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都有个七月七,(农历七月初七)七月七好下雨。七月七这天的夜空里面蕴藏着一个离奇的神话故事:......天宫里织彩霞的一个女奴(织女)耐不住天宫的寂寞,偷偷离开天宫,来到人间,嫁给了一个穷苦的放牛娃(牛郎)。夫妻二人相亲相爱,男耕女织,并有一双儿女,一家人幸福美满。天宫中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表---王母娘娘下到了人间,强硬地把织女拉往天宫去了。牛郎带着一双儿女追赶,残暴的王母娘娘划出了一道天河,把他们一对恩爱的夫妻隔开......。王母娘娘这个残暴的统治者,后来竟发了一点点儿善心,允许他们夫妻一年见一次面,时间就定在七月七的晚上。善良的喜鹊们为了让织女和牛郎见面,便在天河上搭起一座桥---鹊桥。七月七的晚上,织女和牛郎分别从天河的此岸和彼岸踏上鹊桥的两头,相对走来,在鹊桥中间相会。夫妻二人见了面,又喜又悲,喜也落泪,悲也落泪。悲喜泪水交加,二人哭了一阵又一阵。二人哭时掉的泪,落到人间,变成了雨......
这就是七月七好下雨原因。
这只是一个离奇的神话故事,与自然界的天气无关。有一年的七月七下雨,有一年的七月七不下雨,但下雨的七月七没有不下雨的七月七多。
这一年的七月七又到了。这天,是个阴天,夜空阴沉沉的,显得很低,像是包含了水,好像用竿子在空中一搅就能搅下水似的。巧啦,晚上真的下起雨来。雨下得不紧,雨点儿细而稀,下一阵儿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又下一阵儿,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嗬,真的今天晚上织女牛郎在鹊桥之上见面啦?他们真的悲喜交夹,掉下了阵阵悲喜的眼泪吗?泰是不会相信这个离奇的神话传说的。可文泰还是走到阴沉夜空笼罩着的院子,抬头仰望着漆黑而神秘的雨空。文泰十分感慨:......封建统治者王母娘娘都能发一点点儿善心,每年允许织女和牛郎见一次面儿,谁能发发善心,让天下被强行分离的有情人见见面儿呢?每年的七月七的晚上,织女牛郎可以见面,我和翠莲姐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文泰久久仰望雨空,流出了眼泪。稀稀沥沥的雨滴儿落在文泰脸上,地上文泰的泪水和天上织女、牛郎的“泪”混合在了一起。
中国古代的四喜,其中之一是洞房花烛夜。这并不是一概而论。对文泰来说,就不是。在婚姻方面,文泰和父亲、常三宝、花喜鹊进行了一场战争。战胜方是父亲他们这一派,文泰是战败方。“洞房花烛”是在宣告战胜方彻底胜利啦,战败方文泰彻底失败啦。“洞房花烛”是战胜方的庆功会。“洞房花烛”,是战败方文泰的耻辱。
有一句舌后语:“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儿。”娶媳妇是好事儿,这不能一概而论。要看给谁娶媳妇,要看娶的是谁。文泰能娶媳妇就不是好事儿,给他娶的不是他的心上人,而是陌生如路人。又是敌对集团的一分子,残害他们的当事人,是他们的仇人。娶了她,就宣告了他的理想,他的前途,他和心上人以后美好生活的蓝图,他的精神生命,通通地完蛋,彻底的完蛋。娶了她,他和翠莲这对鸳鸯就彻底拆散啦,极大地创伤了他和翠莲的心,使两颗心破碎流血。
