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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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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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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帖儿》连载

第七章 无缘大学,文泰外出成打砖坯能手

第二年大学又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了,各大队提交了推荐的人员名。田副主任知道,推荐上来的人员肯定是鱼目混珠,泥沙俱下。哪个大队有没有合格的人员,都是谁,他心里大概有数。他迫不及待地翻看大王庄大队推荐上来的人员名单。“嗯,怎么没有王文泰呀?”经田副主任一了解,有些吃惊:”什么,他结婚啦?!”不明真相的田副主任骂了一句:“他妈的,这个王文泰,哼,可真是的。”田副主任感到非常惋惜。

“啊,办理了结婚手续,领取了结婚证就是结婚啦!我被他们暗算啦,我钻进了他们设计的圈套啦,我掉进了他们精心挖掘的陷阱里啦,诱骗我在结婚证按手印儿,就是在屈打成招的供词上画供。傻狍子钻进圈套的结果是什么?---死。愚蠢的野猪掉进陷阱里,等待它的是什么?---死。在屈打成招的供词上画供的结局是什么?---死。我遭他们暗算的结局是什么?今天的结局又是什么?---死。文泰得知这一消息,顿时感到天旋转,眼花缭乱,头蒙眼黑。他感到天塌了个大窟窿,地陷了一个大窟窿,天地窟窿相接,形成了一个漆黑冰凉的无底深渊。自己掉进了这个深渊里,并快速地往下移动。文泰的心死了,文泰绝望了。文泰像一头掉进陷阱里的狮子,暴怒。你暴怒,你咆哮,又有什么用呢。他要服毒自杀。只有生产队里的仓库里有农药,怎能让他摸得着?他想悬梁自尽,怎能让他捞摸着绳?有儿个青年儿死死地看护看他。这是文刚嫂怕文泰发生意外,特意安排的。他砸碎了钢笔,把书搬出来了一大堆,一根火柴点着了。烘烘燃起的殷红的火苗上部,是浓浓的黑烟,黑烟充满了小小的西屋,黑烟从窗户和门口往外涌出,黑烟吹起灰色的纸灰,像一群灰色的蝴蝶满屋子飞舞。文泰没有哭,也没有流泪,无奈地躺在床上,不吭也不动。几个青年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谁也不吭声,一个个木讷着脸。床上躺着一个人,床前有一堆纸灰(这是文泰烧书的纸灰),有些不雅观——人刚死后,尸体躺在床上,在床前烧些纸,叫“倒头纸”(人死了,一种雅观的说法叫倒头了)。倒头纸是烧一点儿纸儿,床前残留一点儿纸灰儿。而文泰的床前是一大堆纸灰。躺在床上的文泰是死了呢还是没死?他的生理生命还没死,他的精神生命已经死了。一个人,他的精神生命死了,剩下一个生理生命,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街坊邻居听说这一消息,都大吃一惊:啊!有的吧咂吧咂嘴,有的摇头叹息,都说可惜了文泰这个人才。都指责父亲王麦贵、花喜鹊他们不该哄骗文泰去登记。三刚当着父亲王麦贵的面儿,咬着牙说:“把俺文泰哥害成这样,你好受了吧。”青民同着父亲王麦贵的面儿,扭脖子瞪眼,说:“要是把俺文泰哥气死,等你死了,看谁给你摔老盆儿。”四朋咬着牙说:“抓住花喜鹊,按在地上,把她的裤子一脱,露出她的光屁股,用一个竹板子照她那个光屁股上狠打,狠打,把她的屁股打烂都不解恨。”

父亲王麦贵看到文泰被气成那个样子,有些不明白:泰小儿咋对考大学那么在意?早早地给你娶媳妇不好吗?他还恬不知耻,自我解嘲地说:“没官儿咱有秀才,不能考大大学,咱早早的娶媳妇。”几个年轻人听了,气得拧鼻子瞪眼。他们碍于他是个长辈,要不然真敢朝他脸上搧几耳巴子,给文泰解解恨。

几个年轻的女说客,听说文泰因为办理了结婚手续,不能上大学了,气得他要死,都害怕了,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去劝说他去办理结婚手续,结果害了他,帮忙帮了个倒忙。不过,当时,长辈的说出来了,这个忙不肯不帮啊。结果,帮着别人害人了。

父亲王麦贵看到文泰气得要死,有些心疼,千说他是他的独生子。他也怕把文泰气出个三长两短来。可他不明白,文泰对于上大学咋这么在意呢。

猫家的事猫管,狗家的事狗管。本来猫家的闲事狗不该管。可耗子出来了,不管是什么闲事还是份内的事,狗见了该拿也得拿,兔子见了该咬也得咬,就是大骡子大马见了该踢也得踢。现在,麦贵叔家出了不平之事,文刚嫂不怕麦贵叔说她多管闲事,这抱不平该打,这闲事该管得管。在农村,封建礼教意识浓厚,不管是本家的,还是街坊的,只要是叔公子和侄媳妇的关系,都是很严肃的,叔公子和侄媳妇相处的一言一行,必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叔公子和侄媳妇说话时,眼皮都不能抬一下。侄媳妇和叔公子说话时,必须是和风细语,毕恭毕敬。如有不慎,会给人们留下话柄。如果谁和叔公子说话时冒犯了或顶撞了叔公子,那可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会被人骂为不贤,泼妇,悍妇,疯婆子。文泰的遭遇让文刚嫂非常气愤,处于对文泰的不平,她也顾不得顶着大逆不道上犯作乱的罪名了,也顾不得背着不贤,泼妇,悍妇,疯婆的恶名了,拧鼻子横眼,怒气冲冲,把麦贵叔数落了一顿。父亲虽说思想上转不过弯来,可看到文泰气成那样,再说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当然心疼了,也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的错,面对文刚嫂义正言词愤怒的数落,一言不发,更没有勇气轰走她,只是蹲在地上吸烟,地上的烟头丢了一片。文刚嫂数落一阵,也累了。嗐,算啦算啦,再数落这个糊涂老叔公子,这场悲剧也不能挽回啦。算啦算啦。文刚嫂临走的时候,又嘱咐那几个青年,一定看守好文泰,千万不能让他发生意外。他们几个表示,请您放心,我们一定做到。

