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德生的头像

刘德生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8/10
分享
《换帖儿》连载

第一十一章 桂兰忆往事

桂兰一觉醒来,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了明间还亮着灯。心里说:“吔,开个帖就是不容易。这不,写了大半夜了,还没有写好。”桂兰虽说不识字儿,出于好奇,帖这么难开,也想看看“帖”到底是啥样儿。于是就起了床。由于昨天晚上是和衣躺下的,起床也特别方便。桂兰往明间一瞅:“咦,他咋趴在小桌上睡着啦?唉呀,傻老头子,真是傻老头子,天这么冷,趴在那儿瞌睡不冷吗?万一着凉了,感冒了呢。想睡觉,到床上去睡呀。唉呀,真是傻老头子。”桂兰心疼文泰,一个人自言自语,唠唠叨叨。她想叫醒文泰,让他到床上去睡。她来到了明间,一看,墨汁在那儿放着,笔在那儿放着,大红纸在那儿铺着。啊,上面只写一个字!一看酒瓶里的酒喝光啦,碗里的花生仁儿吃光了,一摸暖瓶,暖瓶里的水也喝光啦。桂兰又心疼起文泰来,暗暗埋怨文泰,“傻老头子,真是傻老头子,真是越老越傻,都那么大岁数啦,,喝那么多酒干啥啦。喝那么多酒受得了吗?就是年轻的时候也没喝过这么多酒哇。想喝就喝点儿呗,也不能喝么多呀。你疯啦,你不要命啦。”桂兰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

“哎,哎,你,你,醒醒,醒醒。”桂兰嘴里喊着,手摇晃着文泰的胳膊,弄了半天,文泰趴在那儿没动,没弄醒。嘴里在轻轻地哼哼。哼哼的啥,也听不清。这时,桂兰长了本事,弯下腰,把文泰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直起腰来,硬把文泰给架起来。把文泰架到里间,放在床上,让他瘫坐在床上,一手掀开自己暖热的被窝,把他放倒在床上,脱下他的鞋,抱住他的双腿往里挪挪,盖好了被子,打开铺在身子下边的电热毯。桂兰又把落地电热器移过来,接通电源,开到中档,电热器照着文泰的脸,让热气辐射到文泰脸上。文泰比伏在小桌上要舒服得多啦,在温暖舒服的床上睡得更香啦。一阵子下来,桂兰己是累得气喘吁吁了。桂兰坐在床沿儿上,紧靠文泰,像哺乳的母亲看护熟睡的婴儿一样,守护着文泰。

噹——,噹——,噹——,老式的座钟的钟声又敲响了。桂兰欠了欠身,看了看座钟,凌晨五点了。凌晨的院子,凌晨的屋子,都是那样地冷清,寂静。座钟的秒针在匀速地运转着,咔,咔,咔,发出的声音是那么清晰,清脆。

桂兰坐在文泰身傍,老想着文泰咋天晚上(今天夜里)的反常举动:他为啥喝那么多酒?为啥大半夜只写一个字?为啥他趴在小桌上瞌睡啦?嗯,因为他只顾喝酒啦,不顾得写字啦?因为酒喝多了,又困了,就伏在小桌上睡着啦?孩子要订婚啦,他开帖时心情激动,勾起了他的往事,使他心事重重,便喝起酒来。并喝多啦?桂兰猜测罢文泰的重重心事,也触动了桂兰的心。在这宁静的凌晨,陪伴在文泰身边,不由得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

桂兰出生在常村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其祖上也不是大户人家,更不是名门望族。)家里有爷爷、奶奶、爹、娘、哥哥和姐姐。她是一个二闺女,人们习惯叫她二桂兰。爷爷常敬轩小的时候上过私塾,读过“四书”“五经”(读一部分,没读完。)是一位有学问的老人。爹常三宝,认识一些字,认不多,头脑聪明,灵活,好做个小买卖,是一个有名的能人儿。爷爷有些学问,封建的思想意识,封建礼教,封建的道德观念特别严重,不成条文的家规比较严。小农经济思想浓厚。突出表现为重男轻女。他(他们)认为,抚养闺女,长大了,嫁出去了,成人家的人啦,这是赔本儿的事儿。他(他们)认为,闺女是累赘,是水,早一天泼出去早一天心净。闺女,漫不经心地养着就是了。花花世界,闺女不养也没办法,好像是上神派下来的任务,不养又不行,只有敷衍了事地应付应付。他(他们)抚哺培养的重点是儿孙。那当然是哥哥啦。在念书这方面,哥哥不争气,高小毕业就不念书了。爷爷反对女孩儿念书。他认为女人无才便是德。小女孩儿念念书,性格就跑野了。女孩儿应该成为文文宓宓,端庄娴淑,像大家闺秀。显得他们对孩子有家庭教养,有好的家风,图的是一个虚伪的好名声,显示山出他们的家庭是具有封建色彩的老门老户。这是荣耀。他们看重的是他们那虚伪的名声,根本不顾女孩儿的前途和命运。娘主张把闺女培养成为会刷锅会做饭会做针线活,会操持家务的小农经济家庭的家庭妇女。也是不主张小女孩儿念书的。爹的思想稍微开明一些。在这个家庭中,爷爷是皇帝,爷爷的话是圣旨,爷爷的圣旨谁也不敢违抗。爹也不敢违拗爷爷。

桂兰九岁那年,学校又招收一年级新生了。在老师的动员下,七八岁,八九岁的孩子都报名上学了。爹也想让桂兰念几年书,于是,给桂兰报了名,交了书钱和公杂费。书钱和公杂费一共是五毛钱。桂兰一听说让她上学,可高兴啦。小桂兰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儿。小桂兰在还没有上学的时候,就听人家说,上学,能认字儿,能看书,能写字儿。能认字儿,能写字儿,能看书,本事就大了,长大了就能开汽车,开火车,开飞机。汽车是什么样?没见过。火车是什么样儿?没见过。反正很高,很大,跑得很快,很好呗。见过飞机,在天上飞得可高啦。要是我上了学,会看书,会写字,有本事了,长大了,也能开汽车,开火车,开飞机,那该多好哇。还听说,上了学,会看书,会写字,有了本事,能当干部。这可能是真的。那一天,有个人来到咱村,骑着洋车儿(自行车),可能是个干部。这个人一定念过书,会写字,会看书。那不,他衣袋上还挎着钢笔呢。还听说,这人儿念了书,会看书,会写字儿,丑人就变齐整啦。齐整人儿念了书,不就更齐整了吗。这齐整人儿不念书,就变丑了。丑人儿不念书,不就更丑了吗。还听说,这傻人儿念了书,就变精了,精人念了书,不就更精了吗。傻人儿不念书,那不就更傻了吗。傻三童傻而巴叽。穿的衣裳像小鸡儿挠过一样,又脏又烂,老远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傻子。如果他小时候念过书,会看书,会写字儿,他也不会这么傻,穿的衣裳也不会那么烂,那么脏。......小桂兰想,我一定要上学,要好好念书,要会认字,会看书,会写字儿,长大了,有本事了,我要开汽车,开火车,开飞机。长大了,我也要当干部,骑洋车(自行车)。我要好好念书,变得更精,更齐整,长大了寻个好婆家,寻个好女婿。

娘用破布给小桂兰缝个小书包。爹二分钱给她买支铅笔,五分钱给她买个本子,装在书包里。开学那天,小桂兰挎上小书包,搬着小凳子,跟一群小伙伴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要上学啦,我桂兰也成学生啦。小桂兰高兴得像羽毛刚刚丰满,第一次飞出窝的小鸟儿。小桂兰欢快得像一只欢快的小兔子,蹦蹦跳跳的,多么开心呀。到了学校,老师发给她两本书。书,崭新崭新,好看极啦。学校的院子那么大,屋子都是瓦屋,都那么好,地又是那么的干净。孩子是那么多,老师是那么和蔼可亲。呀,学校真好。上课时,小桂兰和孩子们一起坐在教里听老师上课。下了课,小桂兰和孩子们在校院里玩要,做游戏。放学了,小桂兰挎着小书包和小伙伴们一起回家。吃过饭,小桂兰挎着小书包,和小伙伴们一起去上学。在小桂兰上学的日子里,小桂兰是多么开心,多么欢乐,多么幸福呀。

