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井的面积比另三个天井的面积略小,原是罗正华二哥罗正友的。进骑楼是个四方四正空大的院子,院子中央耸立着一株抱粗的洋槐树。罗正华每次进这座院子都叫把洋槐树砍了,因为围起的院子中间有“木”,是个巨大的“困”字,对主人不利。但罗正友不识汉字不信邪,倒把洋槐树侍弄得格外茂盛。罗正友没结过婚,不到20岁就离世,因为身体虚弱,大吃人参鹿茸进补,结果流血而死。当然,是否有洋槐树的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罗正友生前爱好花花草草,便叫下人围着洋槐砌了个圆形花园,里面栽种玫瑰、米兰、三角梅、栀子花、兰草等各类花草。每年春夏,花朵应时而开,整座天井蜂舞蝶乱,馨香扑鼻。过花园,便是两进两偏的木板房,都有三层。据说,修房子时请的是云南府的大工匠,整座天井全靠木榫头接合,未用一钉一铆,却结合牢固丝丝入扣,稳如磬石。
二太太嫌楼上风大,便在正厅选了间大厢房入住。侍女就阿夏,另有两个女仆,专管火房。她自搬进去后,成天闲着无事,便去西天井缠着甘天师学医。明里学医,打的却是套取哑药解方的主意。甘天师的心思全在如何带小主子逃出官寨,敷衍她,随手扔给一本薄薄的汉字佛经,要她日日诵读。
二太太说:“我是要跟你学医,你却给我一本佛经,你有意思吗你?”
甘天师说:“医者,仁者;医道,德道。你要学医,先得学会仁德。学不会仁德,学再多的医术也没用。”
二太太暗想:“估计他知道贩卖边界百姓和安家娃子的事,真不识好歹。”也不生气,说:“大天师教训的是。”逗了一会孩子,便捧上佛经,转回家去,静下心来认真诵读。但她心智过人,没要两天,便将一本佛经完完全全背诵下来了,于是又去找甘天师。
甘天师听着二太太诵读,甚是惊讶。甘天师年青时也是记忆力惊人,但若想在两天之内,将一本二三十页的经书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自不可能办到。他表面上不动声色,问:“这本经书,你以前读过?”
二太太反问:“我以前读过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她这样一说,甘天师就不好追问了,说:“读一本有什么用处。”又递给她一本。
二太太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但又不敢惹怒天师,于是拿回去,认认真真地读,认认真真地记。还是没要两天,全背诵下来,上门交差。
这次,甘天师递给她两本佛经,而且每本都比头两本厚得多,仍要她诵读。
二太太抱着佛经回到家里,万分愁闷,想着天师房内成堆成堆的书籍,只怕全是佛经,自己又不是佛门信徒,那要读到何年何月?于是将书往床头一扔,倒要琢磨出个办法,好好收拾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老家伙。
但这个办法着实不好想。
她独自躺在床上,用心思索老家伙对她说过的一字一句,总觉得读佛经并非其本意,倒像是故意刁难。忽一个念头划过脑际,再反复回味,不禁心中豁然开朗,骂:“死天师,有求于我不敢直说,要本太太胡疑乱猜。呵呵,这次,看你咋说。”
想通其中关节,二太太就不关心两本经书了,高高兴兴地洗脸漱口,穿衣打扮,然后叫上阿夏,提着十几封银元,出西天井顺着青石板大路,绕过住着部队军官的北天井,向山边的土司衙门走去。
这是冬天的上午,雪已经停了。太阳从平原的尽头升起来,照着地上的积雪,仿佛铺着一地碎银。
到衙门要经过一座石拱桥,桥对面便是衙门外的大校场。桥下流溪蜿蜒蛇行,再环绕北边和东边的大天井,一衣带水,最终汇入高山平原的小河了。
还未进校场,前方便传来战马奔驰,士兵的呐喊声。
原来校场上在练兵,两人便站在桥上观看。
校场靠衙门分两排站着士兵,怕有二三百人。前排士兵腰上全部挎着长刀,后排士兵则肩上扛着步枪。站队还算整齐,也似她俩一样在围观。
只见一位身着草绿色军服的年轻军官,半伏在一匹高壮的黄膘马上,手里端着一杆步枪。随着黄膘马奔驰如风,他忽然转身,向着身后百米开外树起的几个木人开了一枪。一个木人头部应声爆开,校场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喝采声。但是,黄膘马仍在奔跑,在转过方向时,年轻军官又开了一枪,又一个木头人应声碎裂,仍是准确地命中头部。
二太太甚是惊诧,问那人是谁。
阿夏说是马海,马教头,领地里面的神枪手,是个汉人。
二太太暗暗点头,原来他就是马海,看长相不过二十来岁,竟是如此神勇。
这时候,不知有谁在喊:“二太太来了,二太太来了!”
