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色放晴了。趁着阳光大好,二太太抱着两本佛经去找甘天师。未进门,便听见屋里面传来小女孩嘻嘻哈哈的笑声。她站在门外听了一阵,就往前走,一直走到拐弯处的两排相对的长平房。这两排平房,是她未到官寨之前,布吉比比仿照汉区私塾,在东天井兴办的学堂。她到来之后闲着无事,就在学堂内教孩子们认字读书。她想起那时的自己,每天早上就是这样手里抱着书,迈着轻捷的步子走在这条青石板路上。她眼前有些恍惚,早已逝去的一幕一幕转灯似的呈现。除了看见孩子在奔跑嬉闹,身边似乎还走着一个人。那个身材瘦削高大,总是西装革履,头发给头油抹得透亮,皮鞋上纤尘不染的少年土司,她的布吉比比。她的目光不自禁地向着一个方向望去,目光所极,是一眼被磨盘覆盖的石井。水流从井口漫进旁边浅浅的水沟,有什么东西吸引住她。她几步跑过去,探手抓了起来,竟是一条天蓝色领带。她全身颤栗着,心更是一阵阵紧缩,一阵阵刺痛,像针扎,似刀绞。她将领带拧干,折叠,藏进衣服里,不觉中眼泪落下来,已是泣不成声了。
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
她蓦地清醒,全身一跳,回过头,却看见丈远的地方站着甘天师。
“二太太,您来啦?”
她迅速揩干眼泪,强自一笑。
“既来了,何不进屋里坐坐?”这次,甘天师格外客气。
“不用了,佛经还给你。”
“二太太记忆过人,又背完了?”
“别挖苦人,我不读了,学不会。”
“恭喜二太太,四本佛经中的精要,二太太倒是掌握了几分。”
“你——什么意思?”
“二太太,”甘天师笑容可掬,“昨天早上你走没多久,马教头就将阿惹惹送过来了。”
“那又怎样?”
“我是这样想。等到明年开春,二太太或可再招收些领地的孩子,特别是那些百姓的孩子,教他们识文断字,学写学算。一者,二太太可以打发时间;二者,孩子们接受教育,总有好处。”
“甘天师,你想要我的命吗?”二太太脸色大变,“你是想让土司知道,我曾经在这里教过书?”
“二太太多虑了。官寨知道二太太过去的,恐也仅只我一个人。只要二太太放我出官寨,一切顾虑也便烟消云散了。您教书育人,彰显的是两族文化的共通,读书人的气节风骨,土司只会高兴,不会怪你的。”
“废话!什么气节,什么风骨,我可听不懂。大太太随时都寻我的晦气,还有心思搞这些名堂。”
“教书办学堂,洛区所有进步土司都在做,不是名堂。”甘天师恭恭敬敬,递给她一本书。
“什么?不可能又是佛经吧?”
“二太太不是想学医吗?医书。”
二太太接过去,是本《黄帝内经》,却仍板着脸:“又是书,你就不能教我实际做点什么吗?比如配方,拿药,就学学制药什么的,也可以呀。”
“二太太,您连医理都不明白,又如何配方拿药?别操之过急,这得慢慢来。”
“慢慢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五年小成,十年终有大成。”
“哼,十年,那时我都老了,就学会了,又有何用?”
甘天师微微一怔:“二太太,这话何意?”
二太太说:“这还不明白吗?我学医,无非是担心哪天又会流落在外,有门技艺总能混口饭吃。你让我学十年,我能安心学十年吗?”
“哦,原来二太太是担心这个。不过二太太聪慧过人,读书一目十行,过目成诵。若是细心专研,想必二年之内,学得五六成技艺,应不成问题。”
“五六成技艺,该不是骗人吧?”
“天师不敢欺骗二太太。只要二太太想学,天师自会倾囊相授。”
“五六成技艺,那也够了。”二太太眉眼渐渐舒展,“你的这些医书,还有多少本?”