给文泰娶媳妇用什么呢?主要用文泰出力流汗,流血受苦打砖坯子挣来的钱。用这些钱为敌方开庆功会,用这些钱,去娶陌生路人加仇人,用这些钱,去创伤他和翠莲的两颗心。“木匠戴枷——自做自受”,用这个舌后语来形容文泰,再恰当不过了。用他的血汗钱去办他最伤心的事。
有了钱,爹娘心里天天考虑着娶媳妇,娶媳妇,娶媳妇。娶妇媳成了他们考虑的中心问题,他们所考虑的问题,都是在围绕着娶媳妇这个中心。
一天,王麦贵买了两盒金钟烟去找王二先生给文泰查好儿(让会算卦的人根据成人儿的男女双方的属相及生辰八字,结合着谶纬学的理论,来确定成人儿的日期。),写写乾坤书(成人儿时的事项及所忌讳的问题,写到张纸上)。这两盒烟算是王二先生的润笔费吧。爹把文泰及桂兰的属相及生辰八字告诉了王二先生。王二先生戴上了眼镜,拿出来了一本什么破烂书,边翻看嘴里便喃喃有词,还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王二先生拿出笔和红纸,在上面写道:
乾坤书 天地定缘 方世合圆 金玉满堂 长命富贵 择定 壬酉年腊月二十四日为嫁娶良辰佳期之大吉
论 娶女客人宜忌猪羊兔三相不宜用之大吉
论 新人下车宜面向正北迎之大吉
论 安床坐帐用西屋北间坐甲向庚之大吉
论 逢路沟渠窑场用红毡迎之之大吉
写好后,王二先生摇头晃脑地给王麦贵念一遍。王麦贵如听天书,一句也听不懂,笑了笑说:“二爷,我听不懂。嘿嘿,好儿订到几儿啊?”
“呵呵,你记住就行了,好儿定在腊月二十四,娶女婆不用属猪的属羊的属兔的。新人下车时前向北。娶到西屋里。”
“哦,哦,知道啦,知道啦。”其实,这一套上年纪的人都懂,纯属废话。王麦贵喜出望外,又完成了一桩大事。通过媒人花喜鹊马上把成人儿的日期告知了女方。
娘张罗着做喜被子---文泰成人儿用的新被子。其实,只做两条新被子,光娘一个人做也不算个事儿。可这是喜事儿,做喜被子,做两条新被子也得找人帮忙来做,这是多少辈子传下来的老规矩。找人帮忙,至少找四个人。四,是个吉利的数。帮忙做被子的人很挑剔,没过门的大闺女不能用,寡妇不能用,迈过二道门坎(再婚)的不能用,没有男孩儿的不能用。做被子必须是黄道日(每逢三六九),这是吉日。初五,十四,二十三,这些日子绝对不行,这是黑道日。初一,十五也不行。这么讲究,只做两条。一条是在供销社扯的大红底大花朵的被子,一条是土棉布的。由于棉花短缺,两条棉被只套了五斤棉花,太薄啦,可没办法。做好了两条新被只,娘也松了一口气,她也完成了一件大事。
一进入腊月,文泰成人儿的日期逼进了,爹娘就更忙活了。娘早早地磨了几套白面。一般时候,人们吃面都是自己推磨。由于文泰娶媳妇,生产队特别照顾,允许他家用生产队里的牲口拉磨磨面。离腊月二十四还有好几天,就开始蒸馒头。蒸大馒头过年用,蒸喜馒头儿成人儿用。爹东一头,西一头赶集买菜,买肉,买油,买调料,买烟,买酒。娘用红颜色染红麻,染红布。越临近成人儿的日期越忙,两个人忙得顾得了东,顾不了西,顾得了狗,顾不得鸡,丢三落四,丢东忘西。如果文泰能干些什么,他们也轻松些。爹娘是知趣的,他们看出来了文泰情绪不对,也不好意思支使他,去碰钉子。快到成人的日期了,爹娘实在忙不过来了,便找人帮忙,找成人儿的所有用具,找成人儿那天所用的人员。成人儿哩,一场大喜,是要贴大红喜对联的。文泰写的字不错,每年过春节,他们家和邻居家的对联都是他来写。本来知趣的爹一时糊涂,支使文泰写对联,这不是“与虎谋皮”吗。文泰冷冷地回绝:“不会。”碰了一个钉子。没办法,还只有请“王二先生”帮忙。
