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青天下的头像

青天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8/17
分享
《乱世狼途》连载

第二章 死亡秘密

其实不是错觉。

此时,在不远处的石头寨子,紧靠高山海子的一间竹笆房内,少土司太太阿鲁依合因为难产已经哀嚎了一天一夜,倔强的婴儿却依然还在母亲的产道里纠结、挣扎,为即将降临的人世踟躅不前。产婆伏在少太太的双腿之间,双手鲜血淋淋瑟瑟发抖,她哭着对坐在门外念经的天师喊:“大天师啊,小主子的手指卡住了。天啦,少太太就快死了。”

天师名叫甘苏里则,50多岁,是领地的大祭司,人称甘天师。

少太太惨嚎一天一夜,他就双腿打盘坐在竹门外,跟着念了一天一夜的平安经。

竹笆房的木檐,飘满吉祥的经幡。

悬挑的拱架上,供奉着牛头。

少爷逃往汉区,刘小娥在南边界被截获,他已无心去管。

小主子的平安出世,才是他的全部。

南边界竹笆房,是甘天师历时半年,走遍布吉领地山山水水,才为小主子寻找到的出生之地。据说三个月前,天降祥瑞,南边界的上空出现一幅奇异的云图。云图铺展舒卷,缤纷玄妙,仿佛一幅美轮美奂的图画。甘天师认定是自己的虔心诚意感动了太阳神,而求得的一道神秘指引,因而他被指引着再次回到官寨,并苦口婆心说服老土司罗正松,将少太太接到了南边界。在他看来,此地天选,他为布吉领地未来的小主子找到了顺应天意的好地方。

可谁知道呢,少太太难产。

当初的苦口婆心,现在倒成了花言巧语。在这样一个吉祥如意的好地方,如果少太太出了意外,确定是男孩的小主子难免不测,自己死不足惜,布吉氏族从此绝嗣,那才是真正要命的事。

甘天师有些绝望。

甘天师脖子上挂着一长串人骨。作为领地的大祭司,他每次火化亡人遗骸,都要取下一块小骨头,可能是牙齿,也可能是趾骨,或者别的玩意,给成一串,以此日夜为亡人超度。常年累月搓磨,骨头磨去了棱角,变成了一串大大小小透亮的珠子。现在,他心里默念着平安经,颤抖着双手一颗一颗地拨拉那些形状不一的骨头珠子,熬红的双眼泛着热泪,喘息着,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一句话:“别等了,小主子得活着,活着!”说完这句话,他被花白头发覆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两只手撑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产婆全身一抖。

她理解这句话有两层意思。

一是小主子必须平安,不然很多人都得死,包括产婆自己;二是为保小主子,不让很多人死,可以舍弃少太太了。

产婆一咬牙,再次探出血淋淋的双手,狠心掰断婴儿的左手小指,合着掐住他的腰腹,一把将小家伙从脚到头拖了出来。产婆狠心发力,用自己的性命赌出一个不太完美的结果:少太太没死;小主子也没死,看着还算健康,但从此失去左手小指,视为天生残缺。随着一声洪亮的啼哭,就像山间忽然划过一道瘆人的狼嚎,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小主子平安降生了。

甘天师出来报平安时,刘小娥正被安家娃子木呷拽着双腿,顺着篦子样的长草,向着山坳里拖。狼群像是得到了指引,不断地向着山坳汇聚。木呷边拖边骂,不时还踹上几脚,让女子不得出声。

甘天师是认得刘小娥的。汉人女子,比比主子最喜欢的女人。

年轻女子披散着又脏又乱的头发,脸上血迹斑斑,身上的衣服撕得破烂不堪,嘶哑的“呜呜”声和着山坳的狼嚎,在凛冽的山风中震荡,令人不寒而栗。

甘天师面目失色,头皮发麻。

他急忙跑到罗正松面前,连声喊:“土司,快叫他将那刘小娥拖回来,拖回来,少太太想见她!”

