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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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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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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狼途》连载

第三章 死里逃生

南边界,总称宁属。边界以外,属宁远府地区。

如果踏界向北,不出两天的行程,就是宁远府。

宁远府,时为汉区。

那是洛族人祖祖辈辈用尽一生也难以企及的地方。

除了年轻的土司布吉比比,没谁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自然,连天师也没有去过。

有关天师,洛族古籍《洛族志》是这样记载的:“天”为天之子;“师”为有知识的长者。宽容慈悲,上天所派,携神签神扇,驱鬼治病,祈福禳安,掌管神权,指导人事。

又说,头人的知识上百,土司的知识上千,天师的知识无数计。

还有许多记载:师承家学,万千妙法,博古通今;不仅为神者,更为圣者。

就是这样一位在领地备受百姓尊崇,掌管神权指导人事的大祭司,在面对土司少爷布吉比比逃往汉区这件事情上,却失去了主张。

他曾经想过,或许可以从刘小娥的口中获得线索,试着去寻找。只有布吉比比回来,刘小娥的苦难才能得以解脱,再说官寨的确需要一个年轻人掌印,年轻正直的少爷责无旁贷。可是刘小娥几乎喂狼,沦为女奴之后,食不果腹,拴着铁链牲口样关在露天泥坯房内,因而对布吉家族的仇恨充塞胸臆,更对天师与管家满心戒备,即算能写,那也全是诅咒的话语。天师有苦难言,既然少爷独自逃跑,想必已伤透女子的心,能否找到,找到能否回来,很难一说。看来此事得从长,唯所能做的,就只有在南边界一味苦等了。

孩子出生之后的大半年时间,少太太怕生病,一直不敢抱他出门。竹笆房内,白天黑夜出入的都是木呷的妻子,名字叫沙木秀,又叫阿秀,是个40多岁,老得脸像树皮的陪嫁丫头。这个女人长得腰肥臀肥,五大三粗,从来不洗脸梳头,头发总是鸡窝样乱蓬蓬的。尽管在主子面前低声下气,可对待同等级的下人,声音却像是主子。有时候,她的女儿,年才4岁的阿惹惹也会偷偷钻进屋来,围着小主子和少太太打转。少太太免不得递给她几块果脯、肉干、铜钱什么的,逗她喜欢。

而看管刘小娥,则交给了木呷。他被罗正松封为南边界小头人。

在洛区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人是根据贫富贵贱,要分为五等的。最高贵的等级,莫过于土官,他们是统治者和掌权人,土司就是从这个阶层中筛选出来的。似木狄补一还未出生,已是天定的土官,布吉领地百姓奉为的王者;二是合合,俗称黑骨,领地的贵族。黑骨多为土司的子弟宗亲,是拥有土地和牲口的奴隶主,崇尚黑色,因此叫黑骨;三是曲落,也就是白骨,俗称百姓,自由民。之下是安家娃子和娃子,奴隶阶层。

木呷也有40多岁,原是官寨的奴隶娃子,因头脑灵活,得主子配婚,娶了少太太的陪嫁丫头,赐一块可耕地,在南边界上安家,从一个可以被任意宰杀贩卖的说话牲口,摇身一变,成为有地可种的农奴。

给奴隶娃子配婚,可不是主子仁慈,不过是为了生殖繁衍,生出更多的奴隶,供主子奴役罢了。

这也是安家娃子的由来。

有地可种,已是万幸;由土司钦点看管刘小娥,还被封为小头人,更被木呷视为荣耀。他虽对刘小娥的身份有所了解,可土司主子不待见,自没好脸色。轻则喝斥怒骂,重则拳脚相交,无形中更加重了刘小娥的苦难。

而这年的洛历年,一场大雪覆盖高山平原,就连附近的海子,也冻成了巨大的冰块。甘天师带着木呷去官寨一直未归;管家则去中部的山地巡查离开了南边界。三个人的离开,再次将刘小娥推进苦难的深渊,几乎在漫天大雪中生生冻死。