新房(洞房)布置在西屋。这是王二先生写的乾坤书里指出的。这是废话。不娶到西屋里,还能娶到堂屋吗?堂屋是上房,那是老人住的房子。能娶到那一间又低又小黑不溜秋的黑厨屋里吗?根本不可能。根据实际情况,只能娶到西屋里。爹找人收拾一下西屋:用扫帚把墙角里,墙头上,屋顶上的蜘蛛网、灰尘扫扫。用秫杆簙、棍子、红麻在西屋的当中夹一道房簿,用房簿把西屋卡成明间和暗间。房簿当中留个门儿,门口吊一块儿长方形的花布,当作门帘。暗间用高粱杆和旧报纸扎了个顶棚。暗间靠北山墙床头顶着前墙放着一张床,绕床的半圈,墙上钉着圈床席。在床前,窗户下放一张破桌子,就没有什么东西了。明间更是空荡,什么也没有,只有墙上贴的几张画儿。这几张画儿,都是革命样板戏的剧照,有铁梅(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的人物)、有常宝(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人物)、有方海珍(京剧《海港》中的人物)、有江水英(京剧《龙江颂》中的人物)、有柯湘(京剧《杜鹃山》中的人物),这些都是漂亮的大美女。有一个小青年调皮地说:屋里己经有这么多大美女了,还给文泰娶什么媳妇呀。可真是六个手指头挠痒---多那一道子。窗户外边的窗棂上用一张粉红纸糊了起来。各个屋门儿上,头门儿上,都贴上了大红对联。头门儿(院子的门)上方横挂着一块长方形的大红布,这是成人儿最醒目的标志。从头门儿到院里,矮小寒碜的小西屋,从外到里呈现一派新的气象,喜庆的气象。
成人儿的前一天的晚上,先把新媳妇的床铺好。床必须由大伯子哥来铺,铺床的大伯子哥一家一姓本家族的行,不是本家族的街坊邻居也行,只要是大伯子哥这个辈儿就行。爹找来了文忠哥,这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哥。娘抱来了新被子,新褥子,新床单。文忠哥一边铺床,嘴里一边念叨:“大伯子哥抻床,儿女两行。”
腊月二十四的早饭,人们吃得特别早。早饭后,打杂的、做菜的、端菜的、提茶送水的、陪客的上司、娶女婆、掂毡的、赶车的、牵引牲口的......都陆续到了。人们胸前的扣子上都系一条儿红布儿,这是办喜事儿人们的标志。人们便忙张起来,人们把院子里,屋子里的地再扫一遍,把碟子碗再刷一遍。把桌子、凳子、酒壶、酒盅、茶壶、茶杯摆好,茶水烧好,酒、烟准备好。爹娘都换上了新衣裳,慌忙得团团转,也不知道怎么好。一个小青年看见了,翻翻白眼,撇撇嘴,用鼻子哼了一声:“哼,也不是你们出嫁,也不是你们娶媳妇,你们穿新衣裳干啥?多此一举。”
在文化生活十分贫乏的农村,谁家有红白喜事儿,人们爱出来看热闹。冬寒枯草,是个农闲季节。才腊月二十四,准备过年的东西过早,是个闲暇时节。听说今天文泰成人儿哩,等着看新媳妇看热闹的人特别多。新房里,院子里,胡同里,大街上,到处都是人。有老婆子、中青年妇女、大姑娘、小伙子、小孩子......三个一伙儿,五个一群,来回游动,等待着新媳妇的到来。文刚嫂没出来看热闹。