文泰一连几天只是睡觉,也不好好吃饭,本来就廋,现在的脸儿就更廋了,眼睛更大了,并且塌陷了。身体很虚弱,头晕目眩,四肢无力。由于几个青年的精心看护,这几天文泰总算没有出事儿。文泰恼恨这个天,恼恨这的地,他恨不得一根火柴烧塌这个天,烧塌这个地。他十分恼恨常桂蓝的父亲常三宝,十分恼恨父亲王麦贵,十分恼恨花喜鹊。如果有一支冲锋枪,第一梭子子弹先打死父亲王麦贵,第二梭子子弹打死常三宝,第三梭子子弹再打死花喜鹊。过了几天,文泰的情绪定一点儿了,文刚嫂对文泰说,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要面对现实,要勇敢,要坚强,要勇敢的活下去。麦贵叔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万一有个好歹,还不要了他的命?为了生你养你的亲生父母,你要勇敢地活下去。

几个要好的伙伴儿,天天拉着他到生产队里去干活儿。他们是怕文泰一直睡,把身体睡垮了,故意让他活动活动。再说,和人们在一起,别人说说笑笑,热热闹闹,也减少了他内心的痛苦。人们看到这个优秀可爱的年轻人变成了这样,人人心疼可怜。队长知道这几个青年伙伴儿的用意,派活儿时,故意把他们派在一起,让他们照看文泰。文泰干活儿多少吧,没人管。文泰头脑清醒了,情绪稳定了,文刚嫂的话一直在震撼着文泰的心:“......麦贵叔只有你一个儿子,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那还不要了他的命?......为了生你养你的亲生父母,你要勇敢地活下去。......”文泰在想,父亲王麦贵固然可恼可恨,但他们毕竟是生我养我的亲生父母。如果我轻生了,他们还能活成吗。文刚嫂的劝说是善意的,是有道理的。为了生我养我的亲生父母,要不然,我就......。一个人如果他想死,死去了,把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是一大快事儿。如果一个人想死而不能死,确是极大的痛苦。因为活下去在精神方面他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文泰想死而却硬活了下来,精神上是痛苦的,付出的精神代价是巨大的。他的精神生命死了,只剩下了肉体生命。

从此以后,柴油灯冒出的黑烟再也熏不黑文泰的鼻孔了。寒冷冬天再也不会冻伤文泰的手脚了。炎热的伏天再也焐不烂文泰的屁股了。蚊子再疯狂,也不敢再欺负文泰了。如果蚊子敢来挑衅,他会用芭蕉扇把他们搧得远远的。文泰再也不用半夜半夜地熬夜了。他落黑儿就睡,天亮才起床。他一身“轻松”,轻松得连精神生命都没了,只有行尸走肉般地活着。这就是“面对现实”吧。面对现实也好,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也好,都是生存。他想翠莲,目前发生的事情,不但伤害了我,也严重地伤害了翠莲,翠莲的心也一定在流血。他恼恨父亲王麦贵,他恼恨花喜鹊,他恼恨常村铺的那个常三宝。我的大学梦破灭了,我的工程师的美梦破灭了,我的科学家的梦破灭了,我的作家的梦破灭了,我的前程没了,我们编织的幸福美梦破灭了。我可以说意气风发,有着凌云之志可以比作一只雏鹰。可惜这只雏鹰还没有展翅腾飞,双翅被撇折了,爪被剁掉了。我这只鹰不如在檐下筑巢的燕雀,不如地上刨食吃的鸡,只有苟延残喘了。我对不起翠莲,我已经这样了,我们该分手了,我已经成这个样子了,还配和他在一起吗?我爱翠莲。为了我心爱的人,必须和心爱的人分手,我必须与何翠莲分手。心里想着和何翠莲分手,可心里总是忘不下翠莲。

生产队时期的经济极端落后,一个工的工值只有一毛二分钱,分的粮食还不够吃哩。就像麦贵叔家三口人三个劳动力,劳动所挣的工分余得多啦,分到的工分款很少。其他人家就更别说啦。光指望在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是不行的。有些身强力壮的人到外村的砖瓦窑场去打砖坯子,春天能挣一二百,拿出六七十块钱交到生产队里买工分外,还剩一百多块,这可是一笔了不起的收入。文泰想,行尸走肉也干活,行尸走肉也得吃饭,光指望挣工分是不行的。再说,他讨厌这个家,想离开这个家,他也想跟人家到外村的砖瓦窑场去打砖坯子。文泰讨厌父亲,也讨厌娘,自己心里的想法,也不跟他们商量。

二铁锤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三十多岁的汉子,长得五大三粗,力气大,是一个热心的人。他在外村的砖瓦窑场打过了几季砖坯子了,是个打砖坯子的老手。一天,文泰找到了二铁锤,要求带着他到外村砖瓦窑场去打砖坯子。二铁锤先是一言不发,一直盯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兄弟:人到二十四五力量才能长全。文泰才二十出头儿,按年龄段儿来说,力量还没长全。他从小上学,很少干活儿,力量没有锻炼出来。再说,个子不低,长得细胳膊细腿儿的,腰有一掐儿粗,哪儿能藏住力呢。二铁锤说:“人们都说,‘脱坯打墙,活见阎王’,泥水活不轻巧,打砖坯子这活不轻啊兄弟。”

“二哥,没事儿,您干得多些,我干得少点儿,你多挣点儿钱儿,我少挣点儿钱儿呗。”

