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出门,便向南天井走去。路上遇见杨管家,手里提着个口袋。便问:“沙木秀呢?”
杨管家说二太太,小的遵照您的吩咐,将她撵走了,和他男人木呷一起撵出官寨了,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官寨了。
二太太本想寻木呷的晦气,不让他活着离开官寨,又想看是否真成了哑巴,可人既已撵走,后悔也没用。她回头一望,说:“你吩咐大门的家丁,若是甘天师要出官寨,得向我报告。”
杨管家甚是为难,说:“二太太,这可不好办。大天师给二太太治好了病,玛玛主子非常高兴,不仅打赏,还说要在官寨内给大天师新修座瓦板房。”
二太太蹙起眉头:“你提的什么?”
“给大天师的赏银啊,二太太。”
二太太打开口袋一看,真是白花花的银锭,看堆头,不下二百两。她将口袋原样拴上,说:“大天师那,我已经赏过了。这样吧,银子你拿着,给兄弟们打酒喝。”
“二太太,”一个与土司打江山的大管家,为二百两银子喜得差点蹦起来,“您真是体恤咱下人啦,二太太。”
“你去吧。”
“行,二太太。”杨管家鸡啄米似的点头,“小的这就去吩咐大门的家丁了,二太太。”
杨管家刚走几步,却又给喊住。
她说:“杨管家,您虽然跟着主子打江山,出生入死,流血流汗,可却挺穷的,想不想发笔横财呢?”
杨管家吃了一惊,跟着讪讪一笑,说:“二太太,小的们再穷,也不能打主子的主意呀!这我可以向二太太保证,凡领地内的一草一木,谁也不敢乱动的。”
“知道你对主子忠心。想当初,我从宁远府回家,父母遇害,自己给掳在边界,脚给锁着,喊天不应叫地不灵。若不是你们,只怕早就冻死在雪里地了。”
“嘿嘿,当时的情况的确很危险,我是第一个冲进竹笆房的呀二太太。”
“背我出去的又是谁呢?”
“好像是马海,马教头。”
“马教头?”二太太像玛玛土司样按住了额头,“当时昏昏沉沉地,记不起来了。唉呀,算了,不去想这些难过事了。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
“您…….您说是发横财?”
二太太微微一笑,银盘似的脸上现出两个迷人的酒窝。
“太太,”为了讨好主子,管家索性连“二”字都省略了,“太太,打仗结束了,弟兄们都在官寨,哪有机会呀?”
二太太四下一望,声音低下来:“上次你们平乱,从南边界抓来许多百姓和安家娃子,不还关在衙门里面吗?”
“对呀,太太是要——”
二太太故作为难:“我本来是想给你和弟兄们一次发财的机会,可上次你也听见了,大太太想提审。唉,我就不知道了,她到底想审哪样。”
杨管家明白二太太的苦处,无非是担心大太太嫉恨,以审人犯为由栽赃陷害,连忙道:“太太请放心,玛玛主子说是要留给太太您处置,可还没谁敢提审。”
“大太太呢?”
“她也没有。这几天,大太太压根就没去过衙门。”
二太太长松口气,说:“这件事,我就不知道咋办了,我可从未处置过人犯。对了杨管家,依你看,你说该如何处置?”
杨管家知道这是二太太故意要提点他,便说:“照一贯规矩,若不施以重刑,那就是卖。卖得越远越好,不要让他们出现在领地上。”
二太太不便直说,道:“你自己看着办吧。事情做干净点,省得大太太以后又在背后说三道四。”
杨管家喜形于色:“请太太放心,小的一定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不会令太太失望的。”
“不必客气,这是我欠你的,去办吧。”
杨管家双手一揖,还想说什么,二太太摆了摆手,便从天井的楼梯走上二楼。
卖掉南边界的百姓和安家娃子,算起来与处置木呷一样,都是下策。可这些人一旦沦为奴隶,那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即算要杀,也不能全杀的。二太太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只能让杨管家卖掉,先度过眼前难关再说。
大太太住在三楼的西边,二太太便在二楼的东边选了间厢房搬进去居住,以免上下楼照面。刚站在走廊上,却见侍女阿乌从对面的楼梯走了上来,手里端着个银制托盘,托盘里是一个拳头大的绿色玉碗,正要往三楼的梯梯上走。
二太太连忙喊住,走过去问:“阿乌,端的什么呀?”
小姑娘微微曲身,声音脆脆地:“大太太要喝的莲子银耳汤,二太太。”
二太太双手捧住玉碗,鼻子凑过去,汤里面似还加了百合,馨香扑鼻。她说:“我也想喝,厨房里还有吗?”