马海勒马一个仰立,大喊:“口令——,列队——”
两队士兵来往穿棱,转眼在校场的东、西列出了四块方阵。长刀“嚯”地出鞘,半举空中;布枪则并在腰间,与人长立。紧接着,马海拍马穿过方阵来到桥头,一跃而下,双脚一并,向二太太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二太太好!”
“你就是马海?”
“是!”
二太太近距离打量这个相貌英俊,身材健壮高大的年轻军官,只见鼻梁挺直脸型方正,头发粗硬漆黑,黝黑的皮肤微微泛红,特别是对方眼睛明亮清澈,不带一丝一毫的邪念,心下已有几分喜欢。
二太太心思一动,倒要试试他,就向阿夏示意。
阿夏便走过去,将装着银元的袋子递给他。
马海接过袋子一看,却又还回去。
二太太说:“拿着吧,给你的。”
马海拱手:“二太太,请原谅,属下不敢要。”
二太太问他为什么不敢要。
马海说他每月都领取了领地的饷银。
可二太太却非得要给他。
马海实在没办法,只好请求二太太,允许他将银元分发给手下弟兄。
“行,就照你说的办。”二太太点头,对这马教头愈发敬重,“对了马教头,你这会有空吗?”
马海说有空。
二太太便要他带自己去衙门走走。
前阵马海得到过指示,衙门的人犯全凭二太太处置,因此也没觉有啥奇怪的,就前面带路。
二太太将阿夏留在了桥头上,自己则和马海穿过方阵,走向土司衙门。
二太太边走边说:“马海,我知道你是汉人,但我在汉区生活了十几年,接受的全是汉文化教育,说起来也算是半个汉人了,因此咱俩谈话也就不必拘束。上次在南边界你救过我,我记着,一直想着要感谢你呢。”
二太太没有明说,他送银元给马海,其实就是为了感谢他。
她怕马海听不懂洛语,一直说的是汉话。
但汉话在一个汉人面前,而且还夹杂着格外熟悉的地方口音,就暴露出了二太太最大的秘密。
二太太是汉人。
马海久未说汉话,对汉话特别敏感。
当然,对久违的乡音更加敏感。
二太太不仅是汉人,极可能还是自己的家乡人。
汉人在洛区的悲惨遭遇,玛玛土司的荒淫无度,令马海对相救二太太充满着无比的自责与愧疚,眼前美丽的女孩子,有可能是富家千金,有可能是名门闺秀,也有可能还是学校的学生,却因为自己一时失策,被抢掳到了官寨。
他比谁都清楚,二太太是被强娶的,表面风光,其实过得并不好。
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官寨,却等同于一个人心叵测的小江湖,身处无处不是算计的是非之地,又怎么过得好。
可他不敢询问对方的身世。
若非官派,汉人在洛区是没有任何地位的,那些被抢掳过来的汉人,都沦为了奴隶娃子。
他担心身世泄露,又会害了对方。
愣怔半晌,他抠着后脑勺,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男孩,用低得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了一声“对不起。”
二太太奇怪地看着对方,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马海只好讲起了那天相救二太太的事。他见二太太病得很重,就先背出去,找军医治病。没想刚出门就遇上了玛玛土司和杨管家,被拦住了。他说那天他原打算将她藏起来,然后找机会放她走的。
马海没有说假话。当时二太太已经醒了,可全身虚软无力只好任由马海背着。她听见马海悄声询问身边的士兵,怎样才能躲过玛玛土司,将这个女孩子安全地送出洛区。士兵说得等到晚上,这里离汉区并不远。偏偏这时候,玛玛土司就走进屋来了。
大抵情况就是这样的。
二太太默默听了一阵,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地方口音已经泄露了身世,因而故意装洛族人,时而说洛语,时而又说汉话,询问马海是哪里人。
马海说邛州。
“哦,邛州,我小时候去过。”二太太本就是邛州人,但她撒了个谎。“可你咋又会来洛区?还会回去吗?”