这天晚上,少太太抱着婴儿坐在火塘边,轻轻哼着儿歌哄小家伙入睡。阿秀则半蹲在墙角,怀里抱着个黄色茶筒,用一根木柄反复捣拌,给少太太幹制酥油茶。洛区与藏区毗邻,习俗没多少差异,都喜欢喝酥油茶,不仅强身健体,也为除湿御寒。

这时候,海子边忽然传来尖利刺耳的哀号,一阵又一阵响彻在雪夜,仿佛受伤的母狼一样。

“阿秀,什么声音?”少太太神色一紧,全身打了个哆嗦。

“太太,就是那个汉人女子呀太太。真是奇怪,都成哑巴了,声音还这么大,也不怕招来狼。”阿秀努力地抽打木桶,不紧不慢地说。

“你说刘小娥?”土司太太粗心大意,就快将汉人女子忘记了,“她还在南边界?”

“不是您让留下的吗太太?”

“哦,”少太太终于想起来了。“可大雪天,她叫什么?”

“关在牲口棚里,主子老爷要她当不会说话的牲口。”阿秀撇着嘴巴,“她不会说话呀,只能叫,真是讨厌得很。”

“牲口棚?什么牲口棚?”

“就是海子边,那间没顶的泥房子呀太太。”

“真是糟糕,你快去看看。”

“不行呀太太,她是太太的女奴。”她说这话的时候,忘记了自己也是太太的女奴。

“听话,快去。”

“太太,您说怪不怪。土司老爷弄她去喂狼,可狼就不吃她。而且土司老爷狠打,棒子都捶断好几根,也打不死。”

“叫你快去!”少太太不愿提及此事,冲陪嫁丫头发火。

“好吧,太太。”阿秀不乐意地站起身来,将沾满酥油的双手在衣袖上来回几抹,走了出去。

不多久,她头顶白雪钻进屋,在地上两抖,又蹲到了墙角。

“太太,我捶了那骚蹄子几拳头,躲进草里去了。您听,她现在不叫了。”

可是话音刚落,凄厉的哀号又一声一声地漫进屋里来。

土司太太坐不住了。

声音实在太大了,跟狼嚎一样,真怕引来狼。

她将婴儿轻轻放在火塘边的羊绒里,叫丫头看住,自己则披了件黑貂皮大麾,冒着风雪大着胆子走向海子。

雪夜天倒不咋黑,到处明晃晃的,一眼看很远,不曾见着狼。遁着声音,她很快便在海子边的泥坯房里寻见人了。汉人女子衣不敝体,蜷缩在乱草堆里。这间四五个平方的泥坯房就快倒了,没有顶,四壁都是指宽的裂口,墙上、草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雪。

“刘小娥,你出来吧,跟我走。”少太太说。

哀号声停住了,汉人女子顶着一张破烂的被絮,从草堆里探出头,一双眼睛惊惧地望着眼前的土司太太。大半年时间,她一直就给关在破房子内。少太太的女奴等同于贴身侍女,是可以到处走动的,更不用拴铁链,可她连给少太太当女奴都不配,仿佛待宰的牲畜。

“刘小娥,我叫你快出来,跟我走。你不走,即算不被狼吃,迟早也会给冻死的。”少太太提高了嗓门。

乱草堆沙沙直响,刘小娥团着身子,往更里处缩。

少太太跨过去,一把将对方拉了出来。

刘小娥全身就快冻僵了,刚站起来,又一下倒在了地上。

“阿秀——阿秀——”少太太着急地喊。

阿秀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把她背上!”

“太太——”

“我叫你把她背进屋。”

“是,太太。”阿秀伏下身,双手向雪里一抄,将刘小娥抱了起来。

“太太,您可得想好了,这是个坏女人。”

“可是,她也是比比的女人呀!”