人们七手八脚地准备娶媳妇用的“轿车子”(花车)。这是生产队里的一辆胶轮马车。用几根细长的湿柳棍拗成拱形,用红麻绑扎在车帮上,上面蒙一领席,把车子蒙成一个拱形棚子。拱棚的两头用两条花棉被一堵,轿车子便装扮好了。轿车子套一匹大黑骡子架辕,一头杆草黄骡子跑梢儿。牲口的笼头上系一条儿红布儿,。赶车鞭上也系着一条儿红布儿,这是办喜事儿的标志。轿车子的车尾放着一个鸡笼子,鸡笼里装着一只大红公鸡,公鸡脖子里套着一个红布剪成的圈儿。这有些像给这只公鸡戴上了一副枷锁,这是喜鸡儿。“人怕上刑,鸡怕上笼”。这只公鸡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本来是一场大喜,让它充当新郎哩,却胆战心惊,与这场大喜有些不协调。一个调皮的小朋友对公鸡说:“公鸡大哥,别害怕,别误会,你要当新郎官啦。”一个调皮的小伙子说:“轿车子上带着个大公鸡干什么?是给文泰哥娶老婆呢还是给公鸡娶老婆?”掂毡的是文昌哥,文昌哥穿的衣服崭新,提着一个黑色的提兜。提兜里装着一条叠得规规矩矩的红毡。红毡窜出提兜,耷拉到外面。娶女婆是年轻的文齐嫂,文齐嫂穿一身崭新的衣服,脸上还抹了些雪花膏。文昌哥、文齐嫂、牵引牲口的、赶车的,都上了车。有人放了一把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弥漫着蓝烟,散发着呛人的二氧化硫和氧化硝的气味儿。赶车的打了个响鞭,两匹骡子撒开四蹄,一溜滚走,且身子平稳,车身颤悠悠,车后蹚起一溜尘土,朝着常村铺的方向奔去。
陪客的老上司们,闲暇无事,在焦急的等着客人的到来。
道喜的客人陆续到来,陪客的上司热情的寒暄着,客人们高兴的说着老俗套的贺喜的客套话,这不是主客(娘家人才是主客。)花喜鹊也来了,今天成人儿带请媒人,花喜鹊还是不会把这解馋的好机会让给她那窝窝囊囊的丈夫三大锣的。王二先生也来了,他今天既是被请的开帖人,又是陪客的,还是双重身份。
没有见到文泰。文泰哪里去了呢?今天是他的一场大喜,给他娶媳妇,谁还管他去哪儿呢。
文泰看到门口的对联,头门上方横着悬挂着的红布,人们扣子上系着的红布条儿,到处新是红的,十分愤怒,这不是别的,这是他和翠莲心上流出来的血染红的。可他们却认为这是一场大喜。他们的大喜,就是他和翠莲极大的痛苦。他们的大喜,是建筑在他和翠莲极大悲伤之上的。他们的喜是以牺牲他和翠莲二人的终生幸福,以牺牲他和翠莲的精神生命为代价的。他们是魔鬼。今天,是魔鬼的胜利。他们忙忙碌碌,饮酒狂欢,吆五喝六,欢声笑语,这是群魔在狂舞,敌对方彻底胜利了,敌对方在庆祝胜利,群魔在狂舞,那个陌如路人,并且是个敌人的常桂兰就要给他娶回来啦。这是严酷的现实,文泰无法回避。文泰想到了逃婚。户口在大王庄,就等于把这个人捆绑到了大王庄,哪儿都不能去。如果到了外地,没有户口,那是氓流,是非法行为,要被抓住返迁回来的。再说,逃到了外边,你干什么?吃什幺?住哪里?根本无法生存。媳妇娶来了,给他安了个家,给他戴上了枷。他们这个小小的院子,成了禁锢他的铁笼子,文泰,将要成为她常桂兰的殉葬品啦。他能上哪儿去呢。