阿乌笑着说:“有啊二太太,一会奴婢给二太太端进屋里来。”
二太太摸摸小姑娘粉红的小脸,说“真乖”,便向厢房走去了。
站在门前,没看见侍奉她的侍女阿夏,也不以为怪,便推门进去,坐在窗台前小憩,等阿乌送莲子银耳汤。刚坐下,忽听对面楼上传来骂声,连忙伏身过去,在窗纸上戳个小洞,向外细看。
这道格窗往上,正好可以瞧见三楼的走廊。只见大太太和阿乌都站走廊上,黄脸婆指着小姑娘的鼻子,凶神恶煞地问:“先前那个小娼妇对你说什么啦?”
阿乌双手端着托盘,全身直打颤,说:“二太太说她也想喝莲子银耳汤呀,大太太。”
“那你咋不给她端去呢?”
“这是端给您的呀大太太。”
“她捧碗了?”
“捧……捧了,大太太。”
大太太哈了一口,吐在碗里,又伸指头了搅了搅,说:“给那个小娼妇端去吧,让她喝。”
阿乌站在原地不走:“这不能喝了呀大太太!”
“你去不去?”大太太扬起巴掌,“你敢对那小娼妇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皮子。”
阿乌脖子一缩,端着托盘往回走。
二太太看见阿乌走下楼梯,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先是将托盘小心翼翼放在廊台上,抹干眼里的泪水,向楼上一望,才又端起托盘,向厢房走来。不一会儿,她在外面敲门,声音仍是脆生生地:“二太太——”
二太太连忙拉开门,让她进来,顺势又将门关上,笑着说:“阿乌,这么快呀?”
“二太太,”阿乌红着眼眶,低声说:“这是厨房送上来的,可楼上风大,汤给吹冷了呀二太太。”
二太太知道这小侍女不愿意让自己喝,却说:“冷着喝也挺香的。”
阿乌侧身不放托盘,说:“吃冷食会凉肚子的呀二太太,要不,您赏给奴婢喝吧。一会奴婢下去,给二太太再盛一碗上来。”
这个汉人女子听她一口一个二太太,嘴甜,心眼也不错,脑子也机灵,心下已有几分喜欢。便说:“既然冷食凉肚子,那咱俩都不喝了,放桌上吧。阿乌,你过来,给姐姐梳头。”
阿乌一惊,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想认我这个姐姐吗?”
“二太太,奴婢不敢呀二太太。”
“把盘子放下,过来。”
阿乌放下托盘,怯生生地走过去。
“你多大了?”
“14岁了二太太。”
“你别一口一个二太太的,听多了也不舒服。以后呢,若是有外人在,你就叫我二太太,只我们两个人,你就叫我阿姐,记住了吗?”
“记住了二太太,哦不——”
“你看你,才说就忘记了。”二太太轻轻点了点小侍女的鼻头,“叫啊,叫阿姐。”
“我不敢!”
“叫啊!”
“阿姐。”
“嘿嘿,这不就对了嘛。”二太太从窗台上拿起把象牙梳,坐着自己梳头发,“你既然认我这个阿姐,阿姐呢,总得意思意思,该送你点什么礼物呢?”她想了想,便从脖颈上取下条金项链,递给小侍女。
小侍女本要去帮二太太梳头,却退后一步,不敢接,说:“阿姐,我……我不敢要呀。”
“知道你怕给大太太看见,那就先收着吧。”二太太将金项链按在她手里,“对了,你先前说你多大了?”
“14岁了阿姐。”
“14岁,嗯,还小,再等三五年,就可以出嫁了。”
“官寨够出嫁年龄的侍女多着呀阿姐,三十岁四十岁的都多着呀。”阿乌羞红了脸,“我们哪有这个福气呀,只要能尽心侍候主子,就是千幸万幸了。”
“你老家在哪里?”
“云南,昭通。”
“哦,那是咱洛族人的祖籍之地。”
“对呀阿姐。”
“你的家人呢?”
阿乌听了这话,眼里便噙上了泪水,说:“阿爸阿妈都在昭通呢。我们家是安家娃子,我上面还有个姐姐嘛。我是9岁给主子卖到官寨,遇上大太太选丫头,说我手脚利索嘛,就做了她的侍女。”
“苦吗?”
“苦是苦了点。只要不挨打,有口饭吃,苦点也不怕嘛。”
“阿乌,有这么难吗?”二太太握住侍女的手,“ 我自小便在宁远府读书,对咱洛族的规矩可还不大懂。”
阿乌笑着说:“官寨的下人都说,二太太大大咧咧,不落俗套不拘泥小节,是个大好人。”
“真的吗?”二太太笑起来,“那今儿天我可得听你好生讲一讲,咱洛族到底有哪些规矩了。”
“太多了,一时半会讲不完,二太太想听什么?”
