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众人吃饱喝足,杨管家亲自扶天师上牦牛,自己骑一头通身赤红的高原马在前,望官寨赶路。
人马还未过海子,空中又飘起了雪花,一时寒风似吼,冷彻刺骨。
天师见木呷给一条长绳拴着拖在马后,身体躬成黑色大虾样,到底心下不忍,说:“杨管家,请您将他脚上的链子解了吧。这人老实,不防逃跑。”
杨管家调转马头,神情颇为犹豫。
天师从怀里掏出个银锭,躲开众人,悄悄递过去。
杨管家正经着脸,再三推辞,但最后还是接了。心思都懂,杨管家吩咐将绳子和链子都解开,说:“反正是个娃子,就卖大天师一个人情,随他去吧。到时就说,这牲口在路上跑死了。”
天师这时动了恻隐之心,真想放木呷走,至于能否走出边界,随他听天由命。就问:“木呷,杨管家要放你走,你走吗?”
木呷已无法说话,回头看了杨管家一眼,拼命摇头。
“你自己想好了,再回答。”
木呷依然摇头,比了几个手势。他现在想好了,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掳进官寨的妻女。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天师长叹一声,想这小头人若是当初对刘小娥好些,何又落得今日境地。“看你穿得,快去就近的房子寻一身出来,我在这等你。”
木呷哑口无言,转身跑去。不多久他真跑回来了,望马队追来。头上多了顶狗皮帽,肩上搭着件披毡,下半身是条厚布裙,脚上的棉鞋松松垮垮,用根麻绳捆在脚背上,像是拖着两条甲鱼。
“这人给拴傻了,放他都不走。”杨管家忍不住发笑,“若不是天师心善,今儿天得拖死他。”
一行人接着赶路。
中途歇了半个时辰。天师吩咐木呷寻些木柴,就在雪地里燃起个火堆。又从牦牛背上取下个装满羊奶的水袋,在火上烘热,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小主子喝。
这时候,雪地里又出现一队洛族士兵。
正在旁边帮忙的木呷一看,眼睛便瞪直了,全身筛糠样抖打,仿佛发了虐疾。天师顺着看过去,却是十几个士兵押着二三十个老百姓,一根长绳子拴着,男女老少都有,显然是要弄到什么地方去贩卖。士兵都背着枪,手里的皮鞭“嚯嚯”风响,雪地里哭声一片。天师认出其中有几个南边界的百姓,明白木呷为何发抖了,说不定这群人里面,就有曾经小头人的妻女了。
“杨管家,这都是些什么人?”天师怕给认出来,背过身。
“跟咱一路的。”杨管家正在手撕烤熟的牛肉,说得轻描淡写,“您可能还不知道,布吉领地给玛玛主子攻下来了,现在合并成玛玛领地。以前的百姓,都给降成娃子了,弄出去换银子。”
“啊,玛玛领地?杨管家,天师以前在布吉领地行过医,如此有罪之身,哪敢去见玛玛主子呀!”
“呵呵,天师不必担心。二太太说您是宁远府的大祭司,还曾给她看过病,玛玛主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有吗?二太太是谁?”
“这可怎么说呢?到时见着人,您就知道了。”
甘天师不敢细问,便换了话题,问:“这些人,真要弄去卖?就不能留在领地?”
