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阔无垠的玛玛领地上,要新修一座寨子,实在是太容易了。从甘天师端着罗盘择地,到破土动工,再到大太太搬进去,前后还不到两年时间,一座金碧辉煌,仿佛汉人皇宫样的木寨群楼,紧靠着老官寨矗立起来了。
听说,里面的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假山怪石,园林水榭,大大小小上百间房屋,就连里面的管家也会迷路。
二太太从未进去看过。
但她想进去看看。
就像看自家的庭院。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她也该有自家的庭院。
可是,她只能站在天井的骑楼上,向着新寨瞭望,聆听奴仆鱼一样往来穿梭,又似赶集样的熙攘声。与之相较,老官寨的天井就太冷清了。她觉得自己所住的天井,颇似皇家的冷宫。自从半个月前受伤后,玛玛土司因为去宁远府公办,再就未来过,偶尔也只是叫下人来问候一下,她仿佛被打入冷宫了。
不过,今晚冷清的天井一定有热闹看。她想。她叫下人搬来张木榻,摆在骑楼靠外镂空的格窗下。这样不管是坐着或躺着,都可以观察大路上的动静。
幕色落下来的时候,她看见甘天师背着药箱回来了。
她有些吃惊,老家伙真回来了,一个人好端端地回来了。
但是,青石板的大路上却格外地冷清。间或,有几个背着木柴的女奴躬腰驼背,脚上拖着铁链,一步一挪地走向山边的土司衙门。而衙门也没动静。校场上操练的士兵仿佛鸟雀归巢一样,连影子都藏起来了。
愈是冷清,愈是令她坐卧不安,心绪不宁。
她有种刀架脖子的后怕,更有种面临死亡的恐惧。可恐惧中却又绞缠着热切的期待,到底在期待什么,连她自己都理不出头绪。
她干脆躺倒在木榻上,也不管夏日高原的夜风依然冷凛,倒要好生想一想了。
“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报仇呢。”她躺着喃喃自语,一张狰狞丑恶的老脸在眼前浮现。“罗正松你个老东西,你害我好苦!我原以为嫁给玛玛土司就可以找你报仇,你害我整整5年了。”
二太太内心一直藏着这个秘密,她苦守官寨也就是为了这个秘密。以她在土司心中的地位,要想躲开大太太,谋个去处可谓易如反掌,可她就是不愿离开。她原以为嫁给玛玛土司就可以报仇了,随便出个主意让部队去攻打就行了,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土司之间的争斗可不是个人恩怨,不是凭着实力想灭谁就能灭谁的。再者,找罗正松报仇极难回避自己汉人身份,而洛人是最看不起汉人的,包括玛玛土司。二太太苦心积虑,却给自己罗织了一张钻不出去的网,自己绞缠其间,还几次引来杀身之祸,可该咋办呢?
还未想明白,阿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上来了。
二太太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她病了。
阿乌吓了一大跳,差点将碗打落地上。
“阿姐,我去请大天师吧。”
“也不是多大的病,就是不想动。”
“要不,我给主子老爷带个信,总行。”
“你歇着吧,姐要睡一觉。”她在木榻上翻了个转,蒙着凉被,一动不动了。
等她醒过来,头顶上已是星光满天。
睡梦中她出了一身大汗,仿佛洗过澡一样,把身下的被单都打湿了。
阿乌就坐在旁边,挥动着鹅毛扇,驱赶蚊蝇。
“阿姐,我们还是下去吧,楼上蚊虫多。”
“我这是睡多久了?”她慵懒地折起腰,像是个双眼迷糊总是睡不醒的小女孩,“怎么,新寨还没歇下来吗?”
“阿姐,都后半夜了。也不知咋地,新寨这会闹得很,莫不是出啥事了?”