马海告诉二太太,他是宁远府国军邓团长手下的一名连长,半年前他们边给派到洛区,约有二百来人,专门协助进步的洛族土司改土归流。但眼下时局不稳,洛区大小土司频频造反,估计没有三五年,是回不去了。
“改土归流?什么是改土归流?”二太太奇怪了。
“简单地说,就是将土司及贵族管辖的土地收回,统一由政府派官员管理。”
“改土归流,原来是这么回事。”二太太思忖着,“这么说来,我们现在的领地也要收回了?”
“看咋说。只要服从政府统一管理,定期交纳苛捐杂税,土司也可以成为政府派遣。玛玛土司早年从军,回到家乡后积极响应政府平乱,其实就是政府派遣的官员了,有个说法,叫以洛治洛,就是用洛族自己人,来管辖治理洛区。二太太,国家政策不好把握,洛区形式更是复杂多变,我们最好不要妄议,免生事非。”
“也对,咱这些小老百姓,求眼前都来不及,又何必去关心那些国家大事。说到半年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当时你们从南边界抓走了许多百姓和安家娃子,他们现在关在哪里?”
马海说:“不是给杨管家提走了吗?他说是二太太您吩咐的。”
“哦,是啊,我倒忘记了,全部提走了?”
“对,大人小孩,全部提走了。这里面是关押男犯的,而且全部是死刑犯。”
二太太不相信,便穿过公堂,顺着一道环形楼梯,很快来到了专门关押囚犯的地牢。
一股夹杂着腐臭酸馊的怪味扑面而来,令人窒息,闻之欲呕。
这种怪味二太太是熟悉的,因此并没觉到有多么难受。半年前她被关在南边界的牲口棚里,地面、墙壁、草堆,甚至自己肮脏的身体,都散发出这种浓烈刺鼻的怪味。
她只是站在原地略略适应了一下,就继续往前走。
地牢深入地下十几米,牢房凿山石而成,全是面积狭小形状不规则的洞穴,里面阴暗潮湿,铁门落了重锁。透过落地栅栏似的铁窗,一个个死囚蓬头垢面脚拖铁镣,有的扑在门上乱吼乱叫,有的无声地在房间里来回徘徊,像是一群被拴着的人形怪物。走到最后一间,一名年轻的死囚引起了她的注意。这名死囚同样蓬头垢面脚锁铁镣,但却靠墙正襟危坐,地上摆了几只碗盘,里面有酒有肉,正在有滋有味地大吃大喝。
“这人是谁?”二太太很是奇怪。
“白狼。”马海说白狼没有名字,因为额头上有块白色胎记,都叫他白狼,是横行在南边界打家劫舍的土匪头子,今晚上就要杀头的。
“哦,难怪如此。”二太太点头,“能当土匪头子想必也有些本事,怎么抓住的呢?”
“前几日抢我们军粮,腿受了伤。这人很有本事,可惜了。”
“ 好像还是个汉人?”
“对,是汉人。”
“可戾气太重了。”二太太也有些惋惜,“要是能驯服,留着看家护院多好。”
马海略一沉吟,低声说:“二太太,我记住了。”
二太太微微一怔:“啊,你记住啥了?”
