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马海,你编故事的本领,强过了你带兵杀人的功夫。实话告诉你吧,自从被你们关进大牢,我压根就没将希望寄托在这两个人身上。棋子也好,弃子也罢,那都是你自以为是的想法。不就是3万两白银吗?有人会来赎我的。”
“你希望来赎你的人,是你的堂哥张才才吧?”
张文昂起下巴,笑而不答。
“你堂哥张才才,是不是那位一心要扶你上位的利利领地前土司?”
张文说:“你这样讲并不准确,我堂哥是想扶我上位,但因为我未曾掌印,他依然是利利领地的掌印土司。”
马海说:“这才是我真正想要告诉你的。张文,在你被我们抓获不久,张武突然发动兵变,将你堂哥软禁了。”
“你说什么?”张文全身一抖,发出一声厉喝。
马海顿了顿,说:“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堂哥张才才被张武软禁了,要不然两个多月了,他为何不来赎你。”
张文瞪着血红的眼睛,又长又黑的指甲深深地抠进泥土,嘴唇咬破,几丝血线,慢慢从嘴角渗出来。
“马海,你他妈骗我,骗我!”他咆哮着。
“我不骗你,张文。你在牢内,我在牢外。牢外发生的事情,我比你清楚。”
“我堂哥是土司,利利领地真正的掌印土司,手下有上千兵马,连玛玛土司都拿他无可奈何,谁敢软禁他?马海,你他妈敢骗我,老子做鬼都不会饶你!”
马海双手抱怀,任他咆哮怒骂,等对方骂够了,才淡淡地说:“你还算是个男人,我以为你会大哭一场的。”
“马海,本少爷沦落到这步田地,你也没必要落井下石。”张文怒目圆瞪。
马海说:“我也在琢磨,我告诉你这些,是不是在落井下石。其实我很同情你,包括你的堂哥张才才。说实在话张文,你是我见过的,少有的人才。不管你死在哪里,我都觉得非常可惜。如果是在汉区,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
“我觉得你是在猫哭老鼠,假慈悲。”
“任你如何想吧,毕竟是我亲手抓的你。大丈夫恩怨分明,我也是奉命行事,还是真心向你道个歉,对不住了。”
“听意思,是要上路了?”
“除了张才才,还有办法吗?”
张文沉默着,渐渐平静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似乎在接受可怕的事实。
事实是,堂哥被软禁,多半会死。
而没有人来交赎金,自己一定会死。
马海带来的消息,彻底击垮了利利土司大少爷的自信,整整过去两个月了,张才才不来赎他,足以说明一切了。
“你说,我堂哥会死吗?”他颤声问。
“估计还不会。”
“为什么不会?”
“据可靠消息说,你堂哥私藏了土司金印。只要他不交出土司金印,那就要不了命。”
“可是,万一张武找到土司金印了呢?”
“我说张文,还是关心你自己吧,没有时间了。”
张文面色惨然,叹声说:“临死前知道自己的仇人,也好。马教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只是,你们抓到我,是谁透露的消息?”
马海笑而不答。
“张武?”
马海摇头。
“那就是罗正松了?”
马海说:“你对面的牢房,白狼正在喝断头酒,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就告诉你,完全没有意义。你可能还不知道,在这座地牢死刑犯的名单上,你的名字和白狼的名字都已经划去了,尸体留下人脸,其余喂狼。也就是说,你现在已经是死去的人,尸体已经喂狼了。”
张文大笑,笑声却像是在哭:“我他妈真傻,竟然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仇人。我救了人,可连我救过的人都希望我死,什么世道,什么人心啊!”
马海说:“世道本就如此,无非是你没有看穿而已。我也很纳闷,你张文也算得上川滇两地排得上号的人物了,可为何三家都看不上你。”
“三家看不上又咋样?我会找到第四家的。”张文攥紧双拳,牙关咬得“嘎嘎”直响。沉吟半晌,他说:“马海,即算你不承认,我也知道是罗正松出卖我的了。这样吧马海,你先前也说了,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你开个条件,帮我找一个罗正松的仇人,最好是有血海深仇的大仇人。只要他愿意替我交付赎金,我不仅送他洛水河上一百艘浮船,还以利利土司家族的名义,世世代代代尊他为主子,唯他马首是瞻。”
“你就这么肯定是罗正松?”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他。他以为我死了,就可以得到那一百艘浮船,他是做青天白日梦!”