“你说什么?”

“刘小娥,少太太想见她,想见她。”

“少太太生啦?”

“恭喜土司,少太太生啦!小主子是个健康乖巧的男孩,母子平安啦!”

“太好了大天师,本主子一直在等你的消息啦,快带我去看看吧!”

真是天大的喜讯,平安出生,还是个男孩儿。

土司悲喜交集,转身就走。他现在没指望了,唯一的指望就是才出生的小侄子。

霞光潋滟,风声如嘶。

南边界高山平原,一重火,一重冰。

顺着起伏的长草,刘小娥又被安家娃子狗一样拖到竹笆房外的石板上。

也许是因为毒打后的伤痛,又或者是惊吓,她不断地晃动着双手,想说什么,口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呜”声。她没有力气坐起来了,双腿蜷缩着,就那样倒卧在石板上,双眼笔直地瞪着站在竹门前的甘天师。

死亡的重锤时起时落,令她眼底浸透着血光、恐惧和绝望。

她早已经绝望了。

只是心有不甘。

还没有报仇呢!

她不仅看着甘天师,也看着罗正松。她明白了事情的全部原由,记住了所有仇人的名字,如今又加上了罗正松。她暗暗在心中发誓。如果侥幸不死,如果老天能让她活下来,她即算穷尽一生,不计任何代价,也一定要追杀到底,把这些人生剥活剐,并用他们的腿骨,做成一串一串透明的佛珠!

就在这一凝神间,重新燃起希望的老土司罗正松当然不会想到,他一时的恶暴将种下怎样的恶果,在他眼里品行不端低微低贱的坏女人,敢拐带勾搭土司少爷的汉人女子,将是他再也绕不过去的一世仇敌!他本来也是受害者,却与另两家土司一样,害别人的同时,也把自己连同自己的族人害了。

山风长嘶,拂散浓浓血腥。

仇恨在心中凝聚,像牧草样在心底疯长。刘小娥闭上眼睛,再次落入无边的黑暗。

那时候,竹笆房内的火塘边,少土司太太一手抓着貂绒被子,一手拥着崭新的貂绒襁袍,半仰半卧。可怜的少太太还未从生孩子的伤痛中恢复过来,同样起不得身,头发给汗水抿在额头上,脸上布满辛酸的泪水。

土司就站在火塘外,隔着一道黑色的布帘。

“弟妹,你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从现在起,你真正成为布吉领地的土司太太了。”说完话,他让产婆抱出孩子。

这孩子还未睁开眼睛,“哇哇哇”地只知道哭,湿漉漉几撮头发,全身皮肤皱巴巴的,但看得出来,的确是个模样乖巧,体格健壮的小男孩。只不过,当看到小男孩左手小指紧扎的纱布时,土司的脸色就变了。

“怎么回事?”他问。

产婆立刻吓得跪倒地上,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甘天师则小心翼翼解释。

而黑布帘内,少太太阿鲁依合颤抖着双手,用才恢复的一点体力,轻轻揭开了巴掌大的一角。尽管已知道心爱的丈夫逃往了汉区,她依然不死心,巴巴地向着门边张望。内心的渴望令她焦躁难安,门外女子的呻吟令她悲苦而无助。她把所有人看了一遍,眼眶再次噙满泪水,撕心裂肺地哭喊:“比比,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就看在孩子的面上,你也该留下来看上一眼啦!你回来,你回来啊!”

土司重重叹口气:“弟妹,别说了。比比不回来,可那贱人还在呢。只要你吭一声,要杀要剐随你!”

“我杀她有何用?杀了她,比比能回来吗?大哥,留下她吧。”

“什么?”土司嚷起来,“你就不恨这个贱人?她可抢了你男人。我就想不通了,咱领地是禁止外族通婚的,比比偏要去犯,汉人女子有什么好?”