甘天师掰着指头:“《黄帝》、《难经》、《神农》、《金匮》、《灵枢》、《素问》《脉经》、《本草纲目》,都是从汉区传过来的,就不包括咱洛族的《双柏》、《献药经》等等,也不下二十本吧。”
二太太暗暗算了算,背住二十几本医书,至多也就大半年时间,并不太难。她便点头,说:“好吧,等我背完这本书,就来找你换。”
“二太太,读书不是囫囵吞枣。读书有四重境界,天师这就讲给您听。这四重境界,一是用眼,是看;二是用脑,是记;三是用心,是领会;四是用神,融会贯通。这与医道中的望闻问切,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好了好了,读书还用你来教。”二太太不耐烦地摆手,便望天井外走去。
“二太太——”
“什么?”
“先前拜托的事,还请记在心上。”
“什么事?哦,你想离开官寨?”
“官寨规矩太多,天师只是想回到南边界上。”
“恐怕不是规矩太多,而是是非太多。甘天师,咱俩现在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别想将我一个人丢在这。即算以后要走,也是咱俩带着云图一起走。”
“你会带着云图一起走吗?”
“当然会。”
“什么时候?”
“那得看我学医学到什么时候了。”
甘天师当然不会相信二太太的话。他知道二太太与土司罗正松结下的深仇,而他带回的小主子,无疑是报复布吉氏族最好的筹码。而这汉人女子显然拿住了罗正松的命脉,现在又靠上了玛玛土司这棵大树,才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的。
就在焦灼无望的等待中,一晃,三个月时间便过去了。
积雪消融,万物复苏,洛区的春天来到了。遥望高山平原,葱笼的牧草波浪似起伏,牧人的毡房仿佛散落的云朵一般。官寨四周,棋盘样的庄稼地绿油油的,坡上的罂粟已经开出一片片花海。
整一个冬季,二太太足不出户,竟将二十几本药书背得滚瓜烂熟。这天早上,甘天师递给她一本《双柏》,说是很早便流传在洛区的偏方药书,要她好好记诵,等看完这本书,就可以教她配方拿药了。
二太太心下高兴,便趁着外面外面无限春光,信马由缰地走在青石板大路上,一边走一边看书,不觉中就来到了官寨的骑楼下。忽见官寨的大门角落里蹲着个小女孩,双手趴在膝盖上,竟是阿乌,正在伤心地哭泣。
她心下奇怪,想必是小侍女受了大太太的欺负,躲在这独自憋屈。走过去一问才知道,原来大太太有个习惯,每隔上三五天,就要喝人参汤滋补。只不过原来储下的人参已经用完了,到宁远府采买的人也不知什么原因,又迟迟不归。小侍女每天早上都要到寨门前来等人,这已经是第三天,因为等不到人,她便不敢回去,怕大太太责骂。
原来大太太喜欢喝人参汤。二太太暗暗思忖,忽想起甘天师的药房便有,上次见过的那个人形怪物。便说,阿乌你别急,在这等着,姐帮你去找。
不想还未离开,大太太怀里抱着孩子,给两个30多岁的老丫头陪着,也走到了官寨的大门前。
大太太嫁给土司,十几年时间生下了两个孩子。前面是个男孩,叫扎瓦,12岁了;怀里抱着的是个女孩儿,叫阿子敏敏,才3个月大,还在吃奶。
大太太眼睛看也不看二太太,故意问:“阿乌,你在跟谁说话?”
二太太见大太太眼露凶光,知道来者不善,连忙曲身:“姐姐好,小妹给姐姐请安了。”
“真是不要脸,谁是你姐姐?”大太太怒骂:“一大早就在这勾搭我的小侍女,真是讨打。来人啦——”
一个五大三粗的老丫头捋起袖口,直扑上前。
二太太吓得花容失色,转身要跑,却早给老丫头拿住手臂,死死按跪在地上。
阿乌急了,扑上去,哭着一边向主子告饶,一边又将老丫头往旁边拖。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大太太将孩子递给身后的老丫头,走向前去,向着阿乌便是两大嘴巴。阿乌捂着脸,也跪在了地上。
这时候,二太太的侍女阿夏正好寻来,看见自己的主子跪在地上,一时不知所措,退到旁边,只知道哭。
大太太打定主意要羞唇对方,不叫阿乌,偏就叫过阿夏:“你来,给我打,打她的嘴巴。”
阿夏全身直抖,主子,阿夏不敢,不敢。
“你敢违抗主子的命令?”