小桂兰上学,遭到了爷爷的反对。爷爷说:“念书,那是男孩子家的事。女孩子家,念啥书啦。小女孩儿跑跑腾腾,心野了,坏了本性。”爷爷的思想符合娘的心理。娘说:“小女孩儿长大了,成人儿走了,成了人家的人啦,让她念啥书啦。再说,再过几年,小女孩儿就该学活(针线活)啦,念啥书啦。”爹不敢违拗爷爷的意愿。可怜的小桂兰,好日子不长,只上了九天学。爷爷到了学校,要让小桂兰退学。老师无奈,便答应了,退给了他两毛钱的公杂费。爷爷搬着小桂兰的小凳子,离开了学校。爷爷在前头走,小桂兰挎着小书包跟在后边,低着头,看着两只慢慢往前迈动着的脚尖儿,小手儿一个劲儿地揉着流泪的眼睛。老师看着离开学校的小桂兰,感到惋惜。小伙伴们看到小桂兰离开了学校,心里非常难过。有的都难过得流出眼泪了。小桂兰心里难过极了,她想放声大哭,她不敢,只能流眼泪。她不明白,爷爷为啥不让我念书?为啥让哥念书?为啥也不让姐念书?她恼恨爷爷。恼恨他又能把他怎么样?不念书啦,书还有啥用?铅笔还有啥用?本子还有啥用?书包还有啥用?小桂兰恨不得把这些东西统统扔掉。可她又不敢。小桂兰心里难过极了,喉咙里像塞着一个热馒头,堵塞得难受。

小桂兰不上学了,正如娘的意,她要按照她的方式来训教闺女啦,她可以教她做活(针线活)啦。小桂兰像只羽毛刚刚丰满的小鸟儿,出飞儿(方言,指小鸟儿羽毛刚刚丰满,刚刚能从窝里飞出来)啦,从家里出来到了学校。可不让她上学,逼回了家。一只刚刚出飞儿的小鸟儿被关进了樊笼。小桂兰整天在家,很少出门到外面去玩。一是一出门去玩,娘吵。二是小伙伴们都上学去啦,找谁去玩呀。到了星期天,小伙伴就到家里来找小桂兰玩,娘总是说:“你们走吧,俺桂兰不玩。”把小伙伴们哄走。小桂兰总感到委屈,总想哭。娘就吧叽吧叽两巴掌,怒斥道:“哭,哭,哭啥啦哭,谁咋你啦!”在生活细节上,在举上言谈上,对小桂兰进行严格训练,想把她培养成大家闺秀似的端庄淑女。要求要稳重,文宓,不能风风火火,慌里慌张。更不许疯疯癫癫。走路要有走相,要丝丝稳稳,走路不能快。说活要有说话的说相,说话不能快,声音不能大,要文文宓宓。吃饭要有吃相,细嚼慢咽,嘴不能吧叽,不能狼吞虎咽。笑有笑相,不能张嘴大笑,不能放声大笑,只能抿嘴儿一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若有违背了要求,轻则训斥几句,重则搧一巴掌。做饭时,让她拿柴火,烧锅。吃过饭,让她刷锅。本来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儿,变成了一个小家奴。一有空,就让桂兰坐在纺花车前学纺棉花。并对小桂兰说,以前的大闺女,谁出门儿呀,哪有东奔西跑的,都是头门儿不出,二门儿不迈。还说,在过去,像你这么大,就该裹脚了。把几个脚趾头拗折,压在脚掌下面,把小脚儿握成尖角形,用裹脚布条子裹紧。防止她松开,并把裹脚布条子用针线缝上。疼得路也没法走,站也站不稳,更别说蹦蹦跳跳了,坐也没法坐,整天晓在纺花车前学纺棉花。小桂兰听了娘的话,心里发凉,过去的爹娘心咋那么狠哪,当一个女的,活着有啥意思呢,不如死了。桂兰十来岁,娘就逼着她学做针线活。并威胁她,不好好学做活(指针线活),长大了,成了人儿,到了婆家,公公婆婆不待见,男人还不天天骂你,打你。小桂兰暗暗叫苦:女人,命咋这么苦哇。

娘只让桂兰烧锅,刷碗刷锅,不让她做饭。娘只让桂兰纺棉花,不让她学织布。让桂兰拆洗旧棉衣,不让她学做。让她学补补丁,让她学纳袜底儿,让她学做鞋,叫她干什么她得干什么,要听话,要当绝对服从的小奴才。在学做活的时候,做得不好了,轻则训斥,再则挨打,桂兰整天在恐惧中,提心吊胆地过时光。桂兰补补丁是一绝。别人补补丁,是往破的窟窿上贴上一块儿布儿,沿布儿一圈儿用线一纤就成了,像贴在上面的一个膏药。桂兰则不。她把一块儿布儿衬到窟窿里,把窟窿的边儿往里褊,一边褊,一边用线纤,边褊边纤,纤一圈儿。窟窿补好后。圆圆的,像眼睛,挺好看,补好的窟窿简直是装饰品。桂兰学会了做鞋。桂兰把娘用破布打成的革被,根据鞋底的尺寸,剪成一页一页的。一页一页的都用白布条儿沿一圈儿白边儿。然后把沿好白边儿的鞋底儿一页一页地摞起来,这叫“千层底”或“油饼底”。在底子上蒙上一层新白布儿,这叫“白踩布”,就可以纳了。先把纳鞋底用的大针纫上线绳儿,右手中指上戴上顶针,准备好纳鞋底时专用的小钳子。先把带针的线绳的末端挽个小疙瘩,在鞋底的一端靠边沿的一头儿,把纫有线绳儿的针扎下去,然后用右手中指上的顶针儿使劲儿顶扎进去的针,顶得针鼻儿与鞋底儿平,用小钳子夹住针,拔出来,用右手捏住针和线绳儿,把线绳儿拉过来,再用右手挽住线绳儿使劲儿薅,薅紧,直薅得线绳儿上挽的疙瘩陷进鞋底子里为止。忙活了一小阵子,费了不少的劲儿,才纳了一针,鞋底上才纳出一个疙瘩。一只鞋底,要一个疙瘩接一个疙瘩地纳,纳得一个疙瘩挨一个疙瘩,一行疙瘩挨一行疙瘩,整只鞋底子密密麻麻全部纳成疙瘩。几天才能纳完一双鞋底呢。还要做鞋帮。做好了鞋帮,还要把鞋底和鞋帮纳在一起。做一双鞋需要费多长时间和费多大力气呀。桂兰会纳袜底儿。桂兰把娘打好的革被按脚大小尺寸剪下来,反正两面都蒙上白布,让人画上花儿、蝴蝶什么的,用多种彩色的丝线,纫上纳花儿用的小针儿,选择不同的彩线,把所画的花儿、叶儿、蝴蝶儿,纳成各种颜色,纳得栩栩如生。做的鞋也好,纳的袜底也好,其实都是艺术品。它的主要意义在做的过程中,显示出这个人会做活,手儿巧。做好了,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就说鞋吧,做时下的功夫不少,做好了挺干净,挺好看。脏兮兮的脚往里一蹬,出脚汗,一荡尘土,脚汗和尘土混合,洁白的鞋里儿满是臭哄哄的黑乎乎的臭泥,好端端的一双鞋变成了一双臭鞋。穿不多长时间,鞋帮磨破了,鞋底磨透了,该扔啦。穿鞋的时间和做鞋的时间长短差不多。袜底原本是做布袜子时用的。不再做布袜子了,人们穿线织的袜子。袜底磨破了,缝上一双袜底继续穿。有的垫到鞋里面当鞋垫。无论怎样,纳的袜底儿都是埋在鞋里,踩在脚下,再好的袜底儿有意义吗。桂兰所学会这些活儿,都是些没有意义的活儿。学做鞋,纳袜底儿等针线活的意义是:女孩儿会做针线活儿,这是爹娘管教的好结果,显示出这个女孩儿有家庭教养,爹娘懂礼数,门风好,是老门老户。说白了,显示出这是一个具有封建色彩,具有小农经济思想意识的落后家庭。他们这些人,对社会在发展,历史在前进这样的道理不懂,眼睛长在了后脑勺上,只是往后看,因循守旧的思想观念根深蒂固。做鞋,纳袜底儿,纺棉花,这些技术己经不适应这个时代啦。而他们还把女孩子像小猪娃一样圈在家中,强迫她们学这这些,其结果,只能把女孩子培养成废品,葬送女孩子的青春。