“她没抢,是我不好,我不恨她,不恨她。”

土司怔怔着,无语了。

要说不恨,那是假话。可是,少太太清楚地知道,愈是恨,她那心爱的男人将离她更远。她那年32岁,比布吉比比大了整整10岁,是因为土司家族联姻才出嫁的。她容貌并不俊俏,身材也不好,年龄又大,还因为怀孕脸上长满雀斑,这样一张丑脸别说讨男人喜欢,自己看着都生厌。她记得自己离开官寨的那一天,丈夫从身边冲过去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可她并不敢责怪,委屈得直掉眼泪。她曾站在骑楼上,不知有多少次,眼巴巴地看着年轻土司西装革履,挽着小鸟依人的俊美女子,漫步在官寨的青石板路上。能不恨吗?当然恨。只奇怪的是,除了恨和妒忌,无助与自卑,更多的却是羡慕。她知道,比她小了整整10岁的年轻土司还处在一个喜欢折腾的年龄。年龄才多大呀?无非就在宁远府洋学堂读了几年书,就学汉人穿西装打领带,还把浅口皮靴磨得透亮。在她眼里,这样年龄的男子,还等于是个心智未全的少年。那就让他折腾吧!等到孩子生下来,等到官寨后继有人,等到一身恶习的布吉比比再长大一些,或许,她能等到少年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可是,她能想到的千般结果,就没有带着汉人女子出逃。比比真就那么狠心吗?为了一个低贱的汉人女子连官寨都不要了吗?土司掌印真就那么可怕?现在该咋办呀?

“大哥,比比真不回来了吗?”想到这些,她抑住心中的悲痛,傻傻地问。

“他要回来,也不会撇下汉人女子不管,你别做梦了。”土司气冲冲地,眼眶泛红,贴在胸口的人脸像是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的一块皮肉,令他阵阵灼痛,不自禁地噙上了眼泪。

“不,比比不是那样的人,一定还有什么原因的。”

“还有什么原因?跟那个汉人师爷一样,无耻卑鄙,枉为人父。”对于汉人师爷,土司的解释是分散逃跑,带走不少钱财。

“不,大哥,你不许骂比比,他不是那样的人。你们截他堵他,他当然要逃。换成我,我也要逃。至于刘小娥,比比不会想到你们要害她的,不就是个汉人吗?你们为什么要害她呢?”

“弟妹,你让大哥咋说你呢?唉,真是的,你……你太傻了。”

“傻?我傻吗?那就再让我傻一回吧。”少太太的声音哽咽了,“大哥,我想好了,错不在她,在我,留下她吧,别难为她。比比的心思我懂,比比一定会为了她,回到领地的。”

“弟妹——”

甘天师赶忙相劝:“土司,少太太既然这样说了,那就给她留个念想吧。少太太爱自己的丈夫,胜过您爱自己的弟弟。她总是叨念比比,诚心胜过天师念百次千次的平安经。要不,”他心痛地看着躺在石板上的刘小娥,“留她在少太太身边,当个女奴吧。”他不敢劝说土司放了刘小娥,土司正在气头上,若是能当个女奴,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女奴?我看她当女奴都不配。”

“可是,少太太说得也没错啊。只要留下她,比比主子一定会回来的。”

土司焦躁地在原地踱步。

原以为弟妹会比他更恨汉人女子,会有更多种法子来发泄心头之恨,没想却是让她活着。

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藏在怀里的人脸,像是刀一样扎得心痛。

他也不想当恶人,他不是不想留下可恶的汉人女子,可为了保住官寨,只能主动灭口成全三家联盟,要不然,他又能咋办?