“别说话,好生听一听。”
新寨不仅闹嚷,而且灯火通明,仿佛燃起来了。拴在花台里的灰毛大狼狗前扑后跃,“汪汪”狂吠。
不多久,马蹄踏破黑夜,一队军兵举着火把,马后拖着两个人,从天井外的黝暗中,直奔山边的衙门。
“好像是马海和杨管家他们。”阿乌说。
“你仔细看看,他们是向衙门去吗?”
阿乌将头探出去,半晌,她说:“姐,他们是去衙门了。真是奇怪,拖着的人,看着像大太太的陪嫁丫头。”
“走,下去看看。”
跑下骑楼,阿乌忘记拿灯,又跑回去。
二太太拢着绸丝披肩,走出天井站在路边。火把的光亮照过来,绸丝流苏上缀着的珍珠,闪动着星亮的光泽。二太太光洁的脸上也闪动着光泽,粉嫩得像是六月的蜜桃。
又有军兵过来,她看见了走在最后面,骑在马上的马教头。
马教头看见二太太,慌忙跳下马来,双手抱拳:“二太太,深夜叨扰,实是迫于无奈,请见谅了。”
“怎么回事?”她问。
“大太太的两个陪嫁丫头偷了衙门公堂的人脸,给我们搜出来了。”
事成了。
狼固然凶狠,但若拔去爪牙,就成狗了。
但只成功一半。
“敢偷人脸,真是胆大妄为。玛玛知道吗?”
“二太太,玛玛土司去宁远府公办,一直没有回来。不过杨管家已经派人连夜去宁远府,向玛玛主子报告去了。”
“鬼奴呢?”
“鬼奴?哦,你说那个女奴。大太太叫先将人放了,只不过——”
“怎样?”
马教头压低声音:“阿姐,你可得提防着。虽说是将人放了,阿夏却明里暗里跟着,估计是看与什么人接触,以便以后再审。”
“还是不肯放过我。”二太太苦笑,向天井内喊,“阿乌——”
阿乌提着灯跑出来了。她一手提灯,一手绞着衣角,灯光照着脸通红,偷偷看马教头。
马教头看见阿乌,同样红着脸,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替我送送马教头。”二太太微微一笑,转身走去。
可不一会,阿乌又跑回来了。
“不是叫你送人吗?人走啦?”
“阿姐,你说这个人。他一句话不说,就傻站着,望我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看来也不是君子,你不也这样吗?”
“阿姐,你又笑我!”阿乌伸手,去挠二太太的胳肢窝。
“别闹,别闹!”二太太站在花台边,伸脚去勾狼狗的头,“你说这个人,他真就一句话不说?”
“也不是嘛。说了呀,可我咋就听不懂。”
“说什么啦?”
“他说…….说不会让人欺负我的。”小侍女握着小拳头,轻轻给二太太敲背,“可是,这里也没外人,谁又会欺负我呀!”
“不会是说我吧?”
“阿姐,你又来说笑,看我不挠你,挠你!”
“好了,好了,阿乌,我饿了。”二太太又伸脚去褥狼狗,“也不知咋的,我一见着马教头,这病就好了大半。”
阿乌撇着嘴巴,向她挤眼。
“怎么?吃醋啦?”
“阿姐,你说什么呀阿姐!”
“那就快去吧。”
阿乌端了一碗热牛奶出来,可二太太偏又要喝酥油茶。等她再端酥油茶出来时,却见二太太正在用牛奶洗手,另外一多半,则倒进狗盅里了。
“唉,我就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用牛奶洗脸,真是愁死了。”她点着指头在眼角醮了几滴,却又不喝酥油茶了。
“阿姐,你早就该用牛奶洗脸了,每天都洗。”
“你个小妮子,你是在说姐老了吗?”