“留啊,咋不留!但容不下这么多。终归不是一个氏族的,也防造反。”
甘天师暗暗感叹,这玛玛土司看来也是吃人的主,大人也就罢了,连小孩都不放过,这是要把领地变成人间地狱啊。
很快地,这队人从旁边走过去了。
甘天师没见里面有沙木秀和阿惹惹,便将木呷拉到一边,悄声说:“你别担心,担心也没用。到官寨我一定帮你求二太太,还你安家娃子身份。”他知道,安家娃子虽说也是奴籍,但一家子可以团聚,只要老老实实种地交租,一般也不会当牲畜贩卖。
木呷两眼含泪,正要下跪,却给甘天师一把拉住。
“你别跪我,要跪等到了官寨,你去跪二太太。你虽然打过二太太,拖她去喂狼,但她没要你小命,说明已经原谅你了。”
木呷大张着嘴巴,有苦难言。其实他被抓进官寨后,根本没机会面见㓅二太太,更别说跪求对方了。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走到了官寨的九层碉楼下。
布吉土司官寨坐落在二半山的台地上,峥嵘秀拔,背靠云蒸霞蔚头顶雪冠的布吉雪山,三面都是一望无际的高山平原。一条两丈余宽的青石板大路自南向北,从寨子中间穿过。大路斜斜向上,一头连着山下,一头则连着靠山的土司衙门与可以容纳千人的大校场。所谓的天井,类似于汉人的四合院。四座天井分立大路两侧,错落有致,都占地十余亩。中间有青石板路的隔段,组成四通八达的巷陌。每座天井都有三层,入门是骑楼,功能与寨门上的碉楼差不多,作休闲或家丁守卫瞭望之用。另三面则全是悬挑拱架的瓦板房。底层是货仓和厨间;二层三层住人。除此之外,天井内还修了几排平顶的土砖房,供下人居住或圈养牲口。
布吉比比罗正华家的天井靠最南边,也就是官寨的出口处。另外三座天井,依次是他的大哥罗正松、二哥罗正友、同远祖的堂弟罗正洪三家人的。但二哥和堂弟早已过世,又绝嗣,照规矩,罗正华与大哥罗正松家,便各有两座天井。
而现在,官寨易主,红、黄、黑彩绘的木楼住进了玛玛土司的族人,一队队士兵往来巡逻,如临大敌一般。甘天师暗暗感叹,心中涌出无限悲凉,才多久啊,世事多变,连自己这个曾经官寨的主人,转眼也成来客了。
杨管家将甘天师扶下牦牛,向碉楼上嚷了几嗓,入口的两扇大铁门哗哗拉开。
杨管家说:“大天师,天晚了,我先找地方给您歇着。对了,我们攻破官寨时,发现东边天井有座木板房,估计是以前的天师住居,如果大天师不嫌弃,我这就带你去。”
听了这话,甘天师点头,心里暗自窃喜。他知道杨管家说的木板房,其实是布吉土司赏给他的住居,与天井内的木楼有一段距离,独门独户的。他没有结过婚,只一个人住在里面,这一去多日,到底心里记挂着。这倒不是贪恋那点微末家业,而是房子里面储藏了很多药物和医书,是他多年心血,如果能趁此机会带些出来,那是再好不过。
杨管家见木呷还死死攥着牦牛绳,便说:“木呷,这次能顺利找到大天师,你也算是出了不少力气,今天不锁你了。但官寨有官寨的规矩,你去衙门的柴房砍柴吧。”他得了天师好处,多少总得留些情面。
木呷大张着嘴巴,发出公鸭似的“呀呀”声,双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天师,说不出话来。
杨管家怒喝:“你别给我装疯卖傻,快滚!”