“弟妹——”他隔着布帘喊。

“大哥,我听着啦。”

“你可得想好了。这个贱人敢跟你抢男人,留她活着,等于你身边养了一头吃人的狼。知道吗?是狼,而不是摇尾乞怜的狗!你的善良是不可能感化一头狼的。你再想想,想好了回答我。”

“不用想了大哥,”少太太“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活着还好,如果死了,比比会恨我的。”少太太坚定地认为,布吉比比会因为这个汉人女子而回到领地,不然也不会带着出逃,前提是这个女子必须活着。她与汉人女子犯了同样一个错误:疯狂地爱上一个男人。

“既然这样,大哥就不劝你了。”土司叹了口气,从产婆怀里抱过孩子,“要不这样吧,孩子我就带走了,留在南边界不安全,你看咋样?”

“你说什么?”

土司收紧襁褓,耐心解释:“照咱们风俗,3年之内,你是不能回到官寨的。可我们氏族正与北边玛玛土司打仗,留不下人来保护你母子俩。带走孩子,也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不——”少太太忽然尖叫一声,也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从布帘后面冲了出来。她暴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把从土司手里抢过孩子,狠狠地将他推出了门。

土司看着疯了的女人,目瞪口呆。

其实他另有打算。

他要报复阿鲁土司,唯有抱走孩子,阿鲁土司家长女,才会变得可有可无。

但是,他又不能强抢,愣怔半晌,只得垂头丧气地转身走。

汉人女子还躺在石板上,被重重踹了一脚。

汉人女子给痛醒了,嘴角弯出一抹狰狞的笑意,恨恨地瞪着他。

“都他妈疯了,疯了。”他又踹了一脚,叫过甘天师继续向外走,来到那顶绿色的帐蓬前。

晚霞还垂挂在湛蓝的天幕,美如画卷。

一望无垠的高山平原,海一样波澜壮阔。

只是,呼啸的山风,徘徊的高山狼,又平添几许苍凉肃杀之气。

甘天师没有发现,痛醒过来的汉人女子,仿佛拖着断腿的四脚动物,艰难地向着另一个方向爬去。

那是一条断头路,尽头是那片很大的高原海子,晚霞辉映,闪动着粼粼波光。

汉人女子以手肘着地,坚定地向着海子爬。死对于现在的她,既是一种奢望,也是一种解脱。或许,仇恨也可以用死亡来解脱,那么,只须记住仇人的名字好了。

土司看见了,装着无视。此时,没有谁比他更希望汉人女子死,既然不能喂狼,说不得沉进海子,这也等同于活埋;而汉人女子,似乎正帮他干着这样的事。

土司就做出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手指揉着额头,请天师面向帐蓬坐下。

土司让天师给他的小主子起个好名字。

甘天师就请土司看天空。

甘天师双手合十,虔诚地望向天空。眼神中的恭谨与膜拜,不亚于官寨任何一场盛大的祭祀。

天空呈现出缤纷的色彩,像是一副徐徐展开的巨幅画卷。画卷也不是静止不动的,有山有川,有林有原,随着白色的云团生动地飘移,格外地玄美壮观。

“就叫木狄补一(汉语译为云图)吧。”天师说。

“木狄补一?云图?”老土司很高兴,“不错,吉祥如意,跟画一样。天师,你给你的小主子取了个好名字。”

土司显出只有领地至尊才有的大度,问天师要什么封赏。

天师却摇头,说他不要封赏。如果仁慈的土司真想赏点什么,那就不妨留汉人女子一条性命,因为这是太阳神的旨意。老头子不厌其烦地絮叨,不早不晚,云图再现,既然太阳神眷顾小主子,那么为了小主子平安,至少百日之内,得禁忌杀生了。话说得很明白了,汉人女子是不能死的,若是死了,那就违背了太阳神的旨意,视为大不吉,大不祥。

土司只当是废话。不过这会,他乐意听一些废话,就继续揉着额头:“官寨的大天师,倒是很会说废话了。”

天师开解不了固执的土司,又从实际情况分析,请求土司相信少太太,因为只有刘小娥活着,少爷才有可能回到领地;反之,如果某一天少爷真回来了,不仅会恨上领地的所有人,只怕连他这个土司大哥也恨上了。

这也是一堆废话,一堆格外令人恼火的废话。

土司就拍起了桌子:“你还是闭嘴吧,难道土司做事,也需要看天师脸色吗?”