村口又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是娶媳妇的轿车子进村的信号。新媳妇娶回来啦!听到了鞭炮声,人们从各个角落里纷纷涌出来,向大街汇集过来。娶媳妇的轿车子在胡同口停了下来。轿车子刚停稳,看新媳妇的人们便把轿车子围了起来。娶女婆文齐嫂下了车,搀扶着新媳妇桂兰下了车,新媳妇桂蓝穿一身花丽的新衣服。衣服的款式颜色尽管有些土气,身材好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好看。加上衣服可体,衬托得她那高挑匀称的身材显得特别好看。大红头巾系在脖子里,是一件精美的装饰品,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满头的黑发乌黑发亮。在红头巾下面,在背后,露出两把租粗的辫梢儿。瓜子儿型的漫长脸儿,又细又嫩,不用搽粉抹胭脂,自然的白里透红,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咦!”人们见到这样漂亮的女人惊呆了。有人说:“怪不得花喜鹊夸这个常柱蓝怎样漂亮,看起来,这一次她没说假话。”有的说:“文泰真有福气,娶这么漂亮一个媳妇。”有的说:“她要是嫁给我,她打我不还手,骂我不还口。”有的说:“如果她能嫁给我,晚上我给她抻床,早起我给她叠被子。”有的说:“如果她能嫁给我,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晚上我给她提尿盆儿。”桂兰在文齐嫂的陪伴和护卫下,在人们的簇拥下,往家走去。有人从轿车子后面提走了一个鸡笼子。鸡笼子里装着两只鸡。一只公鸡,一只母鸡,脖子里都套着红布剪的圈儿,都是喜鸡。这只公鸡是去时带过去的。母鸡是来时带回来的。母鸡也怕上笼,笼子里的母鸡也吓得瑟瑟发抖。一个调皮的小伙子说:“鸡新媳妇,别害怕,这是你们成人儿哩。”他们走过深长狭窄的胡同,走进文泰家的院子。院子里挤满了人,看看新媳妇和新郎官怎样举行婚礼。
文化革命破“四旧”,立“四新”,婚礼不兴拜堂了,新媳妇、新郎官在毛主席像前鞠躬算了。院子里挂好了毛主席的像,单等新媳妇一进院子,新媳妇和新郎官举行婚礼啦。新媳妇进了院子,新郎官不在,婚礼怎样举行呢?不举行算啦。在人群的包围下,文齐嫂把新媳妇桂兰送进了西屋---新房---洞房。随着新媳妇和文齐嫂进了洞房,扑扑腾腾涌进一屋子人,扛得门子咣咣噹噹,挤得房簿子喀喀啪啪,险些把房簿子挤倒。屋子塞满了人。新媳妇桂兰盘着腿畏缩在床角里。由于冷的原因吧,由于害怕的原因吧,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在这个陌生的院子中,在这座陌生的屋子里,在这张陌生的了床上,面对这一屋子陌生的人群,像一只受惊的绵羊羔,瑟瑟发抖。屋里面大人的吵闹声,喊叫声,说笑声,小孩子的哭声,叫声,乱糟槽一片,真是人声鼎沸,几乎能把屋盖儿顶起来。桂兰面对满屋子吵吵闹闹的人群视而不见,面对如同鼎沸的嘈杂声充耳不闻,只顾畏缩在床角。
在明间,有几个中老年妇女在看墙上贴的画儿,她们边看边议论。一个老年妇女说:“看,贴多少大闺女,一个比一个齐整。”
一个中年妇女说:“这不,又来一个吗?”
