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二十个春秋已过,时间之久,让许多人都忘了有苏庆梧这么一个人。只记得京都郊外的一个柑橘公,闲时种田,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在照顾他那满园的柑橘,有不少的人都笑话他,北方怎能种出柑橘来,只能长出又苦涩的枳。可是苏庆梧依旧我行我素,每年到柑橘成熟之时,他都会亲自采摘品尝,苦嘛!是很苦,但能有没了自己心爱的人更苦楚吗?
关注苏庆梧的人,都以为时间会抚平苏庆梧的伤痛,等过段时间,他就会忘记丹橘。可惜二十年过去了,苏庆梧日复一日的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躬耕于京郊,像一个老农一样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喜欢他的朱可儿、魏清儿到最后都等不了她,纷纷嫁人了。苏庆梧早就劝过她们,他这辈子心里已经住着有人了,让她们不要再等。可惜她们不听,白白浪费了好几年的大好年华。
这期间有不少老臣部将前来看苏庆梧,关系一般的直接不见,关系尚可的则拉着一起干活。吃了几回闭门羹,累了几趟,便不愿意再来了。
前后一直来的,也就只有大臣李钢,还有他的老朋友盛宏。至于铁头、屠虎、饶圆几个则是军务在身,需要镇守边关。他们倒是想来,可惜没机会。倒是饶圆,自觉年纪大了,且明白将军难善终,十年以前也告老还乡,置办了不少家业,做起了生意,娶了几房美妾,小日子过得不错。
还有他儿子苏清晏,因避官家名讳,更名为苏晏,他一直带在身边培养,原以为他会在科举路上走下去,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没想到其不但课业做得不错,更是偷学兵法,苏庆梧发现时,便决定放手。儿孙自有儿孙福,路是他自己选的,不后悔就成。
大颂永庆十年,苏晏文武两举皆中,举朝皆惊,都以为苏家会出第二位忠毅公。官家赵清甚喜,封苏晏为将军,前往边关历练。
对于此,苏庆梧自是高兴,他亲自前往京都军器司,为儿子锻造了战甲与兵器,嘱咐其战场凶险,保护好自己。
苏晏郑重的接过苏庆梧亲手为他打造的兵甲,郑重的说道:“爹你放心,孩儿一定接过你的重担,守好你们打下的这大颂盛世。”
苏庆梧听到儿子说的这句话,不自觉的便想到了战死沙场的赵青云、屠二、康成、王虎等人,这大颂盛世他算是打下来了吗?虽然这二十年间金人虽再未南下过,但他心里总是不安。
大颂永庆二十一年秋,又是一年丰年啊!苏庆梧田里的稻穗压弯了腰。让苏庆梧乐开了花,丰收令他心悦,但更令人高兴的是他又能吃到那苦涩的柑橘了。远在北境的雄、望两州也是丰收之年,可是也在这一年,时隔二十多年的边警又起。金人终究还是养好了昔日的伤痕,此次领兵之将,正是那金国四太子完颜毅,不过此时应该称为四王爷了,因为金人也换了皇帝,正是完颜毅的侄儿,而他也因此封王,成为此次攻颂的主帅。
大颂承平日久,终究是松懈了,轻易便被完颜毅攻破了关隘。后面云州将军苏晏领兵来攻时,年轻的苏晏却又不是完颜毅的对手,若不是屠虎的以命相救,他恐怕也会死在战场上。
战场之上,完颜毅看着溃败如水的颂军,问道:“可打听到苏庆梧的消息?”