春天到了,春风沐浴着万物,春阳照射着万物,这是大自然对于万物的恩赐。如果用一个鸡蛋壳套住一个椿树的芽苞,不让它沐浴春风,不让它沐浴阳光,让它在一个密闭的环境中发育,它长不出新茎新叶,只能长成一个奇形怪状的芽子,又白,又脆,又嫩,畸形发展。桂兰就是这种畸形发展的芽子,就是具有“好门风”的“老门老户”中被葬送了青春的废品。

桂兰长到十五六岁了,长成大闺女了,该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啦,家庭的小猪圈无法圈她了,桂兰走出了家庭的小天地,来到了生产队里的大天地。活动的范围广了,见到的人多了,换了一个新的生活环境,和一大群年龄大小差不多的伙伴儿在一起劳动,在一起说笑,多么开心,多么高兴啊。如果一头小猪娃突然从圈中放出来,一只小鸟从笼子中放出来,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不过,桂兰不像其他女孩儿那样欢天喜地,有说有笑,说起话来嘁嘁喳喳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儿,。而是性格内向,沉默寡言。遇上可笑的事,别人哈哈大笑,她只是抿抿嘴儿,微微一笑,心头好像有着沉重的压抑。这就是长期压抑的结果。走起路来从不风风火火,慌里慌张。干起活儿来笨手笨脚,不会毛手毛脚。说起话来不会大呼小叫,总是少气无力。这也是长期压抑的结果。别的大姑娘一个个像欢快的小鹿,像欢快的小鸟儿,桂兰却像一只温驯的绵羊羔儿。这也是长期压抑的结果。别的姑娘们性格大方,泼辣,活泼,爽朗,具有新型女性的特点。桂兰“文文宓宓”,丝丝稳稳,扭扭捏捏,具有“淑女”的气质。这也是长期压抑的结果。别的姑娘都会骑自行车。桂兰家有一辆破自行车。可桂兰那么高的个子,两条那么长的腿,不会骑自车。娘不主张让她学,她胆小,也不敢骑。这也是长期压抑的结果。她个子比人家高,可力气没人家大。她腿比人家长,可走路没人家快。都是两只手,割庄稼没人家快,都是两只手,干活儿没人家灵巧。和别人年龄大小差不多,工分没别人的高。别的姑娘会哼着唱歌,唱样板戏,桂兰不会。别的姑娘会看书,看报纸,桂兰不会。别的姑娘谈论起什么事来,滔滔不绝,桂兰只能傻听,自己接不上腔,插不上嘴。这都是长期压抑的结果。桂兰认为自己样样不如别人,自己比别人低一等,自己是个傻闺女。傻,那不就是因为自己没念书吗。如果念了书,还能变傻吗。都怨爷当年不让我念书。桂兰恼恨爷。她认为,如果这一群姑娘是一堆粮食,自己则是一粒秕子。如果和其他姑娘相比,桂兰认为自己是个废人,是个废品。这不都是长期圈在家长期受压抑的结果吗。如果从小不把我圈在家,长期地压抑着我,让我念书,我也会写字,会看书看报,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干什都中,和别的姑娘一样,还是个傻闺女吗。光会做鞋,纳袜底儿,是能吃呀还是能喝呀?能把傻闺女变精吗?能把丑闺女变齐整吗?桂兰恨爷,恨娘,恨这个家。十八九岁的少女正值青春豆蔻年华,正是欢乐快活年代,无忧无虑的年代,天真浪漫的年代。而桂兰好像心上压着一块石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整天嘟噜着脸。桂兰这么漂亮的姑娘也显得丑了。姑娘们对桂兰很亲热,并不歧视她。

姑娘们(也包括桂兰)在闲暇的时候,在暗地里私下评论一些姑娘以及年轻媳妇的长相。这是一般姑娘的喜好和特点吧。也算是姑娘们的文化生活吧。每次对某某人的评论,都是别人议论,桂兰听。她们首先议论人的眼睛。某某人是杏子眼,某某人是笑眼,某某人是双眼皮,某某人是单眼皮,某某又的眼虽大却无光,眼大却呆。某某人眼虽小却精乖,某某人是黑豆眼,某某人是斗鸡眼,某某人是扁食眼,某某人是母狗眼,取笑某些人,某某人是用高粱靡子拉的眼。再从脸盘儿来评论:某某是角棱分明的方脸盘,某某是漫长脸儿,某某是瘦刮骨脸儿,某某是挖口脸儿,某某是锅饼脸儿,某某是黑圆蛋蛋儿脸儿,某是有横没竖的牛肉丝子脸。她们还从头发、肤色、身架、走势等多方面来评价一个个人。大伙一致认为,论眼相,论脸盘,论肤色,论头发,论身架,论走势,从全面评,最漂亮的女人属桂兰。女人,不论是大姑娘还是年轻的媳妇,尤其是大姑娘,十个就有九个喜欢别人夸她漂亮。而桂兰则不然,听到别人夸她漂亮,她不但不喜欢,反而有些忧伤:嗐,光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自己没念过书,不识字儿,是个废人,是个傻闺女。

大姑娘长到十七八九岁,就该寻婆家了。在农村的青年男女成人儿都早,有“早成人儿早生子,早生子早接续”的说法。有的十七八岁就成人儿了(光成人儿不办结婚手续。什么到不到结婚年龄啊,什么婚姻法呀,不讲究这些。)桂兰这一茬儿大姑娘纷纷订了婚。

“女盼高门”。当时农村姑娘订婚所盼的高门是工人。工人,每月发工资,每月的工资都是几十块。而老百姓(农民)在生产队里干活儿,一个工只有两三毛钱,有的甚至一毛多钱,差别多大呀。当工人的吃的是白面,是大米,当农民的连窝窝糊涂都吃不饱。当工人的在城市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日晒不着,不受热,不受冻,当农民的整天风刮日晒雨淋,冬天受冷,热天受热。当工人的有好衣服穿,老百姓穿得破破烂烂,没有件像样儿的衣服。当工人的脸儿都是有红是白,白白胖胖的,当老百姓的个个面黄肌瘦,面色青灰,没有正经颜色。男的生在农村,命中注定,不好更改。大闺女要出嫁,要离开娘家,谁不想嫁个工人到城市里去享福哇。谁愿意在农村嫁给一个打牛腿的庄稼老冤呢。只要是个当工人的,不管是什么工人,不管年龄大小,不管长相如何,不管是不是再婚,在农村找媳妇,都特别挑剔:不齐整的不要,出身不好的(不是贫下中农出身的。贫农和下中农是两个阶层,由于没文化,往往把两个阶层混为一谈。)不要,没文化的不要。在农村,有姿色的大姑娘都被挑走了。下一个等级的是当兵的。当兵的都是农村中的优秀青年,如果好运气,提升了军官,那就发了。不提升军官,三年退伍,转业到工厂或矿山,也就成了工人。就是不能转业当工人,退伍时也给一笔退伍费。当兵的寻媳妇也得好好地挑挑。挑一茬儿又一茬儿,剩下的长得丑的,出身不好(地、富、反、坏、右家庭)的,有些残疾的,有些疾病的,没有文化的,挑选罢剩下的渣子,才嫁给在农村当老百姓的青年。桂兰有关工人的情况,城市里的情况,当兵的情况,知道得很少。但多少也知道一些,她也知道当工人好,当兵好,城市里好。她也想嫁给一个当工人的。嫁给一个当兵的也行。她也不愿意嫁给一个打牛腿的庄稼把子,庄稼老冤,在农村受罪。可是自己没文化。一想起这些,不能不让桂兰心灰意冷。

