害,敬它母亲,靠它吃饭,被它吞没。千百年来,就是这么个理儿。”
当晚,在王寡妇家简陋的窑洞里,陈觉吃到了这辈子最香的一碗豆面。饭后,老人带他登上村后的山梁。
夜空下,黄河如一条银色巨龙,在峡谷间蜿蜒。对岸是山西省的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如同繁星落地。
“你可知'法藏成佛'的公案?”老人突然问。
陈觉点头:“法藏比丘发四十八愿,建立西方极乐世界。”
“错。”老人摇头,“法藏不是要建立一个遥不可及的极乐世界,而是要在此岸建立净土。他的四十八愿,愿愿不离众生,愿愿不离世间。”
山风呼啸,陈觉的衣角猎猎作响。
“你总想着要如何'改变'农村,这本身就是执着。”老人的声音在风中格外清晰,“就像法藏,不是要否定这个污浊的婆娑世界,而是要转化它,让它本具的庄严显现。”
陈觉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几个月来的困惑,在这一刻豁然开朗。他一直纠结于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农业与互联网的对立,总想着要如何取舍、如何平衡。却从未想过,这些对立本身可能就是虚妄的。
“李先生,我明白了。”陈觉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是要把农村变成城市,也不是要让城市人接受农村,而是要找到那个超越二元对立的'第三条路'。”
老人欣慰地点点头:“记住,黄河之所以为黄河,不是因为它清澈见底,而是因为它泥沙俱下却奔流不息。你的根在这黄土里,你的路在这泥沙中。”
第二天告别时,老人送给陈觉一本手抄的《金刚经》,扉页上写着八个字:“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回程的路上,陈觉没有直接返京。他让栓柱、林珊和启明赶到陕北会合。
在黄河边,他指着奔腾的河水对团队说:“我们从今天起,不再做'连接城乡'的平台,而是要做'转化价值'的媒介。不是把土特产包装成商品卖掉,而是要让每一件产品都成为乡土文明的载体。”
林珊若有所思:“就像佛法中的'化身'?法性无形,随缘示现?”
“正是。”陈觉点头,“我们要让陕北的小米不再是普通的小米,而是承载着千年农耕文明的小米;让剪纸不再是简单的工艺品,而是传递着民间智慧的剪纸。”
启明兴奋地插话:“那我可以用AR技术,让消费者扫描剪纸就能看到背后的故事和制作过程!”
栓柱搓着手:“咱可以给每个产品都做个'身世档案',从谁家地里长的,到谁的手加工的,都记清楚。”
黄河在阳光下奔流不息,陈觉站在岸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一刻,他真正理解了李老先生的话。就像黄河水,遇山绕行,遇谷则盈,他们的创业之路也不必拘泥于某种固定的模式。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那颗永不改变的初心——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够有尊严地生活,有希望地守望。
当晚,在黄河的咆哮声中,陈觉重新修改了商业计划书。这一次,他没有强调市场规模和回报率,而是讲述了一个关于“转化”与“重生”的故事。
夜深了,他独自坐在黄河边,听着永不停歇的水声。恍惚间,那咆哮声化作了苍凉的信天游,在千沟万壑间回荡:
“黄河的水呀黄土地的根,走遍天涯不忘本...”
他抓起一把黄土,让它们从指缝间缓缓流下。这一次,他不再感到迷茫,因为他知道,真正的道路不在远方,就在脚下的这片土地里,就在奔腾不息的黄河水中,就在每一个平凡而真实的生命里。
就像法藏比丘,不是在遥远的西方建立了净土,而是让每一个念佛的众生,在当下就能看见自性的庄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