二铁锤想,文泰虽说没力,可他有一股倔犟劲儿。再说,不管挣钱多少,带他出去散散心吧,别让他一直在家憋着,把他憋坏了。于是,答应带他出去到外村的砖瓦窑场去打砖坯子。

早春的一天(农历二月初)。文泰把自己的破被子、破褥子一裹扭,用破床单一包,包成了一个行李卷儿,背着,跟着二铁锤、二旺等好几个人到外村的砖瓦窑场打砖坯子去了。

打砖坯子的砖瓦窑场在鲍村,离大王庄有十多里路。窑场坐落在离村庄老远的漫天地里。窑场上没有房屋,只有两座敞棚。(有的敞棚有三面墙,有的敞棚一面墙也没有,只有几个砖垛支撑着顶)。一座小的支锅做饭,是他们的厨房。一座大的是他们的“卧室”。地面上铺一层麦秸,这就是他们的床铺。每天晚上,他们好几个挤在一起睡觉,一伙儿人挤在起睡觉暖和。这是早春时节,夜间还是寒冷的。可他们住的这座敞棚只是三面有墙,一面敞开着。要不,怎么能叫敞棚呢。敞棚底下的温度和外面的温度一样低,只是身上盖的被子上没有霜。可他们夜间睡着不感觉着冷。他们诙谐地说:“出门人头上顶着三分火”。什么头上顶着三分火,因为他们太累了,夜晚睡觉睡得太死啦,感觉不到冷了。

文泰对于打砖坯子的活路一概不知。不知就问嘛,伙伴们热情地给他说,教他怎样做。文泰学着别人的样子,人家怎样做他就怎样做。先整理场子,打砖坯子每人一个场子,每个场子大约有二百平方米,东西长,南北窄。场子边上有个水池子,池子里抽满水。供泡泥或其他来用。打砖坯子,首先要整理好场子。文泰学着别人,用齐头铁锨把场子打扫干净。平整,洒上些水,荡上一层沙土,用刮板一趟一趟来回刮,东西走向刮罢再南北走向刮,刮得整个场子平整整,光溜溜。

洇泥,有人说是泡泥。有人把打砖坯子用的土拉到了场子边上离水池子不远的地方。前天晚上,把泥洇上,第二天用。洇泥,看起来很简单,其实有一定的技术含量。如果发现泥洇得稠了,再加水,就不好了。如果发现洇的泥稀了,再撒里面些干土,也不好。也只有洇个啥样就是啥样啦。如果洇的泥稀了,滚成的泥蛋不好往上拿,装斗子费劲,并且坯子容易变形,影响坯子的质量。如果洇的泥稠了,倒出来的容易缺角,花棱,也影响坯子的质量。且挖时费劲。泥稠了容易累伤手腕,手腕累伤了,两个手腕会肿老粗,要等六七天后才能干活儿。那就麻烦了。要想把泥洇得不稀不稠,得靠长期来摸索。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他们就起床了,来到了场子里。这时能看清枯草上和麦苗上的薄霜,嘴里还吐着白气儿。他们早晨起来过泥,打泥垛子。文泰学着别人,脱下鞋袜,把裤腿挽到膝盖上面,下到前天晚上洇好的泥滩子里面,把泥滩子里的泥用脚踏一遍。早春的旱晨,泥水很凉,脚一踏进去,冰凉得钻心,一会儿由凉变为疼。踏进泥滩子,陷到膝盖,两条腿的下半截,又麻又疼。每拔一下腿,都要付出巨大的力气,嘴里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白气。泥滩子踏一遍了,该过泥了。就是把踏过的泥,从泥滩子里面扔过来,扔成一大堆。过泥不能用铁锨。如果用铁锨,过不几下,泥就把铁锨粘成个泥骨朵了。别说过泥了,光一个泥铁锨也拿不动。过泥必须用专用的过泥铲。用铲把踏好的泥全部过出来,扔成一大堆。然后用铁锨把泥滩子里剩下的泥渣子清一清,也扔到泥堆上。过完了泥,劈泥。铲头棱着,高高举起来,往泥堆上狠狠地劈下去,铲头和铲把的下半截狠狠地劈在泥堆里,一劈到底,一铲挨一铲,把整个泥堆劈一遍。劈完后,用铲把劈好的泥堆往上一收,用铁锨把泥堆抹光,泥垛子就打成了。泥垛子就是整理好的一大堆泥。打好了泥垛子,也到了该吃早饭的时候了,早已饥肠辘辘。他们在水池子里涮涮手,也不涮腿脚,也不放下裤腿,也不穿鞋袜,把鞋袜放在一边儿,光着脚,回去吃早饭(吃过饭干活儿时,还得光着脚)。