桂兰她们这一茬儿大姑娘,大多数都订了婚,有的己经成人儿了。姑娘们闲暇无事在一起闲聊时,喜欢私下议论某些姑娘的婆家及女婿(丈夫):二嫚寻了个工人。那是当然啦,二嫚长得又好,又有文化,人家是高中毕业。桂青也寻了个工人。桂青也是高中毕业。红梅也是高中毕业,也寻了个工人。有个姑娘说,红梅寻的是个“煤黑子”(煤矿工人)。一个姑娘说,“煤黑子”咋啦,“煤黑子”钱多。红丽寻当兵的,也中啊。红丽长得俊,又是初中毕业。玉莲也是高中毕业,寻女婿也是个工人。女婿比她大十岁。离过婚,还有一个孩子,玉莲一个黄花大闺女过了门儿就当后娘。提到了玉莲的婆家,几个姑娘直撇嘴。一个姑娘说,女婿大咋啦,女婿大了知道待媳妇亲。当后娘咋啦,只要女婿有钱就中呗。咱想去给人家当后娘,人家还不要咱哩,因为咱没文化,人家还嫌弃咱哩。

这个姑娘的一席话,如同一根巨大的冰棍子捣在了桂兰的心上,使她的心凉中发疼:论长相,自己不丑,这不是自己在吹捧自己,这是大家公认的。论出身,贫下中农家庭。如果自己也是高中毕业,寻工人没问题,最低也得寻当兵的。可自己没文化,这是一个大缺陷,比长得丑的缺陷还大。自己没有寻工人的奢望,寻当兵的也不敢想。不都是因为没念书吗。她恨爷,恨娘,恨她们这个家。但是,一切都晚啦。

媒人曾经给桂兰提过许多媒茬儿,有三个是当工人的,两个是当兵的。媒人夸桂兰长得如何俊俏,如何漂亮,开始男方有所动心。谁不想娶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做老婆呢。可后来听说不识字。哼,就是天仙也不要。没有轮到相亲就拉倒了。有一个媒茬儿,也是个工人,也前来相亲了。见到了桂兰,见桂兰长那么漂亮,满心愿意。可后来听说桂兰不识字,就又崩啦。这咋能不让桂兰生气呢。桂兰虽说是个闺女,可这是爹最小的孩子。爹从小儿就疼爱她,大了仍然疼爱她。桂兰的婚事使爹常三宝伤透了心。他后悔当年孩子没念书。可当时并不怨他呀。

后来,又有不少媒人给桂兰提媒,都是一些庄稼把子。有的甚至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地主、富农子弟)。有的是家穷,弟兄们多的。有的丑得是连猪都不啃的南瓜。有的蹦三蹦还够不着二道筲箍。(筲,是担水的木水桶。筲是由许多块弧形的木板拼对成圆桶,用三道铁箍箍起来。这三道铁箍就筲箍。筲大约一尺来高。底部和口部各一道。中间一道。二道筲箍指的是中间那一道筲箍。“蹦三蹦够不着二道筲箍”,夸张地形容某些人个子低)。还有的有些残疾。这不是在恶心人吗,爹非常生气,不予理睬。桂她们那一茬儿大姑娘都换罢帖儿了,个别的己经成人儿了,都有婆家了。比桂兰小的下一茬儿姑娘也开始寻婆家了。桂兰呢,好的,人家不同意;不好的,她们不同意。就这样,搁在那儿啦。在常村铺大半个村庄中,没有婆家的姑娘中,属桂兰的年龄最大。为这事儿,怎能不让爹娘着急呢。怎能不让桂兰心焦,苦闷,忧愁呢。桂兰整天嘟噜着脸,暗暗地唉声叹气。

过年了,当干部的,当工人的都回家过年,和家人团聚啦。各家各户都走亲戚,是人各种信息交流的时期,也是说媒的主要时期。通过过年走亲戚的机会,互通信息,促成媒事,二月里换帖儿订亲。桂兰盼望着过年,盼望着正月里谁能给她提个媒茬儿。正月过完了,没有人给她提媒。桂兰失望了,她暗暗叹气:唉,这一年又白熬啦。

二月初的一天,午饭后,桂兰坐在家中,闲暇无聊,心不在焉地纳袜底儿,以此来消除时间。忽然,二娟、梅英、素莲、三巧儿等一大群姑娘跑到了桂兰家,见了桂兰便嚷嚷起来:

“桂兰姐,桂兰姐,走,走,走。”

“二花今天换帖儿哩,咱去看看,看她婆家都买的啥。”

“走,咱看看她婆子家出血不出血(办事儿大方不大方)。”

“听说又是‘花喜鹊’的媒人。有人见‘花喜鹊’提个小花包袱去二花家啦。”

娘在一旁插话:“您去吧,俺桂兰不去。”

桂兰想去,她不是想看看人家婆家送的彩礼,是想借此机会,和大伙儿玩会儿,散散心。可娘不让去,左右为难。

素丽一把夺过桂兰手中的袜底儿,把针往袜底儿上一别,往床上一扔,说:“走吧,走吧,咋不走呀?”看某些姑娘换帖儿时的彩礼,也是姑娘们的一种文化生活。

大伙儿拉的拉,推的推,硬把桂兰拽走了。娘也没有办法。

今天,二花换帖儿,男方开桌请媒人。一般在这种场合,吃桌的都是男的,按说该她老头子三锣吃桌。可花喜鹊还是不会把这桩美事儿让给她的老头子三大锣的,自己便在几个男的陪同下,大吃大喝起来,什么“男女不同席”呀,“男女授手不亲”呀,只要能吃能喝,管它呢。午饭后,花喜鹊从男方家里吃罢桌回来了,喝酒喝得脸都红了,喜得屁嗤嗤的,提着一个花包袱。花喜鹊拿出帖交给二花她爹,刚把包袱放下,一群姑娘便接过来,打开来看。二娟、梅英、素莲、三巧儿等几个挤在前头,桂兰站在后头,看二花她婆家送的彩礼:条绒布、线呢布、尼龙袜子,边看边说:“中,中。”“出血,出血。”有的夸布料好,有的夸袜子好,有的夸她婆家出事儿大方,会办事儿。人们只顾欣赏彩礼,并热烈地议论,谁也没注意后边的桂兰。从桂兰的面部表情来看,桂兰心里一定难过。这是肯定的:人家都换帖儿了,她这么大了,还没有婆家呢。今天,花喜鹊虽说喝了不少酒,可她神志还是清醒的。由于职业的本能,她发现了桂兰与众不同的面部表情,揣摸了桂兰的心理,另外一个“工作计划”便在头脑中产生了。

头脑敏锐的三巧儿发现桂兰表情不一样,马上意识到她们今天的行为有些欠妥,她们不该让桂兰来看二花的彩礼。三巧儿催着二娟、梅英、素莲等人走。桂兰也跟着她们离开了二花家。

她们几个和桂兰分手后,三巧儿自己埋怨自己,不应该逼迫她来看二花的彩礼。二娟也埋怨自己,说:“这事儿也怨我,这事儿不该让她来。咱不是想着在一起玩吗。”