“阿姐,我才不是这意思嘛。气候干燥,牛奶保养皮肤啊。”
“看把你急得。好吧,听你的。”
于是从第二天起,二太太就用牛奶洗脸。不仅洗脸,还洗手。她喜欢站在骑楼上洗。双手伸进铜盆,上下翻转,细听沾稠温热的汁液“咕嘟咕嘟”地在指缝间流淌,如同戏耍两条快活游动的鱼。然后她抬起手,轻轻几抖,又仿佛敷白色面膜一样,捂在粉白细嫩的脸上。
“阿乌,姐是不是老了。”她让侍女端着镜子,细看里面毫无血色的脸,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我的天啦,我的眼角都有鱼尾纹了。”
“哪里?”
“看,这里呀!”
“阿姐,哪里是。是镜子上沾着牛奶。”
“嗬,真是吓死我了。”她自己拿起镜子,左端详又端看,转忧为喜,“还别说,这法子真管用。好吧,牛奶不能喝了,端下去喂狗吧。”
阿乌端起铜盆,跑下楼去。
二太太为了保持身材,不喜欢吃早饭。早饭是一盘水果。自开春以来,洛区早熟的水果便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官寨。西瓜、柑橘、木瓜、菱角、香蕉、水蜜桃、无花果、草莓、葡萄、菠萝、樱桃、柳莲,以及冬藏的苹果、香梨、芒果不下二十余种。而时下,马湖邛湖一带的荔枝、桂圆已经成熟,一箱一箱地用冰镇着,跋山涉水,也运进领地来。
以往,二太太习惯坐在火塘边,一样样地挑拈品尝。但现在,因为天气热了,享受时节馈赠的地方便搬到了骑楼上。她吃水果,就算特别喜欢,也仅只是吃个三分,而且品类绝不会超过两种,以免混杂伤了肠胃。吃完水果,起床的任务完成了,后大半程的时间无以打发,又没地方可去,便坐在骑楼上居高临下,戏耍花园里的狼狗。
那时候,院子中央的那棵洋槐树已经死了。二太太叫阿乌每天向洋槐树灌盐水,将树灌死了,连树根都刨了,因而院子便显得格外地空阔明亮。
她先扔果核。拇指头大小的果核在空中抛成条弧线,要不砸中狗头,要不就砸中狗盅。狼狗“呼”地站起来。待果核再次落下,它凭空一跃,前足上扬,以膜拜的姿态接受主子的馈赠。可尝出苦味又吐出来,委屈地半跪在地上,或者翻个滚,“呜呜”假哭着耍赖。
“你虽狡猾,可惜你不是狼。”二太太一颗接一颗地扔下去。狼狗心灰意冷,有时扑上去咬,有时瞪眼看着。再之后,则干脆蜷进狗窝,躲着不出来了。
日上三杆的时候,帮着剥果子的侍女看见甘天师背着药箱从东天井走出来,埋着头向新寨子走去。她说:“姐,大天师又去新寨子了。”
“是吗?”果核丢得差不多了,戏耍也够了,二太太抓起一大把果肉扔下去。
“看来动物跟人一样,也不是那么好骗的。”她说。
阿乌没听清,说:“就不知道大太太咋样了。”
二太太便走到临大路的一边,手遮着额头看。
“他手上抱着什么?是不是夹板?”
“是夹板。好奇怪,大太太总是要夹板。”
“她要夹板,就是在骂我了。”二太太叫阿乌拿来描眉的炭笔,在旁边的木柱上重重写下个“一”字。
“这是第一天了。”她叹口气,“也许,我得向马教头要副望远镜。阿乌你看,布吉雪山顶上开始化雪了。”
“阿姐,你是说,布吉雪山顶化雪,玛玛主子就该回来了吗?”
“你个小妮子,学坏了。”二太太笑着去拧小侍女的脸,“行,今儿天给你个机会。去找马教头,帮姐要一副望远镜回来。”
“阿姐,我……我就这样去呀?”
“屋里那么多水果,就不知道提几箱?你就说是二太太犒劳他们不就得了。”
“那我就去了。”小侍女俏脸红扑扑地。
“去吧,就知道你高兴。”二太太想了想,“叫上个下人,也给我儿子送两箱。”
“你儿子?”