天师知道木呷想跟他走,但他随时会去给刘小娥看病,刘小娥也可能随时会来找他看病,难免会给撞见,反而会给小头人招来祸事,便将木呷拉到一边,低声说:“木呷,你还是好好呆在柴房吧。二太太要见的是我,不是你。她万一心情不好,把你锁起来,你到时又会怪我。你放心,等事情一完,我就来找你。”
这话木呷听懂了,跪在地上向天师连连作揖,然后给士兵押着,一步一回头地,向衙门走去了。
甘天师叹息一声,让杨管家牵了牦牛,两人顺着大路,走向东天井。
夜幕中的东天井,早已经面目全非。曾经峨峨耸峙的骑楼,如今只剩下三根烧得焦黑的石柱,险险支起一道门户。里面的木楼也不见了,触眼尽是残垣断壁,隐没于白雪覆盖的荒草中。山丘样堆砌的乱石瓦砾阻断了青石板路,竟是无以下脚。
甘天师触景生情,心中又涌出几分酸楚与悲凉。
杨管家叫来几个士兵,费老大功夫才从中铲出一条狭窄路径,然后他将牦牛缰绳递给甘天师,说:“大天师,我就不进去了。您放心,虽说骑楼毁了,但木房子还在,一会有下人来给您送水送饭。您把孩子交给我,晚上就由丫头们带了。”
天师连忙拒绝,说:“这孩子好像受了风寒,得好生看看,就不劳杨管家费心了。不过有新鲜的牛奶羊奶,还请多送些过来。”
杨管家也不强求,说好,如果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人,又说了许多客气话,这才转身走了。
深垂的夜幕中,甘天师牵着牦牛走过这片废墟,只觉寒风拂面,四下冷气森森,心中愈发悲凉。再往前走,仍是乱石纵横,荒草萦野。不觉中,眼前陡然一亮,那座熟悉的木房子竟然出现了,紧邻着的,就是少爷办的学堂平房,似乎都还保存完好。
“太阳神啦,您到底眷顾咱小主子,不让他在雪地里过夜了。”甘天师将牦牛拴在房檐下,忙慌慌地跑过去,推开虚掩的房门。
甘天师的这座木房子与少太太在南边界的竹笆房布局差不多,只是没有后院。一间正房,三间卧室。正房中间是围着火塘的三块锅庄石,除了一张小方桌,靠里墙还安放着一张木塌,木榻上铺着几层羊皮,都扑满灰尘。作为领地德高望众知识渊博的大祭司,甘天师精通天文、地理、五行、巫术、农艺,医学等等。族人若是有疑问造访,正屋便成了会客厅,他时常坐在木塌上给人卜算打卦,驱邪问神,救死扶伤。而另三间屋,一间主卧,一间客卧,一间作了药房。
一应陈设都好好地还在,甘天师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轻轻抖落襁褓上的积雪,揭开上面的遮盖,说小主子啊,这大半天的你哭也不哭一声,你可千万不能生病呀。
小家伙在襁褓里蹬着小腿,转着眼睛望着他。
“啊,原来你醒了,好着呢。”天师大喜过望,揭开羊皮翻个转,将小主子小心翼翼放进去,“你真会吓人,你人小鬼精,知道这地方危险,所以不哭不闹。可是小主子啊,接下来该咋办呢?咱走不脱了。万一给那刘小娥看见,使啥坏心思,你叫我咋向少太太交代呢?”
接着,他又急匆匆地走进药房,一样样地查看。沿墙的柜架上,五花八门的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都没有动过的迹象。有精致的铜丹炉,各式各样的陶瓷药罐,针炙用的银针,打卦用的羊胛骨,一撂撂经书药书,大大小小的转经筒,再就是各类中草药,用布袋码在厨格里。
检查完毕,他长松口气,自言自语说这玛玛土司看样也不算太坏,又走出来,开始在正屋的火塘拢火。
火塘燃起来的时候,响起敲门声。
甘天师拉开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门口站着两个女人。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得倒还周正,看模样便是官寨的使唤丫头;另一个是中年妇女,头发乱成鸡窝样,脚上锁着铁链,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双手各提着个装满食盒的竹篮,竟是沙木秀。
甘天师吃了一惊。
先前才打发了木呷,现在竟又见着阿秀,他几乎都怀疑,是不是管家故意下套,派人监视他来了。
他装着不认识。
“大天师——”沙木秀喊。
甘天师担心坏事,找了个理由,先把使唤丫头支走了,这才让阿秀进屋。
阿秀钻进屋,将竹篮一放,便“扑通”跪在甘天师脚边,一时泣不成声:“大天师,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一家子吧!”