马海说:“你想夺回领地,还想报仇?”
张文顿时发飙:“我报不了仇了,我双腿断了,我咋报仇?我要用我的所有,换别人替我报一次仇,不可以吗?啊,不可以吗?”
马海说:“你别激动,说你的浮船。你的浮船,就是上次你相助罗正松的那几座浮桥吧?”
张文说是,不过自那次行动之后,浮船就全部沉入了水底;当然,如果他能出去,随时都可以开启,让船从新浮出水面。张文说其中有几艘大浮船,仅只一艘,价值就超过三万两白银。
马海说:“你这些话玛玛土司都听得耳朵生茧子了,还沉入水底,还可以开启,怕也只有你和罗正松相信。”
张文说:“他就是坐我的浮船逃命的,而且还带走了最大的那艘浮船,为何不相信?”
马海回头望着二太太:“二太太,你说,他的话能信吗?”
二太太说:“我没听懂,什么是浮船。”
马海解释说:“就是机动船,但可以根据需要,隐匿于水下,不被发现。”
二太太甚是惊讶:“这么神奇?”
马海说:“所以满口胡言。”
二太太微微一笑,却说:“一个等同死去的人,也没必要说谎。”
马海说:“二太太相信了?”
二太太低声问:“是罗正松出卖他的吗?”
马海点头。
二太太说:“那就解释得通了,罗正松熟悉浮船,想将浮船占为己有,看来他真有浮船。”
马海说奇就奇在,他真没有,罗正松出卖他,怕是另有原因。
二太太说:“为何不带他去洛水河上,试一次呢?”
马海笑着说:“我们去过,那些浮船现在都还飘浮在洛水河上,除了十几艘小木船之外,尽是些烂铁箱、破木箱、破木板,一文不值。这人表面看着老实,说谎也是一绝。”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为何又要说谎?”
“他以为张才才会来赎他,无非找借口,拖延时间。”
二太太暗自点头。
主意不错,算得上有勇有谋。
可自来官家卸磨杀驴。
如果他真有一百艘浮船,如果玛玛土司得到了浮船,估计他也活不到现在。
由于地牢阴暗,张文这时才注意到二太太的存在,他惊奇地望着对方,看着马海在二太太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太太,如果您救我,小的愿意送您一百艘浮船。哦,不是一百艘浮船,而是一百艘隐藏在水下能够开动的浮船。”他扔了削刀,全身趴在地上,拖着双腿一寸一寸地向着栅栏门前爬。“太太,小的双腿断了,请恕小的无法向太太跪礼请安。”
一个男人,为了活命,在幽暗的牢房内拼尽全力,向着光影一寸一寸地爬行。
还有一个女子,那是半年前的二太太,却是为了死,同样拼尽全力,拖着双腿向着生命中的幽暗,一寸一寸地爬行。
一个向生。
一个向死。
却都向着仇恨。
而仇恨的源头,竟又是因为同一个人。
眼前的情景触动心肠,二太太顿时泪目。
她颤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张文说:“您是小的的主子。如果太太救小的性命,小的愿奉太太为主子,一世为奴,若有违逆,不得善终,天诛地灭!”
这是在发毒誓了。
二太太可不相信什么毒誓,但这个人,她必须救。
“我知道你名字了,张文。”她说。“但是张文,估计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果我告诉你,我是玛玛土司的二太太,你还会让我救你吗?”
“你……你是玛玛土司的二太太?”张文张大了嘴巴,嗓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一般,说不出话来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张文。”
“二太太,要杀剐随你便,我张文认命了。不过你们都别想得到那一百艘浮船,哈哈哈哈……”
二太太站在牢房外,默默地看着他。
张文惨烈的的笑声像是一把利刃,深深地扎进她的心坎,带来如绞似的疼痛。
“张文——”她喊。
张文喘着粗气,慢慢向着牢房里面后退。他右手抓住了那把削刀,咬了咬牙,慢慢横向自己的脖子。
“把刀放下吧张文,自杀可不是好主意。”
“二太太,我命由我不由天。即算要死,我也不会死在你们手里。”
“可是,我的确需要一个看门人啊。”
“你说什么?”张文握刀的手在发颤。
“你不是要我救你吗?我同意了。”二太太说。
“你真要救我?”
“对。”
“为什么?”
