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深秋,银杏叶铺满了CBD的人行道。心安实业的第一场正式融资路演,设在国贸三期55层的云端会议室。落地窗外,整座城市在灰蒙蒙的雾霭中伸展,如同一个巨大的棋盘。
陈觉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那紧绷感让他想起老家束腰的羊皮袄。栓柱坐在他旁边,不停地调整着领带结,崭新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不自在。
“放松点。”陈觉低声说,“就像在村里跟乡亲们拉话一样。”
栓柱苦笑:“这可都是拿着真金白银的主,比跟乡亲们拉话难多了。”
会议室门开了,五位投资人鱼贯而入。为首的张总五十岁上下,手腕上戴着一串油光水亮的沉香佛珠,笑容可掬却目光锐利。
路演开始,陈觉站在大屏幕前,身后的PPT展示着精心准备的数据和图表。他讲述着陕北高原的故事,讲述着那些在黄土里刨食的乡亲,讲述着传统手工艺的没落与农产品销售的困境。
“我们计划建立一个‘乡土智慧+现代科技’的平台。”陈觉切换PPT,展示商业模式,“上游连接千家万户的农民和手艺人,中游建立标准化品控和溯源体系,下游直达追求品质生活的消费者。”
投资人们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轮到栓柱讲解财务规划时,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用带着浓重陕北口音的普通话开始陈述。讲到一半,他突然卡壳了,一个专业术语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个...就是...投入和产出的比例...”他急得额头冒汗。
“投资回报率。”林珊在旁轻声提示。
“对!投资回报率!”栓柱如释重负,却更加紧张了。
张总微微皱眉,手中的佛珠转动得快了些。
路演结束后,张总率先发问:“陈总,您的故事很感人。但我想知道,您这个‘乡土情怀’如何转化为实际的盈利能力?”
另一位女投资人接着说:“您团队的核心成员,似乎缺乏互联网行业的经验。王总的陕北口音,在对接高端客户时会不会成为障碍?”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像一把把刀子,剖开这个刚刚起步的梦想。
最致命的打击来自张总的总结:“陈总,您这是用农业思维做互联网,死路一条。现代农业讲究规模化、机械化,您却要倒退回去,搞什么小农经济、手工作坊。情怀不能当饭吃啊。”
会议在礼貌而冰冷的氛围中结束。投资人们离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陈觉团队三人。
林珊把笔记本电脑重重合上:“我早就说过,这个模式太理想化了。现在的一级市场,要的是快速复制、爆发式增长的故事。我们讲的那些‘乡土价值’、‘文化传承’,他们根本听不懂!”
栓柱颓然坐在椅子上,解下勒得他喘不过气的领带:“都怪我,要不是我...”
“不关你的事。”陈觉打断他,目光依然盯着窗外,“他们不是听不懂,是不想懂。”
回到临时租用的办公室,已是深夜。林珊一言不发地开始修改商业计划书,键盘敲得噼啪作响。栓柱则把自己关在会议室里,一遍遍练习普通话和财务术语。
陈觉独自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城市的霓虹灯火。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想念陕北的夜空,想念那些清晰可见的星辰,想念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他打开手机,找到那首《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苍凉悲壮的歌声在空荡的办公室回荡:
“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这辈子咋就爱上个你。一次次的短信你不回,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瓶从老家带来的土酒,拧开瓶盖,直接对瓶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灼热感一直蔓延到胃里。
林珊推门进来,闻到酒气,皱了皱眉:“陈总,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商业模式,或者至少把故事讲得更符合资本市场的口味。”
陈觉没有回头,轻声问:“林珊,你见过黄土高原上的星空吗?”
“什么?”林珊愣住了。
“那里的星星,比城市的霓虹灯真实得多。”他又喝了一口酒,“我们今天错就错在,试图用霓虹灯的语言去描述星空。”
林珊沉默片刻,语气软了下来:“但投资人要的是数据和回报,不是诗意。”
“我知道。”陈觉终于转身,眼中布满血丝,却异常清醒,“但如果我们自己都不相信这件事的价值,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张总说得对,我们不能只用农业思维做互联网。但反过来,也不能只用互联网思维做农业。我们要找到第三条路。”
他在白板上画了两个圆圈,一个标注“传统智慧”,一个标注“现代科技”,然后在中间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就像佛法中的‘中道’,不落二边,超越对立。”陈觉喃喃自语,“法藏比丘建立极乐净土,不是否定现实世界,而是在现实的缘起中开辟新的可能性。”
林珊若有所悟:“您的意思是...”
“我们要做的不是简单的连接,而是转化。”陈觉的笔在白板上快速移动,“把土特产转化为文化产品,把生产过程转化为体验内容,把农民转化为合伙人,而不只是供应商。”
夜深了,林珊和栓柱先后离开。陈觉一人留在办公室,循环播放着那首信天游。酒瓶已经空了一半,但他却越喝越清醒。
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在黄土坡上种树。父亲说,在这么干旱的土地上种树,坑要挖得深,苗要栽得正,头三年来一场透雨才能活。很多人等不及,树就枯死了。
“做事和种树一样,要耐得住旱。”父亲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凌晨三点,陈觉打开电脑,开始撰写一份全新的计划书。这一次,他没有堆砌数据和专业术语,而是真诚地讲述这片土地的故事,讲述那些即将消失的传统技艺,讲述现代化进程中乡土文明的价值重生。
在结尾处,他写道:“心安实业要做的,不是把农村包装成城市的仿制品,而是让乡村成为更好的自己。就像黄河,九曲十八弯,不是为了奔向大海而否定自己的源头,而是在奔流中成就了自己的壮阔。”
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已微明。初升的阳光穿过玻璃幕墙,在办公室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陈觉关掉音乐,走到窗前。晨光中的城市正在苏醒,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他拿起手机,给团队发了一条信息:
“黄风刮来的头一遭沙,打不垮咱陕北后生。今天继续。”
放下手机,他仿佛又听到了那粗犷苍凉的信天游,从记忆的深处破空而来。这一次,他不再感到孤独和迷茫,因为他知道,真正的道路往往从看似走投无路处开始。
就像黄河,在壶口遭遇断崖,不是终结,而是创造了最壮观的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