桂兰回到家,无精打采。她想用纳袜底儿来打发时间。随手拿起扔在床上的袜底儿,纳了两针儿,不想纳,又随手扔到了床上。她见到二花也换帖儿了,免不了引起了她生气:......唉——,人家都有婆家了,只剩下我这一个老闺女啦。(她自称老闺女有些夸张,不过年龄大些。)比我小的都有婆家了,比我丑的都有婆家啦,可我还没有。我比起人家也不算丑哇,咋就找不到婆家呢。咱不识字儿,没文化,咱不盼寻工人,不盼寻当兵的,寻打牛腿的庄稼把子准可以吧。可连个打牛腿的庄稼把子也寻不上。没人要啦。她想起了爷,想起了娘,这不都怨他们吗。爷不让我念书。娘把我圈到家里,要把我培养成大家闺秀。结果,啥也不懂,啥也不会,干啥啥不中,低人一等。现在可好了,嫁不出去啦,没人要啦。性格懦弱的桂兰不敢当着娘的面儿去埋怨她,去顶撞她,自己心里的委屈只能憋在肚子里。

桂兰心里膈应:我这一辈子到底能不能寻婆家?她心里不知道。她听说算卦的先生算得很灵,算得很准。她暗暗埋怨娘,为啥不找个算卦的先生给我算算卦呢,算算我这一辈子到底能不能寻婆家。桂兰有时想着自己找个算卦先生算算卦吧,可她有那个心没那个胆,让人知道了,还不被人笑话死?羞死啦。桂兰左思右想:嗐——,咋着都不是。

常言说:“老鼠大了不怕猫,闺女大了不害羞。”桂兰觉着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假。桂兰发现,一些姑娘们,一提起自己的婆家及未来的丈夫,娇嫩嫩的。姑娘们议论起某一姑娘的婆家及未来的男人,这个姑娘一点儿也不脸红,脸上总是挂着甜蜜的笑。试想,这时她心里一定是甜蜜的。有了婆家,在不远的明天,就要在婆家和自己的男人过幸福甜蜜的新生活啦,心里美还美不及呢,哪儿还有害羞哇。这一茬儿姑娘有的己经成人儿了,有的还没成人儿,有的穿着紫色条绒裤子,有的穿着油绿色条绒褂子,有的穿着花方格线呢褂子,有的穿着凡尔丁裤子,有的穿着尼龙袜子,这些衣裳都很贵,都很好看,一件儿都得好几块,十来块,爹娘是舍不得给她们买的。不用说,这都是婆家给买的。不用说,穿这种衣裳的姑娘都有了婆家。桂兰没有这样的好衣裳。有的姑娘还戴着手表(这是极少数。)。不用说,这手表肯定是她的女婿(丈夫)给买的。她的女婿一定是个工人或者干部。桂兰想,这些姑娘穿着婆家给买的衣裳,戴着女婿给买的手表,不光好看,心里一定很美。桂兰眼气人家。桂兰眼气的不是人家的衣裳和手表,是眼气人家有了婆家和女婿。桂兰暗暗在想,啥时候姑娘们能看婆家给我送的彩礼呢?啥时候我能穿上婆家给我买的衣裳呢?我啥时候才能有婆家呢?婆家,婆家,那才是咱们闺女真正的家。桂兰讨厌她这个家,恨不能马上离开这个家,回到婆家。可是,她还没婆家。老天爷,祖奶奶,我这一辈子能不能寻婆家?真要让我在娘家当一辈子老闺女吗?

过了腊月二十一直到过年,哪天都是好儿(成人儿的黄道吉日)。一过腊月二十,成人儿的就多了。成了人儿三天,新闺女、新女婿要“回门”——要到老丈人家来认亲。三天回门是刚出嫁的新闺女、新女婿的头等大事,也是老丈人家一桩隆重大事,也是街坊邻居,特别是青年妇女的一桩热闹事。新闺女、新女婿三天回门来了,人们便来看新闺女、新女婿啦。三天回门看新闺女、新女婿是青年妇女的又一种文化生活。特别是姑娘们。一过腊过二十,成人儿的多,三天回门的也多。姑娘们消息都很灵通,年前都有谁成人儿,谁哪一天成人儿,哪一天三天回门,都知道得清请楚楚,记得很准。到了某某人三天回门那一天,姑娘们你串我,我串她,东西两头儿的,前街后街的,大姑娘,半大姑娘,串一大群,等待着新闺女、新女婿的到来。

这一天是荣枝三天回门。这天和往常看三天回门的新闺女新女婿一样,一大早姑娘们便串联起来,东西两头的,前街后街的,大姑娘,半大姑娘串联了一群,一起去桂兰家去叫桂兰。一进桂兰的家,几个姑娘便嚷嚷起来:“桂兰姐,桂兰姐,今儿个荣枝三天回门哩。走,走,咱看新闺女、新女婿去。”

桂兰咋不想出去和大伙一起出去玩玩,散散心呢,小鸟儿也想飞出笼子在外面飞翔一圈儿,小猪娃也想跑出猪圈,到外面跑跑,撒撒欢儿,何况是个人呢。娘板着面孔说:“你们玩去吧,俺桂兰不去。”又转过脸来,低声斥道:“看啥看,都是个人呗。跑,跑,跑啥跑,越跑越野,越跑越疯张。”嫂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说:“她是个活人,你能不让她活动活动吗?出去跟人家玩去吧!”婆子是怕媳妇的,娘不敢违拗嫂。桂兰在娘面前不敢反抗,只是低着头,憋满了一肚子委屈,违心地嘟囔一句:“俺不去。”这时,伙伴们乱嚷嚷:“走吧,走吧。”“光在家不憋得慌,不闷得慌。”“走,走,咱看人家去。”.几个姑娘拉着桂兰往外走,娘也不好意思阻拦。桂兰只是做做样子往后撤,她是不会用力的。就这样,桂兰被几个姑娘“拉”着走出了家门。

三天回门的新女婿,在男人的一生中,是最体面的一次。老丈人家里人要隆重地招待前来认亲的新女婿。事先打扫好招待客的房间,摆放好筵席所用的桌、椅、板凳、酒具、茶具,找好陪客的上司,找好做菜的厨师,做好了各种准备,严阵以待,单等新女婿的到来。

新闺女新女婿一进村,马上被看新闺女新女婿的人分割包围。一大群姑娘把新闺女层层包围。刚刚成人儿,离开娘家,离开伙伴们才三天,新闺女能有多大变化?变化,无非是穿的衣服崭新,脸上涂抹些雪花膏罢了。可伙伴们见了面儿,显得格外亲切,像阔别多日,异地相逢。相互抓住手,又说又笑,又搂又抱,调皮的姑娘还抱着亲吻。有的还故意嘴对着耳朵,好像在喃喃细语。有的故意挤眉弄眼儿,两手比比划划,做着鬼脸儿。避免不了一阵打闹嬉笑,一个个笑得前裁后仰。桂兰也随着人家干涩地咧咧嘴儿,不自然地微微一笑。

被分割包围的新女婿,被人们团团包围起来。人们簇拥着从村口到街上,从街里到院里,直至待客的屋里。会有一群青年妇女和小孩子堵住门口和窗户,往里瞅新女婿。陪客的往外哄赶,哄赶也哄赶不走,这时的新女婿,简直成了珍奇动物,都争着多看几眼。后面的看不见,踮起脚尖儿,伸长脖子。小孩子从人缝儿里钻着挤着往前凑。一双双眼睛像一架架照相机,认真地拍摄新女婿一举一动的每一个镜头,新女婿长什么样儿,穿什么衣服,什么脸盘儿,什么身段儿,什么眉眼,什么鼻口,都一一“拍摄”下来。就连新女婿怎样喝酒,怎样吃菜都看得认认真真。一双双目不转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新女婿,就是不老害羞的人也会被盯得害羞,心里发慌,十分拘束,浑身不自在。更何况一个刚到一个陌生地方的年轻的新女婿了。桂兰也站在人们后边,瞪着一双呆呆的傻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家的新女婿。