“启禀王爷,我们的探子并未探到苏庆梧的消息。其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或许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完颜毅听后也是重重的叹息道:“是啊!都二十年了,物是人非,我的仇终究是报不了了。”
那将领随后又道:“不过适才领兵之人是苏庆梧之子苏晏。”
这回轮到完颜毅惊讶了,他这个儿子不错,能与自己对阵到这个地步,若干年后也是一员大将。完颜毅暗道:“此子断不可留,也罢也罢,父债子偿,这也是你们中原人常说的一句话。”
完颜毅下令道:“继续追杀颂军,一路破城,除了抢府库中的粮草金银外,其它的等攻下大颂后在抢,他们跑不了。现在只有一直破城,直打下大颂京都才算完。”
众金将齐声道:“末将等遵令。”
就这样,金军一路破关,颂军一路败退,直到离京都不远的通州才停下。这一败之下,举朝震动,赵清大骂前线军将都是废物,询问满朝文武,何人能领兵抗敌。可是天下承平日久,又有谁敢与金人一战,没见忠毅公嫡子都败了吗?他们这一说,立马就有官员想到了什么,忠毅公啊!忠毅公苏庆梧还活着。
官家赵清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忙下旨请苏庆梧出山抗金。可是宣旨的天使乘兴而去,却是败兴而归,因为此时的苏庆梧哪有当初顶盔贯甲的威武模样,分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农夫,而且还是须发皆白,老得掉渣的老农夫。他们都不敢相信就这样一个普通老人能打败如狼似虎的金人,苏庆梧看到圣旨时,也是婉言谢绝,说自己只是一个农夫,年迈不堪,难以上阵杀敌云云的。
不过除了官家赵清让苏庆梧出来抗敌外,还有自己的儿子苏晏,以及老友盛宏。他们都分别劝自己出山,儿子苏晏苦口婆心的劝苏庆梧,可是苏庆梧依旧不为所动。
最后苏晏失望了,他走时说道:“爹,你真令孩儿失望,你再也不是孩儿心中的那个勇猛无双的忠毅公。”
这话一出,苏庆梧依旧没有反应,什么忠毅公,无非就是红尘中的一个名头罢了,现在对他来说,有没有都无所谓了。他只想在这陪着柑橘,哪里也不离开。
苏晏见苏庆梧还是面无表情,重重的叹息道:“虎叔阵亡了,就死在我面前,为了救我,他替我挡住了箭雨,自己却阵亡了。此外还有不少爹昔日的旧部战死沙场,剩下的都已经撤回京都,有时间去看看他们吧!或许要不了多久,他们也不在了。”
听闻此言,苏庆梧略显动容,没想到啊!屠二的儿子也没了,果然啊!将军难免阵前亡,都是在所难免,在劫难逃的。
入夜,盛宏带着酒前来看苏庆梧,聊着聊着,说起了当初在北境望州时的事情,又说起眼下的局势,这个文臣红了眼睛,表示金人如果杀到京都,他也要提剑上阵,杀几个金蛮子。
最后其喝醉了,甚至抓起苏庆梧的衣袖说道:“苏庆梧,你是昔日的大将军,身经百战的忠毅公,你曾经打败过完颜毅,怎么才二十年而已,就成了缩头乌龟?不敢披甲上阵。大颂的百姓,大颂的江山还等着你去救呢!难道你就这么看着金蛮子在大颂的土地上胡作非为,横行霸道。”
苏庆梧苦笑道:“盛兄,你喝醉了,来人,不为啊!哦,你不是不为,不为已经不在了,那个谁?快把你们老爷带走,莫要在此耍酒疯。”
几个下人将盛宏扶走,盛宏还喋喋不休的说道:“苏庆梧,你老了,当真是越活越回去,越活越胆小了。”
苏庆梧摇头笑着吩咐道:“你们几个看好你家老爷,一定将其送回府。”
出了苏庆梧的庄园,走了一里地,盛宏立即清醒过来,招呼几个下人道:“怎么样?老爷装得像不像?有没有什么破绽?”
几个下人如梦初醒,纷纷夸赞道:“老爷装得真像,我们都没发现。”
“就是就是,刚才我们都害怕苏老公爷发怒动起手来拦不住。”
……
听了几个下人的话,盛宏这才放下心来,叹息道:“希望这一番话能让这老家伙醒来。”
同时他也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刚才的时候他也怕苏庆梧突然暴起,打他一顿,好在他似乎没有发现,或者也是不在意,毕竟他们也是多年的老友了。
盛宏离去后,苏庆梧端坐在卧房内,此时灯笼之内的烛光照亮了墙上的宝剑。他不由的想到了盛宏说的话,虽然他能看出那是盛宏的激将法,但他是真怀念当初戎马倥偬,征战沙场时的岁月。想着想着,他不自觉的取下墙上宝剑,在那微弱的烛光下看起了宝剑,那宝剑熠熠生光,闪耀着苏庆梧的眼睛。他不由得叹息道:“宝剑未老,人却已经老了。”
他仗剑出屋,看着院内大雪纷飞,心中兴起,于雪中舞剑,此时大雪、月光、宝剑的寒光,交相辉映,一套剑法舞完,其已然气喘吁吁了。
雪花早已落在他的白发胡须之上,他不由得叹息道:“终究是老了!不服老不行啊!”