天师披着一件马尾丝编织的黑袍,土司身披黑丝绸披风。

在百姓的眼中,天师是天神的儿子,土司是大地的儿子。天师不愿得罪土司,土司也不愿得罪天师,两人相对坐着,分明又是两头掐架的鹫鹰。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管家大呼小叫着,怀里抱着一只白鸽,发疯似的跑了过来。

白了头发疯子样的管家,把两人吓了一大跳。

天师更是吃了一惊。

天师记得,在最后一次见到管家时,这个中年汉子是黑头发的。可这才过去多久,他见到的每一个人,包括管家、土司、刘小娥,似乎都变了一个模样。

还有少爷。

带着汉人女子逃往汉区,中途却又独自逃之夭夭,天师最喜欢的少爷,令他看不懂了。

他看不懂少爷,同样看不懂土司。

无非是自己的弟弟不愿掌印跑了,盛怒之下的土司却要杀人,何来如此大的怨气呢?其实他的想法与管家差不多,少爷不管跑到哪里,都改变不了土司的身份,布吉比比年少意气,无非就带着几个银子,等银子花完了,总有想明白的一天。

两人的谈话并不愉快,他也懒得与管家打招呼了,就失望地走了开去。

他当然不知道,管家的突然出现,令盛怒之下的土司,更想杀人。

汉人女子已经爬到了海子边上,只需再多说几句废话,人就掉进去了。

可管家已经手舞足蹈起来。

“主子老爷,军营传来好消息,阿鲁阿且和洛洛都发兵了。边界的危机,算是解了,解了啊!”

消息多少有些意外,土司只得咬牙问是什么时候。

管家高兴地报告,他才接到的飞鸽传书,说是就在两个时辰之前。

“两个老家伙,不是想让布吉土司绝嗣吗?哈哈哈!”看见汉人女子到底还是掉进了海子,罗正松大笑起来,“可老天开眼,我布吉领地后继有人了。”

“恭喜主子老爷!贺喜主子老爷!”

“你很高兴吗管家?”

管家赶忙收起笑脸,谨慎观察土司的脸色。少爷尸骨未寒,作为官寨的下人,他着实不应该高兴。

同样,即算看见汉人女子掉进海子,土司也不高兴。

两家土司迟早会发兵,这是他预料中的事。可背后被捅了暗刀,这笔账一定得清算。

土司下令,让自己的人马继续后撤。

“让咱们的人马,再后撤二十里吧。”土司阴恻恻地说。“本主子倒想看看,失去了领地,到底是谁更害怕。”

管家就下意识地抠着头皮,他认为这一刻的土司,怕是又疯了。他说北边玛玛土司敢一再挑衅,是因为背靠着宁远府的国军。敌人势力强大,两家根本就顶不住。如果此时撤军,前阵子的坚守,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土司说那不更好吗?三家联盟能合则合,不合则散。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本主子有的是耐心,耗不死他们。

白了头发依然认为自己很年轻的土司,莫名地又大笑起来。土司挺直腰杆大笑的样子,像是一定会长命百岁,脸上泛出只有年轻人才有的红润光泽。

管家急得差点又要哭了。

管家哭丧着脸,请求土司暂时装装糊涂,至少让部队原地固守,等以后时机成熟,再徐徐图之。他说小主子出世,布吉领地后继有人,两家土司计划落空必定心有不甘,如何保证小主子平安,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提到这件事,才觉得自己还要活几十年的土司随手就把面前的桌子掀了。

土司说,他想把孩子抱回官寨,拼了命也想把孩子抱走,结果呢,所有人都看见了,土司跟一个不懂事的妇人抢孩子。

管家被桌子压住了半只脚,却吓得动也不敢动。但是,出于忠心,他还是得冒着土司翻脸的危险一再劝说。他说官寨也不安全啊主子老爷,家贼难防啊主子老爷,好像领地什么地方都不安全啊主子老爷。