看罢新女婿,姑娘们简直是一群评论家,把当天看到的有关新女婿信息,结合着以往所看到的其他新女婿的信息,逐个儿对所有见到的新女婿,进行评头论足地评判。特别是一看四处没有男的或长辈碍嘴的人,姑娘们便口无遮拦,信口开河,争先恐后地发言,像一群被掀翻了巢穴的小鸟儿,嘁嘁喳喳地嚷嚷成一片:某某的女婿高,某某的女婿低,某某的女婿是根电线杆,某某的女婿是个座地炮儿,某某的女婿像肥牛,某某的女婿像瘦猴儿,某某的女婿是方面大耳,某某的女婿是尖脸猴腮,某某的女婿是罗圈腿儿,某某的女婿是虾米腰,某某的女婿是赤红脸儿,某某的女婿脸像黑锅铁,某某的女婿是浓眉大眼,某某的女婿是细眉细眼,某某的女婿眼珠子往外暴,某某的女婿是贼眉鼠目,某某的女婿鼻若悬胆,某某的女婿是秤砣鼻子,某某的女婿头发乌黑茂密,某某的女婿是环角头发,某某的女婿五官端正,某某的女婿呲牙巴打,某某的女婿举止稳重大方,某某的女婿慌里慌张,毛手毛脚。有人说,巧菊是高中毕业,长得又齐整,一定寻好女婿,又是个工人。谁见过没有?三萍说,她见过。有人问长得咋样儿。三萍嗤哼嗤哼鼻子,做个鬼脸儿,压低嗓门儿,带有三分儿神秘劲儿,说:“远看是唐僧,近看是悟空。到了跟前一看,嗐,猪八戒!不中,不中。一朵鲜花儿插到了一堆牛屎上啦。”调皮的三萍一番话,惹得大伙哄堂笑,姑娘们个个笑得前栽后仰。桂兰也只有附和着大伙儿微微一笑。

姑娘们还把一些年轻们新老女婿(新女婿指刚刚成人儿的。老女婿指成人儿一两年,三四年的)。排排队,分分等级,某某的女婿是一等女婿,某某的女婿是二等女婿,某某的女婿是三等女婿,活泼的三萍用胳膊撞撞桂兰,挤眉弄眼儿地说:“桂兰姐,你长这么齐整,又温柔,一定能寻一个一等女婿。”

“对。”

“对。”

“对。”

几个姑娘附和着。一提到女婿,脸皮儿单薄的桂兰有些害羞。桂兰知道这是姑娘们在宽慰她。听到姑娘们这些宽慰的话,桂兰脸上泛起了害羞的红晕,心里是甜蜜的。可这种甜蜜很快消融,随之而来的是袭上心头的阵阵寒意:还一等女婿哩,现在都二十出头儿啦,全村的没婆家的大闺女中属我年龄最大。俺这一茬儿的大闺女,都有婆家了,只有我没有。我这一辈子还能不能找到个婆家?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天,和自己的女婿一起三天回门?

如果姑娘们在嘁嘁喳喳的议论,突然附近出现一个男的,或一个长辈的等碍嘴的人,好比嘁嘁喳喳的林中群鸟之中,突然闯入一只鹰鹞,“百鸟”便缄口不语啦。

这些姑娘们都没有什么文化,在一起聊天儿的内容也不广泛,在一起聊婆家聊女婿是她们闲聊的重要内容。聊婆家、女婿又是她们的一种文化生活。她们把一个个姑娘与她们的女婿相比较:二娟、素梅、秋菊、香兰长得俊,她们几个的女婿长得都俊,她们几个和她们的女婿都般配。三丽、四英、莉花她们长得丑,她们几个的女婿也都长得丑,她们三个和她们的女婿也般配。红叶、春英、素芹她们三个长得齐整,可她们三个的女婿一个一个长得像猪八戒,她们三个和她们的女婿不般配。爱民的女婿长得可以呀,要个儿有个儿,要脸儿有脸儿,那也算得上一等女婿。您看爱民那样儿,又低又黑,圆蛋蛋儿脸儿,高颧骨,厚嘴片子,黑豆眼儿,要多丑有多丑,他们两个不般配。一个姑娘说:“一块肥肉,叫狗吃了。”有个姑娘说:“她女婿咋寻了爱民呀?”一个姑娘说:“听说她婆家穷,弟兄们多。”一个姑娘说:“这一辈子可委屈了她的女婿啦。”有的说,凤彩寻个当兵的,香玉和素丽寻个工人,好是好哇,可她们的婿都长得丑。像三景,寻女婿比她大十四岁,离过婚,孩子都十来岁啦。一个黄花大姑娘,过了门就当后娘,女婿是个干部咋啦。成人儿过时光,是和人过时光的,不是和钱过时光的。

桂兰暗暗叹气,嗐——,女人的命咋这么贱哪。做一个女人咋这么难哪。可自己呢,还不如一般的女人呢,自己连个丑女婿也没有,连个大女婿也没有,连个当后娘的机会都没有。这不都是因为没文化吗。她恨爷,恨娘,恨又有什么用呢。桂兰听到了一句话:“提高女犬(权)。”桂兰不懂是什么意思,便胡乱猜测:是大闺女值钱了吧,珍贵了吧,丑闺女也可以寻一个齐整女婿吧。没文化的闺女也可以寻一个有文化的女婿吧。也就是说,大闺女值钱了,换帖儿时可以给婆家多要些彩礼吧。嗐,女婿丑吧,俊吧,也没啥。女婿有文化吧,没文化吧,也没啥。婆家给的彩礼多少就更没啥啦。只要有一个合得来的女婿就中呗。可自己呢,啥样的女婿也没有。都这么大啦,怎么能不心焦呢。

这一年又快过完了,过一年又长一岁。这又白过一年,又长了可怕的一岁。年龄越来越大,越大越不好寻婆家。年下(春节)快到了。年下是各家户走亲戚瞧朋友的时候,人们互通信息的时候,也是说媒成亲的重要时候。特别是在正月间二月间,说煤的,换帖儿的,比平时多得多。来年的正月或二月里,俺能不能寻婆家呢。

一天的午饭后,桂兰和姑娘们聚集在街上,准备着下地干活儿。突然三萍惊喜地喊叫:“哎哎哎,花喜鹊,花喜鹊。”几个姑娘不约而同地仰起脸往天空瞅。嗯,什么鸟儿也没有哇?三萍带着笑腔,故作嗔怒,斥责她们,“往哪儿瞅啦,天上有花喜鹊吗?”那几个姑娘的心机灵一动,忙平视目光扫视:哦——,是她哟。那几个姑娘便心照不宣地笑了。不是天上飞的花喜鹊,原来是陈家拐好说媒的老婆儿,三大锣的老婆——花喜鹊。远处,有一个又低又胖的老婆儿,摆动着肥胖的大屁股,扭扭挞挞地过来了。从远处,单看她的走路的架势,人们就能认出她来。有一个姑娘说:“嗯,这花喜鹊可是个报喜鸟儿。”有一个姑娘说:“今天,这只报喜鸟儿也不知给谁来报喜?”有一个姑娘说:“看她往谁家拐不就知道了吗?”姑娘们瞪着一双双眼睛,注视着花喜鹊的去向。一个个屏着气息,唯恐惊飞了这只好鸟儿。

“哎,哎,往那个胡同拐啦。”一个姑娘低声嚷道。有几个姑娘蹑手蹑脚地来到那个胡同口儿,看看花喜鹊到底往谁家拐。突然几个姑娘跑回来了,个个嬉笑着,抓住桂兰的双手,双脚不停地跳跃着,“桂兰姐,花喜鹊飞您家去啦。”

“花喜鹊给您报喜哩。”

“花喜鹊给你说婆家哩。”