他们回到住的地方,三八九点儿快速吃两个馍,喝两三碗稀饭,赶紧到场子里去。场子里每人都还有一个大泥垛子在等看他们呢,中午是一场恶战---倒砖坯。文泰学着别人,先把倒砖坯子的斗子放到水池子里泡泡。斗子是个长方体的槽子,用两小块儿小板儿把长槽子等份地隔开,隔成三个长方体的小槽子,每个槽子装一块砖坯子,一次可以装三块砖坯子。这样的斗子叫一连三的斗子。把倒砖坯子用的架子放到泥垛子旁边。架子是用方木钉成的,有四条腿,像板凳。不过,这个架子是一头高,一头低。架子面上的两端钉着两根细细的横木,便于放斗子,便于挂弓子。弓子是装好斗子后,刮去多余泥的工具。这是用一小段儿细细的湿柳棍儿,拗成半圆形,前端穿一段粗粗的铁丝做成的。弓子挂在架子的横木上。文泰学着别人的样子,从水池子里捞出泡湿的斗子,去汇斗子。文泰拿着泡湿的砖斗子,走到晒干的沙土堆跟前,双手扣住斗子的两端,弯下腰,把斗子棱着紧靠沙土堆放下,双手往斗子里扒拉干沙土。干沙土被扒拉到斗子里,扳着斗子往后猛扳放,让斗子里的沙土在斗子里逛荡,让斗子的底和四壁都沾上了沙土。这样,斗子就汇好了。左手的大拇指扣住斗帮的中间,左手的其他四指托往斗底的当中,右手抓一把沙土,直起腰,拿有汇好的砖斗子,抓着沙土,直起腰,走到泥垛子旁边。把斗子放在架子上,把手里抓的沙土均匀地撒在泥垛子旁边的地上。弯下腰,十指并拢,两手尖相对,两个手掌伸平,在地面上撒有沙土的泥垛子边儿上,切下一块儿泥,就势在有沙土的地面儿上一滚,滚成一个表面上沾有沙土的泥蛋儿。左手拨拉。泥蛋儿托在了右手掌上,直起腰,一转身,将泥蛋儿摔进斗子中间的模子里。这一连串的动作很快完成。按照同样的方法滚第二个第三个泥蛋儿,来装斗子的其他两个模子。滚的泥蛋儿小了,斗子装不满,不行。滚的泥蛋儿大了,用不完,浪费力气,也不好。要使滚的泥蛋儿不大不小,要靠自己慢慢摸索啦。装斗子时,摔的力气大了,迸溅的到处都是泥,不好。摔的力气小了,容易缺角花棱,也不好。要达到用的力气不大不小,还是靠自己长时间的摸索。装完了斗子,右手从架子上拿起弓子,右手握住弓子背,把弓弦搭在斗子后端的斗子沿儿上往前推,使斗子上多余的泥与模子里的泥,分割开一条缝,左手扒拉着切开来多余的泥往后卷,右手推弓子,左手拨拉切开的多余的泥,弓子推到头儿了,多余的泥滚成了一个泥蛋儿,左手拿起泥蛋儿随手扔到泥垛子上,右手把弓子一磕,磕掉弓弦上沾的泥,随手挂在架子的横木上。这一斗子装好了。装好了斗子,倒砖坯子。两手扣住斗子两端的斗底,把斗子平着端起,走到场子后边的一头儿,弯下腰,把装满泥的斗子横着棱起来,两手一推斗子底,使斗子口朝下扣在场子上,双手扣住斗子两端,启去斗子,场子上便出现三块又湿又软的砖坯子。往外倒砖坯子,往场子上扣斗子,用的力量大了,速度快了,倒出来的砖坯子前边厚,后边薄,不行。用的力量小了,速度慢了,倒出的坯子后边厚前边薄,也不行,只有用的力量不大不小,扣斗子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倒出来的砖坯子才能两边一般厚薄才行。这也是靠自己慢慢摸索啦。按照同样的方法汇斗子,滚泥蛋儿,装斗子,切去多余的泥,倒坯子。一次次地弯腰,一次次地直腰,一趟趟地来回跑,一块泥一块泥地挖,一斗子一斗子地端,在场子的这边儿是一大堆泥,挪到了场子的那边儿,变成了一趟趟的砖坯子。

他们一上午忙得不顾得吸个烟(文泰本来也不吸烟),一只两只手都是泥,没法吸。二是舍不得耽误时,烟隐发了也得忍着。一大上午也不解手。吃早饭时,喝两三碗稀饭的水分变成了汗,排出了体外,被蒸发掉了,只剩一些盐分残留在皮肤表面。天晌午(太阳正南,大约十二点)大错(太阳南偏西了,大约下午一两点钟)了,泥垛子才挖完。这时,人们才洗洗手,吸着烟,尿泡尿,涮涮脚,光着脚,拖着疲备不堪的身子往住的地方走去。一晌午繁重而又紧张的劳动,早饭吃的馍和稀饭中的水分、养分早就消耗光了,这时用“饥又饥,渴又渴”这个词语来形容,最合适不过了。

他们回到住的地方,午饭早就做好了。他们先喝几口水,湿一湿干涩的喉咙,吃馍。吃了几个馍,水已经晾得不热不凉了,端起水碗,像饮牲口一样,咕咚咕咚饮几碗,一抹嘴巴,站起身,走,赶紧上场子里去。下午,场子里还有一联串的活儿在等着他们哩。他们到了场子里,先整理坯子:先用礅板把砖坯子的大面儿一下一下地礅一遍。这叫正大面儿。扶坯子:把礅过大面儿的坯子扶起来,棱着一个一个挤紧,码成直溜溜的条,一个个砖坯子的侧面儿朝上。码好了条,正小面:用礅板在砖坯子条的上面,也就是砖坯子的侧面,用礅板礅一遍。然后,两手拿两个端板,叉开双腿,骑着砖坯子趟,弯着腰,架式似蹲非蹲,像拍钹一样,拍砖坯子的两头儿,边拍边走,一端板挨一端板地拍,把所有的砖坯子趟全部拍一遍。这叫正砖头儿。正得坯子规规矩矩的。最高的标淮是“立三卧五平二十”(立着摞三块不倒,棱着摞五块不倒,平着摞二十块不倒)。其实,谁也达不到这个标淮。正好了坯子,该上架了。也就是把正好的砖坯子码起来。上架也是有讲究的。砖坯子架在场子的最北边,呈东西走向,便于日晒和通风。码放砖坯子时,砖坯子大概呈南北方向放置,但不是正南正北方向地放置,而是有一定们倾斜度。如果第一层往西南方向倾斜,第二层必须往东南方向倾斜。第二层每一块砖坯子压住下边的三块砖坯子,使整条砖坯子一块一块地都咬着茬。这样,坯子架牢固,不易倒架。砖坯与砖坯留有一指宽的缝,便于通风,不会焐架(当中的砖坯子不干)。每次只能码放四层,五层,一次不能码放过高,否则会把砖坯子架压塌。上架时,砖坯子不能一摞一摞子地搬,左手扣一个,左手腕左胳膊上摆两个,右手拿一个,只能四个四个地拿。上完了架,把腾出来的场子用刮板刮平,以备明天用。刮好了场子,把泥洇上,以备明天用。洇好泥,天上几颗大个儿的星星亮了,天麻麻黑了。他们才在池水子里洗洗手,简单地洗把脸。他们还诙谐地说,洗脸是让别人看的,是吃亏的事,洗不洗都中。洗手才是实惠的,因为得用手拿馍吃。再洗洗腿,涮涮脚,穿上了鞋,一个个步履蹒跚地往住的地方走去。