“我说了,我需要一个看门人。”
“二太太,你贵为土司二太太,不会缺少看门人。”
“可是,我缺少你这样的看门人啊。”
“二太太,这不是理由。”
“你先前不是说过吗?帮你找一个与罗正松有血海深仇的大仇人。我是玛玛土司的二太太,当然算得。”
“可是——”
“别去追问理由了张文,如果你真想活命,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二太太,请……请讲。”
“你当初为何要帮罗正松?”
“一定要回答吗?”
“你也可以不回答。”二太太转身欲走。
“二太太请留步。”张文扔了削刀,拖着双腿又爬了回来。“这可怎么说呢?唉,说起有些可笑,还不是为了朋友。”
“朋友?”
张文沉吟半晌,还是讲了。
“罗正松有个弟弟叫罗正华,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在宁远府读过书。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想帮一帮我的朋友。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土司被别一个土司灭族。”
“就这么简单?”
“我也想不出,还有其它什么理由。”
“也就是说,真正出卖你的不是罗正松,而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不能这样说。”张文断然摇头。“罗正华劝过我,他说洛区早被官府控制,即算土司也难以自保,要我变卖田产尽快离开。唉,只是可惜,我当初并没有听他的话。”
“这个理由很牵强啊张文,就为了帮朋友?”
“我想我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二太太。”
“真为了帮朋友?”
“我们还是同窗。”
“那好吧。”二太太权当真话了。“那么我再问你,现在恨你的朋友吗?”
“谈不上。朋友就是朋友,罗正华比我有远见,我更应该感谢他的。”
“那他为何不来赎你?”
“兄弟尚还反目,父子亦可成仇,何论朋友。不是吗二太太?”
二太太怔怔着,一时无语。
说起来有些可笑,一场事关土司灭族的生死大战,背后的原因,竟是因为朋友。
“是这样吗?”二太太回头问马海。
马海说:“坊间是有这样的传闻,利利土司大少爷,喜欢做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过马海又说,毕竟是传闻,不大可信,因为罗正华是土司少爷,有的是钱。既然是朋友,即算罗正松阻拦,他也应该来赎人的。
马海并不相信。
可二太太相信。
因为她亲眼见证过两人的友情,尽管不是过命的兄弟,但的确是相互信任的朋友。她有理由相信,如果罗正华还活着,哪怕倾家荡产,哪怕与哥哥反目,必定会来赎人的。
只是,马海和张文都不知道,罗正华已经死了。
罗正华的死,就是插在二太太心上的刀。
二太太忍住心上的疼痛,提醒张文收好刀。她将马海叫到一边,低声问:“在死囚的名册上,他真死了吗?”
马海说:“土司的意思,这里的犯人,二太太可以随意处置。您说死了,那就死了。”
“那我可以带走他吗?”
“二太太真需要一个看门人?”
二太太说是。
二太太不敢告诉马海,这个汉名叫张文的利利土司大少爷,的确是罗正华的朋友。
当然,她也没敢告诉张文,自己是谁。
二太太装着不认识张文,隐藏了那段过往。
二太太也没有说赎金,她也拿不出赎金,只是问马海同不意。她要看看对方的态度。如果汉人教头值得信任,自然愿意担下一个死囚复活的风险。反之,那就不必深交,救人之事,另想办法。
没想马海却爽快地答应了。
“马海,我的意思,不想让玛玛土司知道。”
马海说我知道。
“你知道还答应我?”二太太很是诧异。“这是玛玛土司要杀的人,你就不怕哪一天被发现,给自己惹上大祸?”
马海说:“玛玛土司本就同意的,二太太可以提走所有人犯。只是,我倒替二太太担心,容留一个死囚在身边,怕是不妥。”
二太太叹声说:“我如何到官寨来,你最清楚。我的人生已经糟糕成这样了,又能糟糕到哪去。”
马海说:“虽然这样,可他的遭遇已经告诉你了,你相救的人,也许有一天就变成了狼。”
二太太说:“我听说过他,利利土司大少爷,人很善良,对领地的老百姓很好。一个善良的人若是输了,一定输在了重感情,讲义气,比如说,为了朋友。而这样的人,恰恰又最值得信任。”
马海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劝你了。我愿意相信的是,或许他真有一百艘浮船,二太太是想追查浮船。”
“真有吗?”