啊!桂兰的头懵地一声,脸儿刷地一声红了。桂兰有些害羞,心里更是甜蜜,真的有人给我说婆家啦,这一年我没白熬。看起来我以往的担心是多余的......。这时,几乎是桂兰多少年来的第一次的心情喜悦。对喜悦心情极度稀少的桂兰来说,今天的喜悦,是何等的珍贵呀。今天桂兰心情喜悦,显示出了桂兰原本的俊俏,桂兰从来没有个天这样美。

桂兰过度地喜悦,使她一下午的心都不在干活儿上,干起活儿来心不在焉。有些细心的姑娘发现桂兰一反常态的举措,都暗暗为她笑。

姑娘们猜对啦,花喜鹊真的是来给桂兰说婆家的。花喜鹊向爹常三宝介绍了男方的基本情况,爹常三宝认真地听:男方是大王庄的。哦,不远,只几里路。父亲叫王麦贵。爹心里说。王麦贵老实本份,我听说过。他有三间堂屋,两间西屋,还有一间厨屋。可以。他家是贫下中农出身。好成份。王麦贵没有闺女,只有这一个儿子。属虎的。咱二闺女是属兔的吧,大相不妨......。也行。爹点了点头儿。这个男孩儿叫文泰,念书心灵,高中毕业。人儿长得是一品人材,那可真是要个儿有个儿,要脸儿有脸儿,那可真是仨五个村庄挑不出来的好男孩儿。爹听到这里,心里来劲儿啦:我和别人不一样,我看重的是人,是小该儿(准女婿)。能给俺桂兰寻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婿,比啥都强。虽说都是当老百姓(农民),有文化的还比没文化的有出息。最后,花喜鹊谦虚地说,媒事儿,不能光听当中的媒人说,您该打听也得打听打听,您在商量商量。爹满脸陪笑,恭维她说:“您看,俺三嫂把话说哪儿去啦,还不相信你吗,还用打听吗?哈哈”

桂兰一整下午的心都浸沉在喜悦之中。下晌后桂兰回到家,爹娘没有把花喜鹊给她说婆家的事儿告诉她。他们不可能告诉她。她的婚姻事,是由爹娘做主的,是不和她本人商量的。如果桂兰是一朵儿花儿,这朵儿花儿插到哪儿,花儿她本人是无可奈何的,全凭插花儿人(父母)的意愿。如果插到花瓶里,就在花瓶里。如果插到牛屎上,就插在牛屎上,那就在牛屎上呗,花儿本身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因而,这事儿也没有告诉她的必要。桂兰心里觉着好笑,您不对我说,我也知道。

这天晚上,桂兰睡觉睡得特别香,并且特别甜。夜间,做了一个梦:那是刚刚成人儿不久,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叫啥名儿。这没啥,反正平时也不叫名子。丈夫是个细高个儿,浓眉大眼,长方脸盘,长得很齐整。我们俩面对面坐着,挨得紧紧的,他抓着我的手,我抓着他的手。我有些害羞。我提提精神,壮壮胆,问他;“你喜欢吗?”他笑了笑,说:“你长这么漂亮,又这么温柔,咋能不喜欢你呢。”他也问我:“桂兰,你喜欢我吗?”我心里一阵惊喜,咦,他知道我的名子!他叫一声桂兰,听着特别好听,听着特别亲切。我羞羞答答地说:“那俺也喜欢你。”梦醒来,桂兰觉着好笑:我怎么做出这么一个梦呢。

花喜鹊给桂兰说婆家的喜事儿便在村里纷纷扬扬地传开了,特别是在姑娘中间:花喜鹊给桂兰说婆家啦。是大王庄的。男的叫王文泰。特别是对王文泰,夸得他如何如何优秀。话越捎越多,不管是孬事儿还是好事儿,越传越邪乎。把一个文泰传嚷得简直盖世无双的优秀美男子。姑娘们便以花喜鹊给桂兰说婆家这事儿为话题,你说一阵,她说一阵,姑娘们议论纷纷,成了一台热闹戏。

有个姑娘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觉着这话不对。要是寻个婆子家只是为了吃饭身衣,在娘家就不能吃饭穿衣啦?要是人活一辈子,光为了吃饭穿衣,和牛哇马呀,鸡呀鸭呀,猫哇狗哇,有啥区别?”

“那是为了啥?”

“那~,我也说不清。”

“找个男人过时光呗。”

一个姑娘说:“找个男人过时光,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儿,也不是说是个男的都中,也得看看和自己合适不合适,自己相中相不中。”

一个姑娘说:“一个像花儿一样的大姑娘,寻一个猪八戒,寻一个丑八怪,是不合适。一个排场(方言,非常漂亮)的青年儿,寻媳妇像个连猪都不啃的南瓜,也不合适。有的姑娘人长得齐整,又有文化,虽说寻工人,寻干部,有钱,可年龄大,长得丑,也不合适。一个黄花大闺女给人家去当后娘更不合适。”

一个姑娘抢过来说:“寻有钱的男人,有本事的男人不一定是好事儿。人家都好说‘人怪有钱,马怪有膘’。听说有钱的男人,有本事的男人,心都花,前天找这个相好的,昨天找那个相好的,今天又找个新的相好的。还不够跟他生气哩。再不然,今天故意找岔儿哩,明天和你打架哩,后天和你离婚哩。还不如寻一个老实本份的庄稼人哩。”

一个姑娘接过来说:“是啊,寻男人过时光,别光要求高,还要看看咱配住人家配不住人家。”

“寻男人,咱能挑挑拣拣吗?”一个姑娘抢着说,“那还不是爹娘说了算?要是咱自己当家儿该多好。”

有一个姑娘见识较广,她说:“那叫婚姻自主,自由恋爱。在城市里,在学校里,都是这样,在咱农村,还不兴这一套。”

大伙儿沉默了片刻,深有感触地说:“还是人家桂兰。桂兰吧,长得齐整。那个文泰吧,长得也齐整。人家两个合适,人家两个般配。那次让三萍说准啦,桂兰寻一等女婿。”

三萍在一旁洋洋得意:“哼,那是。”

“你能,你会掐会算。”

“哼,那是。”

“桂兰换帖儿晚,好婆家等着她哩。等来等去,等来了一个好女婿。”

“哼,那是。”

“这可能是前世的姻缘定的吧。”

“哼,那是。”

“别看那个文泰现在是个庄稼把子,可人家是高中毕业呀。以后考上了大学,可比当兵的,比当工人的强多啦。桂兰还是个有福的人哩。”

“哼,那是。”

一个姑娘大声斥责道:“三萍,你还会说别的话不会啦,只会说那一句儿?”

三萍笑了笑:“哼,那是。”

姑娘们都笑了。

一个姑娘小声儿嘟囔一句儿:“那个文泰是高中毕业,就......”她没说下去。这个姑娘欲言又止,人们并没有注意到。

送走了花喜鹊,爹满心喜悦,时而心中没底儿。真的有这样不错的人家吗?真有这么优秀的小青年儿吗?有的媒人的话完全不能听,媒人的话全是假话。有的媒人的话只能听一半儿,媒人的话一半是真话,一半是假的。完全说真活的没有。花喜鹊夸得这一家,特别是那个小孩儿怎样好,到底有几句是真话,有几句是假话,我得弄明白,不能不明不白,糊糊涂涂,把我的二闺女往火坑里推。我得打听打听。

爹偷偷到了大王庄,找到了几个贴心的人打听了一下他们家的基本情况,并在别人的指点下,偷偷地看了看文泰。爹想:人们好说媒人不说实话。这次花喜鹊可真没说假话。她说的家庭情况属实,文泰那孩儿确实优秀。爹一看就相中了。爹心里有底儿啦,给俺桂兰说这个婆家,特别是文泰这孩儿中。俺桂兰晚寻婆家二年,晚寻得值。这事儿还得让俺桂兰见见文泰这孩儿,得让俺桂兰同意。我想啊,俺桂兰一见保准也愿意。文泰那该儿一见俺桂兰保准也同意。那也得让他们见见面儿,约定个时候,相相亲,让他们见见面儿,俩人都同意了,一换帖儿,大事完毕!这门儿亲事一定得想法促使成,文泰这个小孩儿一定得给俺桂兰抓到手。