人们吃过晚饭,习惯性地吸支烟,便躺下睡觉。文泰不吸烟。人们太累了,一躺下,一个个便打起呼噜来了。文泰没有马上瞌睡,他想起了几句话:......-“牛以负重,马以致远”,这活说得有道理。根据各自的能力,根据各自的特点,适合于什么就让它干什么。这符合事物本身的实质,是正确的。牛力气大,适合负重。马速度快,适合致远。“牛以负重,马以致远”各得其所。“以牛致远,以马负重”牛那么笨,走那么慢,让它致远,有背常理。马不让它致远而让它负重,这是极大地浪费资源。不过,一匹宝马良驹,千里宝马,腿瘸了,不能致远了,还能干什么呢,只有负重。既是伯乐发现了这匹千里宝马,也只能昂天长叹,只能让它去负重。瘸腿马去负重,可远远不如牛哇。卞和在骊山脚上发现了一块未经玉匠磨的玉,甘冒刖刑,献给楚王。经玉匠打磨,发现果然是一块美玉,且精美无比,被命名为“和氏璧”,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如果这块玉在没打磨之前被击碎了,玉匠就无法打磨了,卞和也就不向楚王献璧了,也就没有“和氏壁”这块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啦,卞和也只能是摇头叹气啦。文泰又暗暗责备自己:想那么多闲事干什幺么,瞌睡吧,明天还要早早地起来干活儿呢。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他们就又起来了,新的一天的劳动又开始了。

文泰第一天打砖坯子,忙活得不轻,累得也不轻,脸上,身上迸溅了许多泥点子,一天只打二百多坯子。并且有的花棱儿,有的缺角,有的一面厚一面薄,斗与斗之间的间距,不是宽,就是窄。倒出的砖坯子趟,好像枣树叶的叶柄,七曲八拐,不好看。窑主见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摇头。窑主来到了二旺的场子里跟二旺说:“你那个兄弟是个新手吧。”机灵的二旺连声说:“呃,是是是。”二旺把文泰的情况和遭遇从头至尾对窑主说了一遍,“哦......。”窑主对文泰深表同情。对二旺说:“你好好教教他,对他多指点指点。”

“一定一定。”二旺连声应诺。就这样,文泰没有被撵回来。

瘸腿的千里马也是良驹宝马,翅膀被折断的鹰毕竟还是鹰。第二天,文泰打的砖坯子就比第一天多,质量也有所进步。往后,文泰打的砖坯子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一天一天的都有所长进。过不了多少天,文泰也和别人差不多,一天也打一千,一千多,质量也和别人差不多。有一天,窑主游到文泰的场子里,看到文泰打的砖坯子,仍是一言不发,微笑一下,点点头儿。

砖瓦窑场远离村庄,远离邻居。他们这些打砖坯子的人倒也有些邻居——老鼠。有人说:“鼠生跳蚤话生鼠。”这话也不知是真还是假。是不是人一说话就把老鼠招来啦?无从知道。这里以前有没有老鼠?也不知道。反正是现在是有老鼠,并且特别多,有长尾巴的家老鼠,有短尾巴的地老鼠,有公老鼠,有母老鼠,有老鼠爷,老鼠爹,有老鼠儿子,老鼠孙子。有的老鼠吱儿吱儿地叫,有的老鼠叽叽地叫,有的老鼠咕咕地叫。人不懂鼠语,它们叫唤的都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嗤溜儿,一个,嗤溜儿,一个,嗤溜儿嗤溜儿好几个。它们在干什么?是在游玩?是在聊天儿?是在谈情说爱?是在集会结结社?是在游行示威?法知道。但人鼠是和平共处的。人们吃饭的时候,老鼠蹲在人的面前,仰着头,瞪着眼,眼巴眼望地望着人们吃馍。如果掉个馍屑,老鼠马上拾起来吃掉。如果掰下一小块儿馍往远处一扔,会嗤溜儿嗤溜儿跑过去好几个老鼠去抢夺这块儿馍,老鼠们便扑扑腾腾地打起来,吱吱哇哇乱叫唤,惹得人们哈哈大笑。吃饭时逗老鼠玩,是他们唯一的乐处,是他们唯一的“文化生活”。文泰没有逗老鼠玩的兴趣,别人逗老鼠玩在发笑,他也不笑,一天到晚很少说话,一天到晚就是干活儿,吃饭,睡觉,一头活脱脱的打砖坯子的机器。他的精神世界己经不存在啦。

“鼠生跳蚤”这话不假呀。他们铺的麦秸,一泛潮,再荡上一些尘土,是跳蚤良好的栖息地,这里的跳蚤就特别多。白天也能看到小小的跳蚤在跳。跳蚤多了就感觉不到咬了,只能感到有小东西在蠕动。他们白天干一大天活儿,个个累得像乏牛,躺下睡得像死猪,谁还知道跳蚤咬不咬哇。文泰只是发现床单上满是点点的跳蚤屎。早春的天气还冷,踏过泥的湿腿,冷风一吹,皴了,再一湿,冷风再一吹,裂。两条小腿上满是“蚂蚱纹”(皴裂的口子)。这些细小的口子越裂越深,裂得一个个口子往外渗血。直到半春天,天气暖和了,这些渗血的口子才结痂褪去。两手是经常一湿一干的。湿手背被早春的冷风一吹,裂了,越裂越深,都往外渗血。有的口子化了脓,成了疮。由于天天握铲把,握锨把,两个手掌心和手指的里面的皮磨得白黄,又厚又硬,八个手指头都磨出了坚硬的棱子。这坚硬的手皮也裂了,这些裂开的口子宽得多,也深得多,却不往外渗血,人们叫它为干裂子或风裂子。比手背上化脓成疮的裂子疼得多。干活儿时不小心冒犯了它,疼得心都在颤动。这种风裂子一直到“磕斗”都合拢不起来。这一春天,文泰可受累啦,可吃苦啦,可受罪啦。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因为他的精神世界不存在啦。