“对呀,东天井,木狄补一二少爷。”
自此,二太太每天早上坐在骑楼上,估摸着时间,戏耍完狗便端着望远镜看东天井。高倍军用望远镜直接将走出天井的甘天师拉到了眼皮下,老头子背着药箱低垂着花白的头颅,有时怀抱夹板,有时空着双手,脸上愁苦不堪,脚下如拖重铅,亦步亦趋。
二太太暗暗高兴,苍白的脸上起了一层红晕。
第五天上头,木柱上写出了一个标准的“正”字。二太太扔完果盘里的所有荔枝,可那条狼狗蜷缩在狗窝里,虽呲牙咧嘴“呜呜”低吠,就是躲着不出来。二太太甚觉无趣,便拿起望远镜,去寻甘天师。
不多久,甘天师出来了,仍是背着药箱。她还看见木狄给阿惹惹牵着手,蹦蹦跳跳跟在后面。甘天师站住了,向后直摆手,看样是叫两个孩子回去。甘天师走后没多久,有4个女奴拖着铁链从衙门方向走过来,背着竹篓,显然是要出官寨背柴或打料草。
二太太微微一怔。她看见其中一个女奴停在了东天井的路边上,探着头,向着里面东张西望。
“真是找死。”她认出来了,那是鬼奴阿鲁依合。
“阿乌——”她喊。
阿乌从花园气喘吁吁跑上来。
二太太喊放狗。
阿乌怔了怔,说阿姐,那狗不知咋回事,它不动了。
二太太没听清,忽然间就哈哈大笑。
“阿姐,你笑什么呀?”
二太太指了指前方。原来是二少爷从天井内跑了出来,手里举着根木条,追着鬼奴一个劲地抽打,阿惹惹拉也拉不住。看龇牙咧嘴地,似乎就是另一条小狼狗。
“打,狠狠打,扑上去咬,看她不知好歹。”二太太笑得前仰后合。
小侍女嘟哝着:“二少爷也太不懂事了。这么小,就知道欺负下人了。”
“你说什么?”二太太放下望远镜。她看见鬼奴像是给狼狗撵着一样,不要命似的向前跑去了。
“阿姐,我没说什么呀。”
“不是说狗吗?狗咋了?”
“哦,”阿乌松口气,“不知咋回事,它不动了。”
“先前不是还在叫吗?”
“它只叫,就是不动。”
“或许是喝多了牛奶,闹腾肚子。”二太太思忖着,“这样吧,从今儿天起,做饭给它吃,我们吃啥它吃啥,别亏待了。”
“阿姐,它就是条狗嘛。”小侍女颇有些哭笑不得。
“听话,即算它就是条狗。”二太太说。
“好吧,阿姐,我去煮狗饭了。”
“你个小妮子,学会骂人了。”二太太虽在训斥,脸上却笑容可掬,“先别忙,去把木狄和阿惹惹叫进来。”
只一会儿,二少爷给阿惹惹牵着,“咚咚咚”地爬上了骑楼。阿乌端来几盘水果和点心放在桌上,请俩孩子吃。
二太太说:“木狄,你过来。”
二少爷便跑到二太太面前。小家伙喊:“阿妈。”
“小子,你喊谁呢?”阿乌瞠目结舌。
“阿妈!”二少爷不理阿乌,双手环住二太太的脖子。
二太太将二少爷紧紧搂在怀里,说:“阿乌,从今儿天起,木狄和我一条命了。你高兴,就叫他一声小主子;不高兴呢,就叫他木狄补一。阿惹惹你也一样,什么弟弟,真是没规没矩了。”
“是,二太太。”阿惹惹垂着头说。
二太太招待两人吃了点心,又吃了大堆水果,然后问:“木狄,你先前好像打人了?”
二少爷嘴里溅着水果渣,说:“阿妈,她是鬼奴。”
“你认得?”
小家伙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