“就讲婚娶吧,比如说你自己。”
“我吗?阿姐,其实像我们这种下人,谁敢娶呀?百姓家娶了,等级就得下降。除非主子配婚。但配婚,也是安家娃子嘛,主子想打就打,想卖就卖,还是受不完的苦。”
“也不一定。”二太太说:“这样吧,等合适的时候,阿姐帮你取消奴籍,还你自由身。官寨的武师教头那么多,还有带兵的长官什么的,如果你相中谁了,告诉阿姐一声,阿姐撮合你们,再给我们的小阿乌准备一套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嫁出去。”
小侍女低垂螓首,脸红到脖子根上:“阿姐,这话可是当真?”
“为必阿姐还说假话?嘻嘻,莫非阿乌呀,已经有心上人了?”
“阿姐,你莫开玩笑了,哪有。”
“嘿,你人还小,这事也不着急。好吧,你在我这呆得太久了,快回去,省得大太太又要骂人了。”
“好的,阿姐。只是,汤不能喝了,脏,让我带走吧。”
“先留着,晚些时候来收。”
“这可不行。”阿乌端起托盘,慌慌张张跑出去了。二太太注意到,小侍女在端托盘时,侧着身,装着用袖口擦拭桌面,却偷偷将那条金项链塞进了桌下的抽屉里。
她愣怔着,暗暗感叹。不一会儿,听到三楼上大太太的声音:“进去这么久,说些啥?那个小娼妇喝了吗?”
“没说啥呀大太太,二太太喝了呀大太太。”阿乌举着只空碗。
“真喝了?”
“不信你看呀大太太,碗空着呀大太太。”
“喝了就好,嘎嘎嘎……”
二太太听着大太太母鸭似的大笑,心内直打呕。她知道,端上来的食物,下人是不敢乱倒的。那个可怜的侍女只为守住一个秘密,多半自己将吐了浓痰的莲子银耳汤喝了。
还是早上的时候,玛玛土司出门时告诉二太太,他要去高山上打猎,因为下雪天冷,就不带她去了。走时还专门叮嘱侍女阿夏,好好服侍二太太,不然就扔进雪地里喂狼。
可是自从回来,并没看见阿夏,土司也没个影。二太太百无聊奈,窝在被子里睡了会觉,天就渐渐黑下来了。忽传来敲门声,阿夏在外面喊:“二太太——二太太——”
阿夏进来便跪在二太太的床边,捂着脸哭得涕泪横流,直顾告饶。这个和阿乌差不多年龄的侍女告诉自己的女主子,她一直被大太太关在天井的柴房里,不允许出来。这会出来了呢,又给大太太无端打了两巴掌,还罚不许吃晚饭。
二太太本也想惩罚这个侍女,可看着阿夏肿得老高的脸腮,倒觉自己作为主子却不能保护自己的下人,心内委实愧疚难当。她说阿夏你起来吧,我不怪你就是了,玛玛主子那,我也不说。
一听这话,阿夏哭得更加起劲,跪着就是不起来。
没办法,二太太只得从窗台上拿起只量衣的竹尺,象征性地向着侍女的头上敲了两记,然后说,我代玛玛主子惩罚你了,这下,你总该起来了吧?