一个说:“让新媳妇贴着墙往那儿一站,比一比,看哪个更漂亮。”
一个说:“比啥比,不用比,比铁梅齐整,比常宝齐整,也比柯湘齐整。和江水英一般齐整。”
人们在明间夸奖她如何漂亮的话,畏缩在床角上的新媳妇桂兰更是无心去听啦。
新媳妇娶回来了,娘家送亲的来了,这是贵客。贵客一到,陪客的老上司们热情地迎接住,领进指定的屋里,礼节性地烤火,殷勤地让烟,倒水,相互寒暄着。贵客一到,做菜的厨师们就紧张地忙起来,该凉拌的凉拌,该热炒的热炒。端菜的托着托盘一趟一趟马不停蹄地来回跑。礼节性的招待过后,马上开席。席面是普通的老席面---“八八席”(八个碟子八个碗)。筵席上,陪客的殷勤地劝酒,客人们谦虚地回敬。主宾频频捧盅,欢声笑语不断。酒足饭饱之后,贵客们兜着自己的喜馒头离去了。道喜的客人们也走了。客走主家安。陪客的老上司们也都相继离去。王二先生和花喜鹊也离去了。帮助办喜事的所有人员都离去了。看过了新媳妇,看新媳妇的人们大部分都离去了,小小的院子里除消了喧哗,恢复了平静。院子里剩下了爹和娘。新房里剩下吓得瑟瑟发抖的新媳妇桂兰,还有一群玩要的小孩子。没见文泰的踪影。今天给他娶媳妇哩,是他的一场大喜。无论他上哪儿去吧,无论他怎么样吧,谁还顾得了他呢。
喧闹的一天过去了,到了傍晚,处于了短暂的清静。晚饭后,人们照往常一样从家里出来活动活动。有的在大街旁仨一堆儿五一伙儿地闲谈,看新媳妇闹新房的小该子们,青年妇女小伙子们又上班啦,小小的新房里又塞满了人。晚饭后,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二君爷该喂牲口啦。饲养室里黑古隆冬的。二君爷点看柴油灯,饲养室里仍然昏暗,比不点灯要强得多啦。二君爷拿着草筛子要到草池子里去端草喂牲口。走近草池子一看,草池子里一堆黑,这是啥?嗯,是个人。是谁在这里面睡觉啦?“咦,泰小儿!”二君爷有些惊讶。“唉呀呀,今天你成人儿哩,是你的一场大喜,你咋在这儿睡觉啦。”可笑的是,这是文泰在逃婚?二君爷一嚷嚷,街上的人听到了。“啊,怨不得一天不见新郎官儿的踪影儿,原来在这儿睡觉哩。”扑扑腾腾跑过来几个青年小伙子。把文泰从草池子里拉出来,“起来,起来,走走走。”两个在在前面拉着两只手,后边几个人推着,文泰身不由己,不走也得往前走,挣扎是徒劳的。几个人连拉带推,他们走出了饲养室,身后又跟了一群人。
他们走过深长的胡同,走进了他家的院子。一进院子,就有人喊:“新郎官儿来啦。”“新郎官儿来啦。”他们把文泰连拉带推推拉到西屋里。还没进到西屋,就有人向屋里吼道:“让开!让开!新郎官儿来啦!新郎官儿来啦!”知趣的大人们主动让出一条缝来,人们硬把文泰推到了床前。刚才人们让出来的一条人缝儿,很快便合拢了,文泰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文泰站在床前,对面床角里坐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她,就是给他娶的媳妇常桂兰。尽管眼下是第二次见面,仍然感觉到她仍然陌生如路人。她毕竟是敌对一派的成员。并且是残害他和翠莲的当事人。可眼下却要成为他的媳妇。这可能吗?可严酷的事实就摆在他面前。西屋,是多少年以来他住的屋子,是他的领地。可眼下,夹了一道房簿,又吊了顶,感到十分陌生。令他更加陌生的是,在这个陌生的小屋子里,又增添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屋里这些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儿,都是自己多年的老邻居,几乎天天见面儿,可现在感到非常陌生。天下万物,整个世界都很陌生。桌子上放着一盏灯,也是燃烧的柴油。今天这盏灯和往常是同一盏。不过今晚和往日不一样,这盏灯叫“长明灯”,今晚的灯一夜不许灭。否则,夫妻过不到头儿。照文泰看来,这昏暗的灯光,有些像死人入殓后,棺材前面放着的那盏灯,叫引魂灯,阴森而又可怕。他心中充满了恶心,愤怒。他恨自己无能,不能一拳砸碎这个天,这个地。