“你起来,起来说话。”甘天师连忙退开,“你别喊了,就当不认识我。”
“大天师,我一家都给抓到官寨来了,我和木呷都被拴起来了。那个哑婆子使坏,她现在是官寨的二太太,心眼黑得起锅烟灰啦!她叫人将我两口子往死里打,我们活不出来了,活不出来了。”
“哑婆子,你说刘小娥?”
“对啊,大天师知道啦?”
“刘小娥叫人打你两口子?”
“对啊!您没见那个阵仗,鞭子上缠了铁丝,一拉一条长口子。呜呜呜,大天师您看——”阿秀撩起又粗又黑的手膀子,再要掀裤腿的时候,给天师喝住了。
他说:“阿秀啊,你也别胡猜乱疑。刘小娥哑着,又怎么会叫人打你?”
阿秀撑着膝盖站起来,说:“就没叫,她一个动作,一个眼色,谁又不明白呀?”
“你见着她啦?”
“那倒没有。”
“她见着你啦?”
“我……我不知道。”
甘天师微微一怔,不禁叹息。这阿秀也做过对不起二太太的事,自是心内发虚,胡乱猜疑。问:“既然这样,你女儿呢?”
“你说阿惹惹?我也在找她呀。”阿秀抹着眼睛,“大天师您说,她会不会给卖出官寨了?呜呜,我可怜的孩子,她才4岁呀!您说我们这一家子,咋就这样命苦呀!”
天师现在急于给小主子喂食,又担心给这个快嘴婆发现出去乱讲,连忙从竹篮里选了几个食盒塞给对方,说:“快去找你女儿吧,兴许还在官寨。你快走,你个妇道人家,在这呆久了也不合适。”
可阿秀双手捧着食盒,就赖在屋里不走,一双小眼四下睃巡,忽然说:“大天师,我听木呷说,当初您把小主子抱走了,他人呢?”
甘天师下意识地向木榻望了一眼,却矢口否认,说:“你别听木呷乱讲,哪有这回事?小主子一直跟着太太,我还正找他们呢。”
阿秀眼睛贼光闪闪,忽然“嘿嘿”一笑,拖着铁链便跑到了木榻边。
“阿秀——”
“嘿嘿,大天师,就知道你骗人。”阿秀探手将婴儿抱了起来,“我认得,就是小主子。快,快,我带来了羊奶。呵呵,小主子饿了,这小腿蹬得崭劲,要闹了,要哭了!”
天师吓得面目失色,跑到门边望风。
“看来是得求求二太太了。”他想,“这个多事的快嘴婆,迟早会坏事。”他倒不担心二太太,当初自己逃跑的时候,二太太就在屋子里,应该知道这件事,瞒是瞒不过的。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传到玛玛土司的耳朵里,可就危险了。
见屋外并没有人,他略略放下心,走回去低声对快嘴婆说:“阿秀,既然你都知道了,你得向我保证,决不能说出去。”
“这种事,哪能说,不能说。大天师您放心,烂在肚子里也不说。我要说,也说是大天师从野地里捡来的孩子。”
“我已经答应木呷了,找机会求求二太太,放你们走。”
“大天师,您可当真?您见着木呷啦?”
“见着啦,他人好着呢。这次,就是木呷和杨管家接我进官寨的。”
“啊,那死人还活着?”
“他是你丈夫,不是死人。”
“大天师,您好像不高兴。”
“如果你想高兴,你就跟木呷一样,先装一阵哑巴。”
“又是哑巴。我想起那个哑巴就来气,人模狗样的,还当了二太太。”
“阿秀,你这张嘴巴该缝着。你如果再乱说话,不仅会害死你自己,还会害死木呷的。”
“啊?”阿秀给吓住了,“好吧,从现在起,我不说话了。但您也得答应我,帮我找找惹惹。”
“行,我答应你。只要你不乱说话,我帮你找,明天就帮你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