阿夏破啼为笑,赶忙从地上爬起来。
阿夏说:“二太太,奴婢去伙房给您端饭吧。”
二太太担心大太太从中使坏,便从床上跳下来,说:“我自己去,你就在屋里生个炭炉,一会我要洗澡。”
主子自己去端饭,这在官寨从未有过的事,阿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二太太已经拉开门,快步走出去了。
不多久,她一手提着个装着晚饭的竹篮,一手提着满满一桶热水,气喘吁吁地走进屋来。阿夏已经生好炭炉,连忙迎上去,双手接住。
二太太叫侍女吃饭,自己则提着炭炉和水进侧房,要在里面洗澡。这是一个高约三尺,宽约六尺的桃木大黄桶,板壁约一寸厚,外面是用牛筋箍腰,看着倒也结实。人坐在里面洗澡,称为木桶浴,可单人洗,也可双人洗。二太太赤身坐进去后,见水太少,便叫阿夏再去提两桶上来。又再三叮嘱,必须得自己舀水,若是看见太太去了伙房,那就不用了。
“二太太,大太太还在楼上哩。”与阿乌相较,这个侍女便显得迟钝,“大太太懒得很,她才不会去提水。”
“那就快去吧。”
侍女提着水桶走后,老半天却不上来。二太太半躺在黄桶里面,虽屋子给炭炉烘得暖融融的,到底觉得无趣。刚要起身,听到门给轻轻推开了,耳边响起的却是另一种熟悉的脚步声。她便轻轻抿住嘴唇,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半闭着眼睛将大半个身子靠在黄桶上。
不多久,头上升起热浪,跟着一股夹杂着各色花瓣的亮晶晶液体顺着雪白的脖颈向下,穿过深沟,涌过平坦的小腹,滑下去,再从双股间漫上来。二太太的身体渐渐轻了许多,美人鱼似的浮游在了花瓣间。
“玛玛……玛玛…….”她梦呓似的呢喃。
一双粗糙的大手从脖颈间环绕了过来。
“我的小美人,你真是想死我了。”
“我也是呀,那就快进来呀。”
玛玛土司欲火焚身,三下两下便除去了身上的衣服,仿佛粗笨的黑熊样翻进了黄桶内。黄桶内热雾腾腾,一黑一白两具躯体扭成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轰然一声,水花四迸。
黄木桶壁到底经不住两人的撞击,垮了。
垮塌声和着两人既欢快又惨痛的大叫,仿佛四下铺涌的水流,漫过房间,漫过房门,再从环形的走廊,一直漫向对面三楼,漫向土司大太太的房间。
而那处房间,也有东西在垮塌,也有人在大叫。
大太太在怒摔桌椅板凳,在撕裂着嗓子怒骂。
“一到天黑就骚叫就鬼哭狼嚎,”大太太在房内团团打转,双手紧捂着耳朵,“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侍女阿乌木头样杵在门边,通红着脸,垂着头,全身直打颤。
而这边的侍女阿夏,早已经躲起来了。
大太太怒不可遏,从地上拾起根断桌脚,攘开阿乌便冲到了走廊上。
“去你妈的——”她猛地挥手,那根断桌脚空中飞过二十多米距离,但差了几尺,落进天井,砸进了黑暗。
二楼的房内还在拼命,还在厮杀。
大太太再次拾起根断桌脚,用尽吃奶的力气扔出去。这次很可以,准准地砸中了仇人的窗户。
这时候,玛玛与二太太的战场已经转移到了宽大的木床上。木床吱吱嘎嘎摇晃,扯着楼面也跟着摇晃。
忽听“哐”地声巨响,窗户上现出个大窟窿。两人如同给子弹打中一样,同时倒下,没有了呼吸。
半晌,玛玛首先爬起来,身上裹件布毯,拧着醋钵似的大拳头,要过去教训那个晚上吃醋的黄脸婆。
可是,倒下的女人已经有呼吸了。她身体一跃,自下而上盘住了玛玛,两人又扭在了一起。
“玛玛,我们声音太大了,大太太不高兴了。”
“要她高兴!她高兴,老子就不高兴。”玛玛手按着额头。
“怎么,又疼啦?”
“是啊,真是头疼。”
“这才开始呢,你就头疼。她是原配,才给你生了个大小姐,一日夫妻百日恩呢。要不,今晚你过去吧,我不怪你的。”
“过去?咋过去?老子又不是脚(公)猪。”
二太太”噗哧”一口,笑出声来。
“好了好了,知道你厉害。要不玛玛,明儿天我搬出去吧。省得上下楼梯照面,惹大太太不高兴。”
“搬出去?搬哪?”
“西天井不是空着吗?对面天井住着甘天师。我看病方便,你来看我也方便啊。”
“好啊,这主意不错。但房间肯定很乱,得打扫打扫才行。”
“这呀你就别担心了,反正我闲着无事,自己就可以打扫的。”
“那好吧。屋里你喜欢的东西,尽管带走。”
于是第二天,二太太叫上几个家丁,背的背,抬的抬,向西天井搬家。
在楼梯间,她遇见了阿乌。
阿乌恋恋不舍,呆呆望着她。
她悄声说:“阿乌,等有机会,姐姐将你要过来。”
“姐姐,你……你就不能住在这里吗?”
“看你说的,姐姐也想清静清静,眼不见心不烦嘛。”
“你……你声音小些,大太太就听不见了。”
“你个小妮子,莫非姐姐也吵着你了?”二太太探手在侍女小脸上一撩,故意挺着大胸,真个是妩媚而又风骚,“等哪天你进了洞房,就啥都知道了。”
小侍女一张脸“唰”地通红。
“姐姐,你快些来接我。”
“会有人来接你的。”二太太脸上抿着酒窝,发出几声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