土司瞪直了眼睛,四下寻找马鞭。他想抽一抽精明人变成的废物,总是提问题,就是不想办法。

管家就又抠着头皮,精明地想出了办法。他像一个卑微的奴隶样恭敬地跪了下去,继续请求土司,干脆就让小主子留在南边界,不过得允许他也留在南边界,只有这样,方保万一。

土司找到了马鞭,但将鞭梢卷了起来。

卷着的马鞭就像一条乌黑的蛇,令哭丧着脸的管家,全身又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另一边,甘天师回到竹笆房,没有看见汉人女子。

他问木桩样杵着的木呷,看见刘小娥了吗?

安家娃子傻乎乎地,向海子边呶了呶嘴皮。

耐心极好的天师也想抽一抽这个傻站着的傻子,赶忙追了过去。

刘小娥一头扑进海子,甘天师刚好追到了海子边,这段路并不远。

天师抓了一把,没有抓住,一只脚吊在水里,一只脚搭在岸边。湖水荡漾,飘浮着刘小娥水草样的头发。

天师将长袍一掀,干脆就一头扑了下去。

土司和管家慢悠悠地走到海子边,看着天师在水里扑腾。

湖水黑黝黝地,深不见底。

管家提心吊胆地用眼神示意,要不要救啊,救不救啊。

土司知道老家伙能凫水,饶有兴趣地看着,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天师在水里时起时落,样子像是一只觅食的水鸭。扎最后一次,呛了几口水,他才抓住了刘小娥的头发,拼命游到了岸边。土司实在拿天师没办法,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师淹死,这时才吭了一声,让管家搭一把手,将两人拖了上来。

两人全身湿透,一个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喘着粗气坐在地上。冬天刚过,海子边还凝结着尚未溶化的冰凌,天师冻得全身缩住一团。

土司问死了吗。

天师翻了一下眼睛。

土司装着没看见,眼睛看向汉人女子。

管家顾不得天师了,赶忙伸手探汉人女子的鼻息,说只差一口气了。

“她为什么不能说话?”土司第一次对汉人女子充满耐心,既像是问天师,又像是问管家。

甘天师张了张嘴巴,也似汉人女子样说不出话。他的两只鞋飘在湖里,身上滚满稀泥,样子狼狈不堪。没有土司的命令,也没谁敢上前帮忙,甘天师就那样张着嘴巴,冻得就像一段弯曲的木头。

这个一直纠缠的疑问就由管家来回答了。

管家说哑药,汉人女子多半给灌了哑药。

土司点了点头,他早该猜到了。

土司就看着天师。天师缓过气来了,上牙磕下牙,正用他那件珍贵的马尾丝长袍擦拭头上的水珠,稀疏几绺白发贴在头皮上,像是洗透的乱麻。

土司被气笑了。

“如果锁上铁链,你说她能活多久?”土司口气像是商量。

管家习惯了这类问题,立即不假思索地回答,活不多久了,肯定活不了多久了,伤实在太重了。

土司就又点头。汉人女子口鼻渗血,手脚耷拉,他自己用的木棒,当然掂得出份量。

“大天师,你是想对本主子说什么吗?”土司见天师还张着嘴巴,索性就卖他一个人情。“行了,不想说就别说了。不就是让她当个女奴吗?本主子答应你了。那就锁上铁链,让她当个不能说话的牲口吧。”

天师合上了嘴巴,似乎长松了口气。

但管家却张大了嘴巴,样子很是吃惊。最狠厉的折磨,不过是让人沦为动物,土司杀人诛心,仍然不愿放过汉人女子啊。管家也想说什么,张着嘴巴纠结一番之后,到底还是闭上了。

汉人女子死与不死,其实与他并无多大关系,这种时候装聋作哑,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