说完便回屋睡下,可是这一夜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到了许多,这一想之下,直到天破晓,雄鸡打鸣。他直接起床,在床下一阵翻找,终于找到了那个木箱子,上面已经积累了不少灰尘。打开木箱,正是苏庆梧昔日的战将,还有那柄苏家先祖传承至今的铁枪。
他想了想,还是重新披上战甲,跨上宝剑,手持长枪,朝柑橘园走去。他随手尝了一颗柑橘,还是那个味,够苦。他来到丹橘墓前,眼里尽是柔光。
“丹橘,我要走了,穿上你给我缝的战袍上阵杀敌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很快就回来的,回来了以后就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这一夜,苏庆梧又一次来到了北门的军营,守门的兵卒也是须发皆白,歪歪扭扭的站着,在那寒风朔雪中瑟瑟发抖。
他们嘴里不时咒骂道:“这鬼天气,真他娘的冷。”
“就是就是,都快冻死人了,那老头你哪来的,此乃军营,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等来人走近,两个老卒才猛然发现,嘴里喉咙涌动,蹦出了三个字:“苏—将—军。”
其中一个兴奋的往营里面高呼苏将军归来,另一个则引着苏庆梧入营。没等多久,众多老卒围了上来,向苏庆梧问好。
“苏将军你老硬朗呀!”
“俺们可想你了。”
“什么时候在领着咱杀金蛮子呀!”
……
苏庆梧笑着一一回应,不少老卒眼含泪花。没多久,铁头也走出大帐,激动的喊道:“老侯爷,你终于回来了。”
铁头一瘸一拐的跑了过去,两人相互挽着手臂,互诉衷肠。这声“老侯爷”,只有上了岁数的才会喊。在军中,他最喜欢听那一声声的“将军”了,其次才是“老侯爷”,最不喜欢的就是“公爷”了。
苏庆梧疑惑的问道:“你这腿是怎么了?没事吧!”
铁头见到苏庆梧高兴,不以为意的说道:“侯爷放心,这都是前几年被西蛮子咬了一口,早就好了,一点也不妨碍跟侯爷你一起冲锋陷阵。”
苏庆梧大笑着说了一声“好”,拍了拍铁头的肩膀,众将士兵卒都乐呵呵的。苏庆梧本想拉着铁头和几个老将入营帐说话,可转身可见站岗的两名老卒,立即下令道:“军容不整,站岗时懈怠,自己去军法司领二十军棍。”
“小的遵令。”两老卒刚要领命离去,苏庆梧看着他们年迈的身影,还是不忍的叫住道:“等一下,算了算了,这一场仗都不知道有没有命活下来,免了吧!”
那两老卒听说苏庆梧要与他们并肩作战,心里乐开了花,高兴的叫道:“不免不免,咱可不能坏了军法。”跑着去军法司领军棍去了。
入了营帐,一番话语之下,苏庆梧才知道这二十年,稀少的老将老卒就剩这京北大营的三千老卒了。嘴里不停的叹息,当真是时光催人老,岁月不饶人啊!
当夜,三千老卒各饮一碗壮行酒,悄无声息的离开大营,前往通州。等其他人发现时,苏庆梧等早已在了路上,京中的官家赵清,权贵大臣,还有百姓们总算是放下了心。但一想到忠毅公已然年迈,不知还是否有当初的勇猛,又担心了起来。
大颂永庆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三,大雪漫天,苏庆梧率领三千老卒在金军大营十里处停下。他拿起酒囊痛饮了一番,随后一声狂笑道:“兄弟们,今日本将在带你们来一次马踏金营,为了这大颂盛世,杀啊!”
身后的老卒都是骑兵,是苏庆梧早年南征北战打下的家底,他们大多数都颇为年迈,知道这一场仗就是自己最后一场仗,纷纷怒吼道:“马踏金营,为大颂盛世,杀啊!”
这一夜金军大营终究不得安宁,火光冲天,厮杀之声四起,苏庆梧身先士卒,长枪翻飞,那枪芒在这雪地火光的映照下,犹如灵动的银蟒。颂军老卒也是不甘示弱,手持长枪,见金人就杀,一路放火,杀得可谓是酣畅淋漓。
完颜毅从睡梦中惊醒,急忙起身,看见这一混乱的情况,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爷,是颂军袭营。”
“本王眼没瞎,快去派兵围杀颂军。”
“末将得令。”
一员将领领命离去,可是没多久,其便浑身浴血,丢了头盔,狼狈不堪的前来禀报道:“王爷不行啊!末将等抵挡不住,这伙颂军是昔日忠毅侯苏庆梧的麾下,都是百战老卒,活到现在的,不是伍长,就是什长,在苏庆梧的带领下,个个悍不畏死啊!”