文泰整春天没有理发,也很少洗头。本来又黑又密的满头秀发,变得又长又脏又蓬乱,简直成了一个疯子。他不在乎。他的衣服,里面是污垢,外面是泥点子。衣服里外都是脏兮兮的。他不在乎,很少在水池子里涮涮,他不是懒得洗,他是不愿意洗。场子边上有水池子,他也很少洗澡。文泰几乎过着非人的生活。他不在乎,他的精神世界不存在啦。小满过了,砖瓦窑场到了“磕斗”(在砖瓦窑场里干活儿的俗语,意思是这一季打砖坯子的活儿结束了)。的时节了,窑主该点货算账了。一点文泰的坯子,嗯,行。这一季文泰打了六万多坯子。平均每打一个坯子要磕三个头(弯三次腰),六万多坯子要磕二十万个头。一个坯子三厘八,一算账,文泰挣了二百多块。这可是一笔不少的钱哪。干了整春天啦,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累,受了那么多的罪,就是为了这点钱嘛。窑主算账开钱,是人们最开心的时候。有了这笔钱,就可以干什么什么啦!文泰并不开心。窑主给了他钱,他连数数都没数,一叠钞票就势在一起一卷,塞进了衣袋里。他仍神情麻木。因为他的精神世界不存在啦。

窑场磕斗了,窑场里不再打砖坯子了,打砖坯子的就要回家了。人们欢天喜地,理发的理发,洗澡的洗澡,洗衣服的洗衣服,要回家与家里人团聚啦。窑场磕斗了,文泰也得回家。你不回家干什么?。他确实不愿回那个令他讨厌,令他气愤,令他伤心的家。可又有什幺么办法呢。他也不理发。他不洗澡,不洗衣服。只是睡觉。别人催促他与大伙儿同行回家,他却推三托四让大伙儿先走,自己磨磨蹭蹭。大伙儿走远了,他才把脏被褥一裹扭,用床单一兜,兜成个行李包,用铁锨把一穿,往肩上一扛,穿着一身满是泥点子的脏衣服,低头看着满是干泥的旧鞋,顶着刺眼的太阳,无精打采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虽已是半下午,太阳光仍然刺眼,刺得人心烦意乱。麦收前原野的风光并不美,路两旁的土地干旱而脊薄。在脊薄而又干旱的土地上长满了荠荠菜。荠荠菜又瘦又弱又老,茎顶上的老缨子十分难看,茎上长满了锯齿状的老叶子,叶子两边长两行又长又细的黄刺儿,看见了好像那些黄刺儿扎到心里一样,感到不舒服。这是杨绵柳绵纷飞的时节,杨绵柳绵漫天飞舞,似雪非雪,草棵上,麦芒上,沟沟坑坑里,到处都是。更烦人的是这些杨绵柳绵,好像在故意欺负人,故意迷人眼,故意往鼻孔里钻。

身后响起了自行车的铃声。哦,后边有辆自行车过来了。文泰马上往路边上靠靠,给自行车让路。自行车的铃声又响了。文泰心里有些不耐烦:你这个骑车的,我已经给你让路啦,路那么宽,你还打什么铃啊?文泰没有回头,只顾低着头往前走。

“文泰。”第一声文泰没注意听。

“文泰。”啊!是她。一个熟悉而又亲切的女中音传进她的耳朵,使他又惊喜又害怕。苦闷痛悲中突然遇上了久日思念的异性知音,自己的心上人,怎么能不惊能不喜呢。可严酷的事实让我怎样面对她呢。他想见她,又怕见她,他想躲藏起来不见她,可又能躲到哪里去呢。装聋作哑也不是办法。

“王,文,泰!”她一字一顿地提高了嗓门儿。

“哦,哦,”文泰答应着,扭头一看,是她,果真是她!翠莲推着一辆半旧自行车,己经走到身后了。她身的衣服不新也不旧,十分可体,衬托得身材仍旧那么美。白里透红又细又嫩的脸儿仍旧那么漂亮,一双月牙似的眼睛还是那么可爱,两道长长的睫毛态是那么楚楚动人。她还是扎着两把拂尘似的两把辫子,仍旧是那么乌黑发亮,招人喜爱,她就是我的知音,我的情人,我的心,我的命,见到了她,文泰久久死去的精神生命马上激活啦。可严酷的事实使他的心寒,我怎么面对她呢。文泰兴奋激动而又十分尴尬,心里充满了非常的矛盾。

“刚才想什么呢?文泰。”翠莲微笑着问。

“没,没想什么。”文泰说话有些口吃。

“文泰,咱们好久好久没见面啦,你......想念我吗?”

“想!”文泰回答得响亮并且清晰,这是文泰的心声。

“我也很想念你,文泰。”这也是翠莲的心里话。文泰激动地点头儿。翠莲接着说:“文泰,咱们多少天不见面啦,今天相见,咱俩说说话儿吧。”

“好吧。”文泰无奈地答应了。翠莲在路边支住了自行车,文泰在路边上放下脏兮兮的行李。不好意思地说:”你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没关系。”翠莲微笑着说。

“那......就坐这儿吧。”文泰指了指自己的脏行李。

“好哇。那你呢?”

“我坐地上吧。”

翠莲也不客气,坐在了文泰那脏兮兮的行李上,文泰在翠莲面前的地上坐下,低着头,不敢看翠莲的脸儿,尤其是那双可爱的月牙似的眼睛。

“看样子是打砖坯子去啦?”翠莲盯着文泰问。

“嗯。”文泰低着头回答。

“挣了多少钱啊?”

“二百多点儿。”文泰低着头回答。

“行啊,成绩不少啊。”

文泰低着头苦笑了一下,头仍没抬。

“这一春天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没啥。”文泰仍然低头苦笑着。

“看,劳累得衣服也没顾得洗,也没顾得理发。看,你那头发又脏,又长,又乱,简直像个疯子。”

“没啥。”文泰低着头苦笑着说。

“劳累成啥啦,看,你多瘦。”

“没啥。”

猛不防翠莲抓住了文泰一只手,文泰往后缩没缩回去。翠莲翻起文泰的手掌,盯了好久:手掌心呈白黄色,满是老茧的皮又厚又硬,四只手指磨出的棱子,明显地感到硌手。从手可以推测出这一春天他掏了多少力。她看到文泰手上那几个又长又深的风裂子,心疼了。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吔,看,成啥啦,疼不疼?”