爹心头几年来的病除掉了,浑身轻松自在。晚饭时,爹买了一瓶酒,自倒自饮,喝了起来。娘说爹,“不过年不过节,没客没人儿,喝啥酒啦。”爹说:“一场大喜,心里高兴啊。”

桂兰对未来的婆家,特别是未来的女婿心里没底儿。虽说这事儿自己不当家儿,全凭爹娘做主,可这是跟自己过一辈子的大事啊,自己咋能不想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儿?媒人夸怎样好,这话不可信。媒人是光拣好的说,不好的不提。再说,本来只有三分好,媒人能说成五分好,七分好。旁人嚷嚷着怎么样,也不可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嘛。要想知道知道他是个啥人儿,到底长啥样儿,成人以前,唯一的机会犹是相亲时和他见见面儿啦。

桂兰盼着相亲。她又怕相亲。一个二十来岁的大闺女,和一个从来就不认识的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儿单独见面儿,怪害羞的。到时候两个人咋见面儿呢?两个人咋说话儿呢?谁先说话儿呢?说啥呢?这都是桂兰所发愁的事。桂兰又想,这是她和他换帖儿前唯一的见面儿的机会,不能错过,壮壮胆,不能害羞。如果一见面儿,看着不很丑,长相一般,我就主动跟他说话,问问他相中相不中我,愿意不愿意和我过时光。我想,他一定会说:“我相中你啦。”“我愿意和你在一起过时光。”我想,那时候我既害羞,心里又甜,也可能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也不知道爹娘和媒人约定啥时候相亲,啥时候让我们俩见面儿,桂兰盼望着相亲,心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往上一拱一拱的。她埋怨爹娘和媒人,咋不早点儿约定相亲,早点儿安排我们俩见面儿呢。

桂兰焦急地等待着相亲,焦急地等待着和文泰见面儿。花喜鹊给桂兰说了个婆家,好像个“八”字,才写出了一笔,那一笔还没写出来呢。但她认为这又是她的伟大杰作。便见人就炫耀,就吹嘘,夸桂兰如何漂亮,如何温柔。夸文泰如何齐整,有文化,如何聪明。她宣扬,谁该和谁成媒,是己定的,由自己的生辰八字定的,是二人的姻缘定的,是由上神安排的,是命中注定的,媒人只是在中间牵牵线,她好像是上神派遣的使者。她还吹嘘:说媒,不能瞎说,得看两个人有没有姻缘,没姻缘说也白搭。说媒,得有眼力,得看双方是不是般配,双方得八两(过去的秤一斤是十六两,八两是半斤)对半斤。这不,这个媒,不用费气力儿,就成啦。后天下午就来相亲。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桂兰听见花喜鹊说话,就感到恶心。

男方要来相亲啦,女方选择好了相亲的地址。桂兰的娘、嫂、婶子、大娘等人换上了新衣裳。作好了准备,准备看一看她们未来的女婿,并且准备迎接一下未来的亲家婆母。桂兰久日焦急盼望的相亲可盼来啦,心花怒放。她不用嫂嫂催促,梳梳头,重新辫了辫她那两根漂亮的大辫子。换了一身新衣裳。连脚上的鞋都换成了新的,但等那个文泰他们的到来。

相亲的没来?!爹信心十足地认为相亲一定会成功。结果,相亲的没来!使爹的情绪极度地失落。不来相亲,就是不同意,这门儿亲事肯定完了。爹暗暗在责怪:你王麦贵咋啦?你拳头大的字儿不识一把,没出过家门儿,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道,啥也不会做。拙口笨腮,两手拙笨无能,只会做庄稼活,是一个蠢货。你凭仗啥还不愿意和我常三宝结亲家?爹直吧咂觜,唉,俺桂兰的婆家又往后推迟啦。爹的心病又上来了。

桂兰焦急盼望的相亲化为了水泡儿。她心里难过,脸上又失去了近日刚刚出现的笑容。她想哭,为什么哭?不知道。也不好意思哭。只有努力忍住,憋住。想哭哭出来,心里还轻松些。想哭硬憋着,憋得心里是难受的。难受也得憋着,不能哭。她想:真的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什么姻缘吗?可能我和那个文泰没有姻缘呗。那个文泰再好也是白搭,我和他没有姻缘。她又想:花喜鹊说啥半斤啦,八两啦,般配啦,不般配啦,我和那个文泰不般配,人家是高中毕业。咱呢,一个字儿不识。这哪里般配呀。不般配,人家当然不愿意啦。人家不愿意,咱不生气。她还想:听说念书的人在学校里都兴谈恋爱,找女朋友。像文泰这么好,会没有女孩子相中他吗?他是不是己经有女朋友啦?他要是己经有了女朋友,还会看上咱吗?桂兰嘴说不生气,心里咋能不生气呀。

桂兰这么大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媒茬儿,眼看就要说成了,结果,又崩啦。姑娘们感到十分惋惜,想安慰安慰她。可怎样说呢,姑娘们也作了难。

一天,突然提出来某某日换帖儿,并在这村里找两个人挂做媒人,征求女方意见,看中不中。爹精神一振,喜上眉稍儿,心上新添的心病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啦。这是求之不得的。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枯木逢春。就是有一点儿,俺桂兰没见见那孩儿,不过,你爹我见过啦,中,没错儿,相信你爹吧,保准没事儿。于是,爹爽快地答应了:中!

换帖儿的那天下午,这村里差过去的那两个挂的媒人,在大王庄王麦贵家吃过酒席回来了,带回了男方开的大红喜帖,还提一个小花包袱。不用说是婆家送的彩礼。桂兰见到了来人把一封大红喜帖交给了爹,又见到了来人提的小花包袱,知道她己经换罢帖儿啦。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竟发生啦,破裂的水泡儿又合拢在一起啦,又成啦,这回可真成啦,大红喜帖都捎来啦,难道我和他有姻缘?难道我和他般配?难道他没有女朋友?唉,见不见吧,有爹哩,如果真不像样儿,爹也不会愿意,相信爹。桂兰喜得躲到暗处,低着头,双手捂着脸,一个劲儿地偷笑。她不看彩礼。彩礼孬吧好吧,多吧少吧,她不在乎。她的整个心都在人上,她是为了人,不是为了彩礼。

婆家捎来了彩礼,好像鲜花招惹蝴蝶一样,招来了一群年轻媳妇和大姑娘,嚷嚷着要看彩礼,争着打开了小包袱,拿起一件一件地进行观赏,一个个赞不绝口。有的说:“吔,您看,一件儿一件儿的都多好。”有的说:“中,也不少。”有的说:“当个庄稼人,谁家有多少钱哪。”还有的说:“别说东西多少,别说东西孬好,人家可是寻好人家儿,寻了个好女婿。”......桂兰换帖儿了,姑娘们也为她高兴。三萍对姑娘说:“那天咱们说对啦,桂兰哪,确实是个有福份的人。一个一等一的好女婿,甩也甩不掉,两个人粘结实了。有的大闺女相女婿,相一个不成,相一个不成。可人家,不用相,成啦!等到成了人儿,过了门,咱可以在他们大王庄夸耀,这是你们大王庄一等一的好媳妇,是你们大王庄的‘免相媳妇’。”一番话说得大伙嘻嘻地乱笑,笑得桂兰脸上布满了害羞而喜悦的红晕。

“噹——,噹——,噹——”机械座钟清晨的钟声特别洪亮。“咔,咔,咔”秒针仍在做匀速的运转,发出的声音是那么的清脆响亮。洪亮的钟声打断了桂兰的沉思。桂兰坐在床上,往外勾着头儿往座钟上一看,“哟,七点啦,时间不早啦,赶紧做饭去。吃过饭,傻老头子还要去市里的大饭店去订筵席呢。”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