“大太太,奴婢不敢违抗。可是,大太太,二太太也是咱的主子呀!”
“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你好生看看,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
阿夏战战兢兢抬起头:“大太太,您是主子,您是主子。”
“那你还不打?”
“我……我不敢,要不,您……您叫阿乌打吧。”
“偏就是你!打不打?不打就将你卖了!”
阿夏知道躲不过了,只得走上去,说二太太,阿夏对不起,对不起您了。
也活该二太太倒霉,这些天玛玛主子带兵在领地巡游,一直都没回来。她便望阿夏苦苦一笑,你打吧。
阿夏抬起手,向着二太太的脸,不轻不重打了一巴掌。
“用力,打嘴巴!”大太太怒喝。
阿夏闭上眼睛,向着二太太的嘴巴重重一巴掌。
二太太头一扭,嘴角渗出细细的血线,半边脸就肿起来了。
“再打!”
阿夏咬着牙,连着几巴掌。
“用脚踹!”
阿夏哭着,又踹了两脚。
二太太向后一仰,倒在地上。
二太太在倒地的那一刻,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官寨太危险,或许,该放出“影子”了。
只是念头一闪之间,她就昏过去了。
大太太有些惊慌:“死啦?”
老丫头伸手探了探鼻息,说没死,在出气,问还打不打。
大太太担心玛玛土司回来不好交待,说:“今天就饶过这狐狸精,看晚上还敢不敢骚叫。”又说:“阿乌,你个贱婢,以后别跟我了。阿夏,你倒好使,跟我走。”从老丫头手里抱过孩子,得意洋洋地回天井去了。
自那以后,二太太身边的侍女,换成了阿乌。
甘天师是在下午才听说二太太挨打的事。他背着药箱,匆匆忙忙赶到西天井时,看见二太太坐在在火塘边的圈椅上,虽一张脸肿得像馒头,仍端着双手,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书。
甘天师叫阿乌看住门,自己在火塘边坐下,请二太太伸出手,要替她把回脉。
二太太老老实实伸出手,却说:“你来得正好。上午不小心被疯狗撵,摔了一跤,看会不会破相。”
甘天师低声说:“这下知道厉害了,叫你走不走。”
二太太“吃”地按住脸,说:“她撵我走,我偏就不走。我不仅要当二太太,以后还要当大太太,莫不成我还怕那条疯狗了。”
甘天师吓得老脸失色,直顾摆手:“二太太,这话千万别乱说,要死人的!”
“要死也是我死,与你无关。这是布吉领地,走也是那疯婆子走。”
甘天师担心落祸,再不敢接话,替二太太把了脉,又叫她深呼吸,起身活动筋骨,都无大碍。说:“你那个侍女还是留了情面的,都是皮外伤,休息几天就没事了。”便打开药箱拈出几贴膏药,要她热敷。
二太太知道瞒不过,也就不顾忌颜面了,说:“这个结总还得解,大不了再挨回打。甘天师,将你药房的人参借我。”
甘天师吃了一惊,说:“你要人参干吗?那么贵重,没有。”
二太太瞪着他:“别跟我装糊涂,就在你药房的柜架上,早晚多还你几棵。”
“我说二太太,这真没有。您上次看见的,是首乌。”
“别骗人,我认得人参。”
甘天师存下的半只人参乃百年老参,如何舍得,故意装聋作哑,提起药箱,便急急忙忙走出去了。
没走多远,却见侍女阿乌跟在后面。
甘天师站住问:“阿乌,你跟着我干吗?”
阿乌声音怯怯地,说跟着大天师去拿人参。
甘天师叹声说:“你没听明白吗?你家二太太熬制人参汤,不是自己喝,是要送去给大太太的。这可咋办?玛玛主子又不在家,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阿乌哽声说:“大天师,请您帮帮二太太吧。这个结一天不解,二太太日子也不好过呀。”
甘天师怔了半晌,说:“既然这样,我就拿给你。不过回去你得告诉二太太,远点,尽可能离大太太远点,主与仆,大与小还得分清,由不得耍性子。”
阿乌点头,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