“没事。”文泰仍然低着头苦笑着说。

翠莲这么关心文泰,疼爱文泰,使文泰心里更加难受。他真想面对着翠莲放大声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如果能哭出来心里就轻松些。如果哭不出来,憋在心里是更加难受。心里的难受,也得强忍,不是爆发,因为他是男子汉。

文泰忽然一抬头,看见翠莲下巴处内衣的领口处,有一个闪光的小东西,文泰的双眼久久盯住那个闪光的东西不放,心想:......难道是......

翠莲微笑着问:“看什么呢?”

“......”

“你是看它?”翠莲伸手从脖子的领口处摘了下来。”啊,果真是它!......这么些天来她把它一直带在身上?一直贴在自己的胸口处?......”文泰惊呆了。”......好漂亮的金笔呀。在......金子一样的心。......”她把这支笔看作了我的心。她这样做,表明了我和她这两颗心永远紧紧地在一起。......可我,可我,可我,......文泰的胸腔好比一个容量很大的水库,水库里本来就积存了许多悲愤的水。这时,悲愤的水骤增,实在容纳不了了,水库的堤坝崩溃了,大量的悲愤的水倾泻而出:“翠莲姐......”这是文泰叫翠莲的第一声姐。(也是文泰叫何翠莲的最后一声姐。这是文泰叫翠莲的唯一的一声姐)。文泰实在忍受不了了,憋不住了,便放声嚎啕大哭起来。文泰的身子在悲愤地抽搐着,洪大而悲愤的哭声震撼着空旷的原野,震撼着翠莲的心。文泰的两只眼睛的两个泪腺像两泉泉水,一直往外涌眼泪。常言说:”男儿眼泪不轻弹。”那是不到伤心处。现在,文泰的眼泪不是弹,而是涌,可见这时的文泰是何等的伤心悲愤啊。文泰两眼的泪水,冲刷着文泰那满是尘土的脸,冲刷出明显的泪痕。泪痕从眼角一直冲刷到下巴。翠莲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擦了擦文泰那满是泪水和尘土的脸。翠莲也伤心地哭了。她只是在无声地流泪。她流着泪,哽咽着,像哄小弟弟一样,摇晃着文泰,说:”兄弟,别哭啦。你哭,姐心里也难受。这件事不怨你,你已尽力啦,姐谅解你。”这是翠莲第一次叫文泰叫兄弟。无论翠莲怎么劝,文泰还是止不住哭声。

好长时间,文泰才止住了哭声,还在抽泣,身子这在剧烈地抽搐。

翠莲对抽泣着的文泰说:“我把咱们两个的事写信告诉了我爸我妈,向他们介绍了你的情况,他们同意咱两个相爱,爸妈很喜欢你。爷爷、奶奶、叔叔、婶子都同意咱们两个相爱。爷爷盼着你们家里人前去提亲。可盼来盼去也没盼到,叔叔就到你们村去打听。一打听,你已经订婚了。我听到这个消息,气得我大哭一场。当我情绪稳定下来以后,心想,这事儿不怨你,你的心我是了解的,其中必有原委。我不责怪你。你和常桂蓝办理结婚手续的事,我也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你己经尽力啦,姐理解你,姐知道你的心。咱两个的心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紧紧地贴在一起的。你说是吧,兄弟,姐谅解,不会责怪你的。”

这时,抽泣着的文泰,又放声哭起来了。翠莲又劝了好一阵子。翠莲说:“人都有爱的权利,都有被爱的权力。爱,是幸福的,被爱也是幸福的。可幸福中往往夹杂着一些不幸,自古以来,男女相爱不一定都能成为亲眷。咱们不过是沧海一粟。文泰好兄弟,你爱我,我爱你,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这就是咱们俩的幸福。两人相爱,不一定能成为夫妻。即便不能成为夫妻,两人相爱,也是幸福。兄弟,你听姐的这些话是不是有道理。爱情的思想根源在哪里?在“爱”字上,两个人都充满了爱心,两个人才可能有真正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才纯洁。爱,不能自私,不能把爱情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能以牺牲别人为代价,不能光爱自己,还要爱别人。爱情不能光爱自己。爱相对的两个人,还要爱别人。不能光考虑自己及和自己相对的人。还要考虑到别人。否则,就太自私了。爱情是纯洁的,是无私的。自私的爱情是不纯洁的。有人说,爱情是自私的。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当两个人的爱情生活和别人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们为了别人,该谦让就得谦让,该牺牲也得牺牲。在爱情方面做出的牺牲是极大的痛苦的,这也是咱们为别人做出的牺牲吧。有情人组成家庭当然是好啦,这是人们对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可还有严酷的现实。为了别人,为了尊重严酷的现实,我们不能不做出牺牲,不能不让步,但这不是妥协......文泰兄弟,咱们两个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这就是爱情,就是极大的幸福。你说是吗?让我们两厢分离,两心相爱吧。”

文泰只顾在抽泣,也没有点头儿。

翠莲继续往下说:“要面对严酷的现实,要尊重严酷的现实。不论你和父母现在的关系怎么样,他们毕竟是生你养你的亲生父母,你一定要孝顺他们。......常桂蓝是个好姑娘,以后你们要好好的过日子。文泰兄弟,把姐姐忘掉吧,忘掉姐姐和桂蓝好好过日子吧。如果你遇到什么喜事儿,不要忘记告诉我一声,让我也分享一下喜悦。”文泰没吭声也没有点头。