完颜毅大怒,拔出腰刀,怒喝道:“扰乱军心,该死。”
一刀便将那吓破胆的金将砍杀,头颅在地乱滚。他叫嚣着全力拼杀,在场金将慑于其威,纷纷拼死力战。可是金人打到大颂京都已不远,心中早已懈怠,仓促之下,何来战心。再加上发现这变化的又岂止是金人,通州城上的统将苏晏早已发现,急忙点兵全面攻杀。他在城头上看着那火光冲天的金营,他喃喃自语道:“爹,会是你吗?”
在金军大营内,父子相遇,苏庆梧豪爽的大笑道:“好,今日咱们父子一同马踏金营。”
最终金军大败,颂军一路追杀,直杀到雄州城外。完颜毅看着大颂河山,咳嗽不止,他低语道:“为什么?长生天,本王给我大金找一处安居乐业之处这么难,凭什么大颂权贵骄奢淫逸,就能占据广袤无垠的中原大地,我们金人却只能在关外忍饥挨饿,长生天,本王不服。”
随着其声音越来越大,再也抑制不住悲愤之情,一口鲜血喷出,被众将连忙扶住,但他仍然指天怒吼道:“既生梧,何生毅,我完颜毅今日在此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我大金后人定要南下攻灭赵颂。”
后来金人国人南下灭了赵颂,残余皇室逃到南方,另立朝廷。而苏庆梧的后人,却早已失去爵位,流浪于江湖。
完颜毅最终在大颂的土地上,不甘的咽下了气。金军也全部撤出雄州城,金人遣使求和,大颂胜了。金人败出雄州后,苏庆梧就解甲归田,将那陪伴征战一生的苏家祖上传下来的兵甲交给了苏晏,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便一直走下去吧!
这一战也甚是残酷,三千老卒几乎全部战死沙场,就是铁头也惨死在了他的面前。攻打望州城时,其一马当先踏入城门,结果城门闸落下,人马皆成肉泥。苏庆梧将老卒们安葬于望北山,想当初他们也是自望州而起,征伐天下,现如今死后能埋在这,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那一段时间里,苏庆梧遍游北境,他去了望北山上的将军庙,看了赵青云和董寿,又去云州虎丘山将军庙看了屠二和康成,还去方国信和王虎,乃至成千上万的兵将墓前,与他们说起了大颂天下。这二十年来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勉强算是一大盛世。虽然不少人忘记了他们,但他苏庆梧没忘,这不苏庆梧没忘,亲自提着酒来看他们了。
做完这些,苏庆梧就回了京都柑橘园,他看这一年大雪漫天,不由得想到瑞雪兆丰年,来年又是一个好年景啊!心中乐呵呵的去柑橘园吃柑橘,没想到这一次不苦,反倒很甜很甜,苏庆梧高兴得一连吃了好几个,最后摘了好多个抱在胸前去往丹橘墓前。高兴得像个小孩子说道:“丹橘,我种的柑橘成了,你快尝尝。你边吃我边给你讲一些趣事,晏哥长大了,娶妻生子了,孙儿像我,孙女你猜像谁,肯定是你了……”
三天后,盛宏高兴的带着圣旨前来封赏苏庆梧,心里高兴道:“这老东西真不简单,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能立此泼天大功,当真是羡煞我也!”
可他找遍了整个庄园都没有找到人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亲自带人去往柑橘园,那里有着丹橘的墓。可一到了那,他惊得张开了嘴巴,苏庆梧已然靠在丹橘墓碑旁,浑身堆满了雪,身体僵硬,早就去了。
盛宏哭嚎道:“你个老东西年龄比我小好十几岁,怎么先我一步去了?”
苏庆梧一死,震惊满京都,没想到如此英雄,刚刚一场大胜就薨逝了。官家赵清念其功勋卓著,追封为凉王,兵部尚书,谥号“武忠”,其妻盛丹橘追封为凉国夫人。
盛宏参加完苏庆梧的丧事后,没多少天便也在家病逝。
苏晏遵从父亲遗愿,将其安葬在丹橘墓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若干年后,其墓后不远处长有一棵梧桐树,与那原有的柑橘树交缠,使路过者惊叹不已。在后来有好事者在了解过往,将其稍加润色,便以话本评书的方式流传于世,传唱不绝。
忠勇伯苏家庶子苏庆梧年少从军,在边庭建功立业,累封至忠毅公,后来娶女使为妻,一生未娶她人,夫妻琴瑟和鸣,最后合葬于一起,坟前还有两棵树,一为梧桐,高大无比,一为柑橘,甚为香甜。其枝叶竟然联结在一起,难于分离,有好学者取其名为“连理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