文昌嫂和文忠嫂走进屋里,文昌嫂在前面开路,用双手拨拉着面前的小孩儿,嘴里喊着:“走,走,出去,出去。”文忠嫂跟在后面,用一只手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四碟儿菜,一壶酒,两双筷子,两个酒盅。大人及大些的孩子一看这一场合,就明白了:“呃,人家喝交心酒哩。”新婚夫妻成人儿的头天晚上喝交心酒,这是老辈儿留传下来的现矩。一般人都知道,人们纷纷知趣地出去了。剩下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被文昌嫂推了出去。文忠嫂把酒、菜、筷子、酒盅摆好,和文昌嫂也出去了。她们俩一出屋门儿“哐噹”一声,就把屋门儿给关上了。哗啦,又把搭吊儿给搭上了。屋里只有文泰和桂兰两个人,谁也别想出去。
人们并没有远离,他们在窗户外趴在窗户上隔着窗棂往里窥视他们喝交心酒。窗棂上贴的粉红纸早被人们撕得稀烂,窗棂上只剩下片片纸片儿,窗棂与窗棂之间呈现出一道道不规则的宽缝隙。一只一只的眼睛隔着这些窗棂的缝隙往里瞅。后边的人看不见,使劲儿往前挤,挤得趴在前面的人直吭吭,也不敢吱声,一个个屏住气息,唯恐惊动他们喝交心酒。
文泰看到这个场面,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这是在强迫他们喝交心酒。文泰顿觉好笑:我与一个陌生路人有什么心可交哇。并且又是仇人。太荒唐啦。他们也太虚伪啦,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唐太宗李世民死了,要入葬了。在皇陵空旷的山野的地上,放着一片棺材。有的钉上了棺盖,有的没有盖棺。每个盖棺的棺材内发出一阵阵低沉悲哀而且微弱的尖声,外面懦弱女子们也阵阵悲哀的哭声。一代名臣长孙无忌指挥着武士们,把一个个懦弱的女子装进棺材内钉上盖子,这是要让那些没有生育过的嫔妃及一部分宫女为李世民殉葬。我要为这个常桂兰殉葬啦。胸中怒气逐步上涨,他想借酒压压胸中怒气。床角里坐着的新媳妇桂兰见新郎官文泰进来了,她预料到必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她看到文泰那怒而不息的容面,心里更害怕啦。她不敢吭,畏缩在墙角里不敢动。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窗外的人们对屋里文泰的一举一动看得真切。哎,哎,倒酒啦。哎哎,又倒一盅。人们在心里嘀咕。一双双睁圆的眼睛,注视看新郎官儿怎样让酒,看新媳妇怎样喝酒。
文泰低着头倒了两盅酒,他端起一盅,咕咚一口,把一盅酒喝了下去。“啊!”从来没喝过酒的文泰感觉到又苦又辣。这是什么味儿?辣得文泰嘴张老大。喝下了这盅酒,文泰的怒气更大了。他举起酒盅,啪!摔了。
“啊,他把酒盅摔啦。”窗外的人吃了一惊。屋里,床角里坐着的新媳妇常桂兰再也憋不住了,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屋里屋外都是陌生人,屋外整个世界黑咕隆咚,在文泰面前放声大哭。文泰心软了,怒气化解了,惊惶失措了。文泰一只脚站在地上,一条腿跪在床上,弯着腰,抓住桂兰的双手。桂兰的手冰凉冰凉。文泰握着桂兰那冰凉的双手,倒认为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很可怜。一股强烈的怜悯油然而生。面对这个陌生的女人,在自己的领地,在这个十分陌生的环境中惊恐地痛哭,文泰慌子,不知道该怎幺办,竟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竟忘记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女性,两手不往地摇晃着桂兰的两个手,有些口吃,像哄小孩儿似的,一边摇晃着,一边说:“别,别怕,别,别怕,我,我,我,我不是冲你来的我,我,我,我不是冲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