翠莲又说:“这支笔还让我保管吧。”文泰深深地点点头儿。翠莲又把那支钢笔卡在了下巴下面内衣的领口处,让那支笔贴在她的胸口上。太阳西偏北了,由炽热的白色变成了淡黄色。翠莲说:“好兄弟,时间不早啦,咱们分手吧,咱们都还得赶路呢。咱俩在一起的时间再长,也得有分手的时候。”翠莲揉揉眼睛,站起身来,难分难离,推着车子走了。走了几步,停了下来,一只手扶着车把,扭转去身来,对着呆若木鸡的文泰说:“忘掉姐姐吧,桂蓝是个好姑娘,和桂蓝好好过日子吧,啊。好兄弟,听姐的话,啊。回到家,洗洗头,理理发,洗洗澡,洗洗衣服,好好的歇几天,啊。”翠莲推着车子走了几步,跨上车子,走了。走没多远,下了车子,回过头来,看到文泰还木雕似地呆在那儿,冲文泰摆了摆手,一横心,跨上自行车,走了。

文泰仍旧呆在那里,望着翠莲远去的身影。身影越来越小,直至在视线中消失。翠莲姐离去了,文泰刚刚激活的精神生命又死了。文泰又用铁锨把扛起行季,少气无力地低着头,望着满是干泥点子的脚尖,往自己的村庄---大王庄走去。

文泰回到了家,家里人已经吃过晚饭了,只有娘一个人在家。文泰一进家门就心烦恶心,见了娘也懒得说话。娘问他吃饭了没有,他答非所问,说,我不饿。把挣来的钱掏出来交给娘,就回到了他的西屋,解开床单,抻开褥子和被子,穿着脏衣服,和衣躺下了。他躺下,是睡不着的,下午和翠莲见了一面,对他心灵的撞击太大了,他十分懊恼,更加恼恨爹,常桂蓝的爹常三宝,还有花喜鹊。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不就是他们这一伙人吗。也不知道到时候他们都怎样死!他也十分奥恼他自己。他用巴掌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头,暗暗地骂自己:王文泰,你是个傻瓜,是个混蛋。当时只知道哭,怎么不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被推荐上大学了没有?她找男朋友了没有?怎么不问她的叔叔、婶子可好?怎么不问她的爷爷、奶奶可好?怎么不问她爸、她妈工作怎么样?怎么没问他哥哥回城了没有?那么,这些她怎么没有主动地告诉我呢?文泰想起了翠莲的话,桂蓝是个好姑娘。兄弟,忘掉我吧,和桂蓝好好过日子记吧。哦——,我明白了,她是故意的。可见翠莲姐的用心良苦哇。文泰想起了刚刚见到她时,身村高挑,苗细,曲线分明,两个小辫儿乌黑发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长脸儿白嫩细腻,白里透红,五官端正,两个月牙儿似的眼睛明亮可爱,十分惹人喜爱;他想起了她演奏的手风琴独奏曲《到敌人后方去》,节奏分明,雄壮有力;他想起了他们两个一唱一和,一起唱歌曲。他想起了他吹口琴,她在一旁敲打拍节;他想起了在球场上,当他投进一个球时,她在一旁跳跃欢呼;他想起了他向她归还手绢时,翠莲说,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这时翠莲姐满脸微笑,脸儿是那么的漂亮,两眼含情脉脉;他想起她给他写的情书。至今,情书他仍能背下来;他想起了毕业时,他们深情地挥手告别。触动他心底的是发现送给她那支钢笔,她一直卡在胸口处!“桂蓝是个好姑娘。忘掉我吧,和桂蓝好好过日子吧......”这句话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文泰无限感慨:多好的姐姐呀。翠莲姐,我怎能忘掉你呢。今生今世是忘不掉的。“......爱,是无私的。爱情,不能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能以牺牲别人为代价。......爱情是无私的,是纯洁的。当爱情和别人发生冲突时,该谦让的必须谦让,该牺牲的必须牺牲......”。多么高尚的姐姐呀。常桂蓝是他们那一伙人的一员,是残害我们的一分子,是残害我们的当事人,是翠莲姐的情敌。可翠莲姐却再三嘱咐我,要面对现实,与常桂蓝好好过日子。为此,翠莲姐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啊,多么宽广的胸怀呀。多么好的姐姐呀......。爹、常三宝、花喜鹊你们这些人与翠莲姐相比,显得多么肮脏啊,显得多么龌龊呀。显得多么渺小呀,显得多么丑陋啊。文泰又一次由衷地发出感叹:“翠莲姐,咱啥时候再能见上一面哪......嗯,怎么没给翠莲姐一些钱呢?王文泰,你是个混蛋!......”文泰暗暗地祝愿翠莲姐: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个好工作,并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实现她的远大理想。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他们毕竟是生你养你的亲生父母,你要好好孝顺他......。好好和她过日子吧......”哼,这可能吗。文泰的思想是转不过来弯儿的。

第二天早晨,爹给娘说:“外出打砖坯子的都回来了,我见到二铁锤啦。泰小儿咋没回来?”

“咋天晚上也回来了。”

“也不知道算账了没有。”

“算了。”

“算多少?”

“这不,就这么些。我也没数数。”娘把文泰昨天晚上给她那一把钱交给了爹。爹见钱眼开,迫不及待地数起来。“嗬,还真不少哩,二百三十多。拿出六七十块交到生产队里买工分,还剩一百多。这一来解决了大问题。到秋后卖头,卖六七十块。咱有这二百多块钱,娶媳妇宽敞有余。呵呵,到年底把媳妇娶回来......”爹和娘说着,喜得眉开眼笑。

爹看到文泰把零钱儿都给他娘了,知道他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手里一点儿没剩,再次证明这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有些激动,给娘说:“这孩子太实在啦,可能手里一点儿没剩。这咋能中呢,年轻人该花点儿时,也得花点儿。有钱了嘛,明天给他点儿零花钱儿吧。”

娘给文泰送去了七块多钱的零花钱。这七块多线也不算个小数目。文泰神情木讷,轻轻摇摇头,不要。娘给他放在了桌子上。第二天,那七块多钱还在桌子上放着。十天以后,那七块多线还在桌子上放着。一个月以后,那七块多线仍旧在桌子上放着......

文泰是不会忘记翠莲姐的。文泰天天想念翠莲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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