马海笑了笑,算是回应。
两人顺原路往回走,刚走到楼梯下,一阵呼噜声引起了二太太的注意。她顺着方向看过去,原来楼梯后面也有一间牢房,里面同样关着一名囚犯。牢房斜对天窗,照见囚犯的面容,更年轻,只怕比白狼还要小几岁。
马海悄声说:“这个人厉害,若是没有受伤,比白狼更厉害。抓他那天好几十个人将他堵在酒楼内,伤了一大半才捉住他。”
此时囚犯枕着双手,两条小腿夹着寸宽的竹块,头里脚外,胸口上放着一把薄薄的削刀,倒在一堆乱草上睡大觉。几只老鼠和成群的蟑螂就在草丛中钻进钻出,他却半点不为所动,呼噜声此起彼伏,睡得很是香甜。更为新奇的是,囚犯头顶靠墙的地方,整齐地码着许多用竹条木块制作的模型。有的像轮船,有的像浮桥,有的像风车,有的像房屋,甚是精致工巧。
“这人是谁?”二太太颇为诧异,倒像是在哪里见过。“真是奇怪,关押的死囚,竟然可以使刀。”
马海微微一笑,说是世居洛水河的利利土司大少爷,汉名叫张文。
一听是利利土司大少爷,二太太就想起来了。难怪见着面熟,这人她认识的。
他们曾一起在宁远府的洋学堂读过书。
同一所洋学堂,却分女校和男校,中间隔着一条四五十米宽的护城河。
准确地说,二太太与张文并没有任何接触,因为罗正华和二太太住校,张文走读。她只是偶然几次,坐在窗前读书时走神,看见张文与罗正华一起在河边玩耍,并从后者的言谈之中,知道两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生命无常,波谲云诡,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学生,一个已经死了,而活着的,却又以这样苦难悲惨的方式,相遇于陌路。
二太太装着不识张文,耐心地听马海讲诉土司大少爷的事。
马海说你别看他文文弱弱的,打仗也是行家里手。半年前,玛玛土司将布吉土司罗正松围堵于三江口洛水河边,两军相持于南岸,眼看着就要全歼罗正松三族了,不成想晚上不知从哪冒出一支队伍,竟然用浮箱做成浮船,迅速在河上架起好几座浮桥,协助罗正松从容逃脱。后来查出“造桥”的总指挥就是他张文。那件事情过后,玛玛土司花大价钱买到他的消息,派马海连守了好几天,才在一间酒楼将人活捉,让其写了血书,讹诈利利家族3万两白银赎人。马海说本来这事交钱就算了结的,可利利家族内部却生了变故,竟以无钱为由,拒绝交换。玛玛土司失了耐心,来个杀人诛心,先将其双腿打折,再送给一把削刀,让其自行了断。但这张文偏又是个厚脸皮,自杀肯定是不可能,自己取下床铺夹草的竹块绑了断腿,该吃吃,该喝喝,全然不当一回事,闲时就用剩余的竹块制作模型,一副要老死狱中的架势。
“有本事却不懂算计,家族弃子,一点不冤。”马海对张文作出评价。
这时张文睡醒了,他从乱草中撑起身体,觑着惺忪睡眼看向门外,捂着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才懒声懒气地问:“马教头,先前你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害我耳朵一阵冷一阵热的。不过看见你本少爷还是挺高兴的,这一高兴,好话坏话都不妨听一听。”
马海说:“那你走近些来听。”
张文说:“我的两条腿断了,你们也不给我医治,走不过来了。”
马海调侃说:“你不是号称影子吗?来无踪去无影,就两步远,走不过来。”
张文苦笑:“都是传言,稍微有一点离谱。我说马教头,既然你来了,我也说两句,算是顺便教训你,给你提个醒,你听了也别生气。这话可怎么说呢?你聪明过头,只怕跟错了人。川滇两地72家土司,不是每一家土司都有眼光的,他们呢,有时比普通人还蠢,还傻。你家主子脑子就有问题,好歹我也是利利家族大少爷,迟早成大事,竟然还绑票,还叫我自杀。”
马海说:“首先,请注意你的用词。我与玛玛土司虽同属国军序列,但仅只是协同关系,没有主子。”
张文说:“其次呢?”
马海说:“其次,这段时间,我了解到一些有关你家族的事情,如果告诉你了,只怕你马上就想自杀。”
张文双手撑地,拖着两条断腿向门边挪了两步。他说:“有些意思,说来听听。”
马海说:“3万两白银,你利利家族再难,也能拿出来的。可为什么又不拿?张文,你被人陷害了。事到如今,我不妨告诉你原因吧。首先是你那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张武,他为了继承土司官位,希望你死。他鼓动你相救罗正松,无非是借玛玛土司之手要你性命,只是那次你命大,着实也有些本事,搞的花样也新奇,逃脱了;其次,罗正松也希望你死。你虽然相救罗正松,可对方承的却是你弟弟的人情,你不过是其中的一枚棋子而已。要不然,你弟弟不来赎你,罗正松为何不来赎你呢?其中的道理是:你的弟弟装无辜,说你私调兵马,意图谋反,罪有应得,你若死了,得罪玛玛土司之事便有所交待;而罗正松宁肯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也不愿意来赎你,是因为他懂权衡,不愿意得罪你弟弟。张文,你不仅是棋子,而且是弃子,你已经没有用处了。”
不等马海讲完,张文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