“去拿铁链吧。”土司说。

管家点头。尽管暗暗替汉人女子惋惜,他还是亲自去拿了一副铁链。

黑黝黝的铁链,像毒蛇一样,盘在刘小娥的脚边。

土司冷笑,让管家再去拿一副来。

管家遵令,很快又拿了副铁链。

土司还让他拿一副。

管家胆颤心惊,前后三趟。第三副铁链,才让他领悟到了土司的意图。他很识趣,继续哭丧着脸,没有往地上扔,而是一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头恭恭敬敬地捧着。

土司这才吭了一声,将其中一副铁链,踢在了天师的脚边。

过程就像是在打哑谜,但不难破解。土司是在无声地警告,如果汉人女子逃跑了,那么天师和管家,就得给自己拴上铁链。而在布吉领地,拴着铁链的人形怪物,可不仅仅只有奴隶。

给汉人女子锁上铁链,仍由牲口木呷来做。

牲口对付牲口,驾轻就熟。当木呷给刘小娥锁上笨重的铁链,天已经黑下来了。

远处的山坳里,吃人的狼群还未散去。

狼嚎夹杂在呼啸的山风中,给新的夜晚,带来更多的不安与恐惧。

“管家,我们可以打个赌吗?”

管家愕然。

土司与下人打赌,以前可从未有过。但土司抽风,总是要干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事。

“这个贱人,她活不过今夜。” 天色早已经暗下来了,看不清土司的脸,声音幽幽地,像是发自于地底。

手上不知有多条人命的管家,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管家心知,土司说的是狼。拴着铁链无法动弹的人形怪物,最终也只能喂狼。

铁链,其实也是一把刀。

土司仇深恨切,拿一个柔弱女子泄愤,不忘离开时,再捅对方一刀。

当然,土司连自己也没想到,他到底还是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错误在于:他给死亡留下了一口活气。这非他本意,本意是痛苦叠加痛苦,死亡叠加死亡。

错误与叠加的死亡,最终出卖了他。

人性有恶,自也有善。

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比如时间、环境、人物,或者某种偶然某种巧合,为恶的人性,也能焕发出向善的光辉。哪怕是点点滴滴,甚至无法区分。

当晚,土司罗正松离开了南边界。

管家留下来了。

碍于天师和少太太的原因,他并没有将刘小娥弃之荒野,土司算是赌输了。

但管家也不敢违抗土司的命令:将其关进海子边一间露天的泥坯房内,当个不能说话的牲口,任其自生自灭。

所幸因为管家的一点善念,游离在死亡边缘的刘小娥,靠延续的一口活气大难不死,熬过伤痛,好歹捡回条性命。只不过,管家毕竟是管家,他和罗正松一样,从骨子里是瞧不上汉人的。没有得到主子允可,他能做的也只能是保刘小娥不被活着喂狼。至于其它,比如住遮风挡雨的房子,吃饱穿暖,不挨饥受冻,甚至解去铁链放回汉区,那就爱莫能助了。至于甘天师,布吉领地最仁慈的长者,他因为有管家挡着,加之又有罗正松下的死令,自也不敢藏私,看着哑巴活得低贱如牛马,除了帮助治伤,也只有忍痛叹息,如何相救于水火,则全部着落于可能回归的布吉比比,他被罗正松和管家骗了。

管家当然也没想到,他虽然没有用上那副铁链,自己却被喂了狼。大半年后,罗正松苦心维系的土司联盟,到底没能抵挡住玛玛土司的进攻,管家战死,尸体喂了狼。而布吉领地则被血屠,死伤过万,三家都被驱逐到了川滇边境,因投靠川边军才得以保全,有小块封地。罗正松家仇未报又添新仇,只得作罢。此后三家合为一家,表面维持祥和,布吉比比逃往汉区的秘密,则如同那口深幽的老井,从此被深藏起来。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