“可能真有。”
“那就算有吧。”
马海给二太太找了一个理由。为了追查浮船而留下嫌疑人,本身也说得过去。
二太太不知道的是,对于她流落洛区,自始至终,马海内心都充满着无比的愧疚,他太了解二太太的遭遇,可他帮不了她。而且说不定哪一天命令下来,他就离开洛区了,私放张文的事也就牵扯不到他了。那么,张文在民间的口碑挺不错的,而且还能打,若能为二太太所用,在危机四伏的官寨,倒也多了一重保护。
以他的能力,能帮二太太的,也仅限于此了。
不过他还是慎重地提醒二太太,这个人不能出现在白天,最好还要戴一张人脸。
,二太太问哪有人脸。
马海就让她跟着去刑房。
刑房就在牢房的上一层,是一间比牢房更加幽暗的大屋。屋内阴森森地,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和血腥味。
马海点燃墙上的油灯,刑房渐次照亮,变成了地狱的样子。
钉床、铁链、刀凳、钢夹、铁钎、铡刀、烙铁、捅钩、铁鞭什么的,摆满整间大屋。还有挂在墙上的各式各样的剥皮刀,每样上面都沾着血迹,令人毛骨悚然。而靠墙支起的木架上,晾挂着好几排脸谱,除眼睛之外,头发、眉毛、耳朵、鼻子、嘴唇俱齐,竟是栩栩如生,像极了跳傩舞的面具。
马海低声说:“这些就是人脸,真正的人脸。”
二太太倒不惧怕,只是心内砰然一声,像是有什么忽然炸裂。
真正的人脸,让她想起了被剥脸的土司少爷,那个一直隐藏在她内心深处,英俊的少年。
怔立半晌,她还是走了过去。
马海可不知道她的心思,取下一张人脸说:“这是整剥的头皮和脸,有些吓人,硝制过,就成真正的人皮面具了。犯人挺怕这玩意的,有时比上刑还管用呢。”
二太太问从哪弄来的。
马海说全部是玛玛土司带过来的,地牢里虽有很多死囚,可还从没有谁被剥过人脸。
二太太拿起一张,成色是有些老旧,就在脸上试戴了一下。
马海说你这张不好,太厚太糙,戴着也不舒服。
随即,他给二太太挑选了两张。
这两张人脸做工考究,柔和、细腻、轻薄,而又颇具弹性,二太太试了一下,感觉不错。
马海又说:“你别戴,不吉利。这种玩意,即算做得再好,也就晚上糊弄人,若是白天,一眼就被发现了。”
二太太就将两张人脸收了起来。
两人走出刑房,站在衙门的石台阶上。二太太寻目四望,这才想起此行的真实目的。她问:“马海,这段时间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女娃娃,四岁左右,叫阿惹惹。”
“阿惹惹?哦,你说的是她。”马海指着东天井,“你来之前,我派人将她送到甘天师家了。小孩子,长期与衙门的囚犯相处,看那些血淋淋的刑具终归不好。”
二太太问:“是送给甘天师吗?”
马海说:“我们是请甘天师帮忙照看,可他说要收养。我们就送了些钱和粮食,他不要,只把人留下了。”
“算我没看走眼,你很不错,马海。”二太太心中一暖,就问:“你多大年龄了?”
“满20岁了二太太。”
“20岁,小我一岁。对了,我的汉话说得咋样?”
“很标准,二太太。”
“马海,我很久没说过汉话,都快憋出病来了。你和阿乌都招人喜欢,以后就当我是你的亲姐吧。”
“阿乌?”马海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站在桥头上的阿夏。
“不是她,她是阿夏。阿乌可漂亮多了。”二太太本是汉人,对汉人马海自是说不出的亲近。“问你话呢马海,可认我这个亲姐?”
“二太太……”
“你只说同不同意。”
马海脸色涨红,轻声道:“阿姐!”
“好,我认你这个弟弟,马海!”
“你记住了马海,记住你有我这个姐姐。”二太太笑着拍了一下马海的肩膀,就穿过大校场,望来路回走。
她很高兴。
在她看来,这一趟没有白来,而且运气不错,手中凭白多了两把刀。
一把是张文。
一把是马海。
另外呢,杨管家贩卖奴隶也让她很高兴,这下好了,再没有谁知道她的秘密了,压在心头沉甸甸的顽石总算搬去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呢?哦,可以放下心来,一心一意地对付那个恶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