提到自己的男主子,丫头便不敢吭声了。

回到屋后,刘小娥给横放在火塘边。汉人女子全身抖得筛糠一样,埋着头,脚上的链子“哗哗”直响。

“骚蹄子,给我滚到墙角去。”关好门后,丫头满屋寻找绳索,这是个危险的女人,得把她手也给拴住。

“别瞎忙活了!”少太太抱着孩子,站在火塘边轻轻拍打,“打两碗油茶给她,再拿些吃的来。”

“太太——”丫头瞪大了眼睛。

“没听见说话吗?”少太太很不高兴,“人就不用拴了,今晚让她在火塘边歇着。我说你们这些下人,时间这么久了,也不提醒我。”

“太太,我们哪敢提醒呀。是土司老爷吩咐的,说这女人危险,要随时提防。今晚要不——”

少太太打断话:“你要提防,今晚就守着吧。”然后,她将貂皮大麾盖在刘小娥身上,抱着孩子进卧室睡觉去了。

“太太,你房门没关呀!”

“不用关,不是有你守着吗?”

“哦。”

“你个骚蹄子,疯得崭劲,你可把我害惨了。”主子不在身边,丫头便有些放肆,边捣木桶边发脾气,“早知道这样,把你个疯婆子丢海子里淹死算了。”

刘小娥眼神木讷,只望着火塘发呆。

丫头气冲冲地将两个荞饼丢在她的脚边,一碗酥油茶也丢,泼去半碗,说:“吃吧,真是撑不死你。福享多了要被狼吃的,还要我来服侍。”

对于陪嫁丫头的恶毒咒骂,刘小娥充耳不闻。她仿佛冬眠的蚕虫一样,给温暖的火塘焐热,也便筋骨舒展,渐渐苏醒过来。她着实饿了。咸香的酥油茶和着苦甜的荞饼下肚,原本枯槁的瓜子脸上,竟透出一抹红晕。现在,竹笆房内的温暖早已经驱散了寒冷,更驱散了心底的恐惧。她瘦弱的身体一歪,倒在了火塘边,不一会儿功夫,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陪嫁丫头却不敢睡觉。

因为太太也睡了,卧室门却大开着。

她双手抱着幹酥油茶的木柄,双眼圆瞪着靠坐在太太门边,一直不曾合眼。直到天色亮开,雪地里传来觅食的麻雀“喳喳”的叫声,这才长出口气。

雪下了一整夜,至天明也不曾停歇,反而愈下愈大,仿佛乱扯的鹅毛,漫天飘洒。

一大早,甘天师与木呷从官寨急急慌慌地回到了南边界。每隔上半个月,官寨都要为少太太送来生活用物,这次因为洛历年,甘天师得去给主子敬天祈福,因此便带着木呷,打算顺道驮些粮食和过冬的衣被回来。可是还未走到官寨,却遇上成群结队逃难的百姓,一打听,才知道前面在打仗。北边的玛玛土司争夺布吉领地的地盘,仗都打十多天了。

听着愈来愈近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甘天师预感不妙,赶忙混在百姓队伍里往回走。接着出现管家,带着几十个家丁从一道山丘后面冲出来,准备回官寨增援。两人打了招呼。管家催促快走,又带着家丁朝前面冲去了。

甘天师不敢怠慢,如此惶惶似丧家之犬,在冰天雪地里奔走一夜,身后的人不断地倒下,枪炮声也逐渐稀落。到南边界,天色尚才亮开,回头一望,身后就只剩下木呷,马和行李都跑丢了。不过甘天师仍觉幸运,好歹是捡条命回来了。他站在雪地里长喘着气,暗暗替管家担心。看见前面就是海子,忽然想起件事,便叫小头人先去向少太太请安,自己则脱下身上的马尾丝长袍,冒着大雪走向那座泥坯房,寻找刘小娥。其实大半年时间,一直是天师照顾刘小娥,给她治病,治伤。他没有权利去打开那副脚镣,更不敢将其放出来,只得以一个洛族祭司在领地崇高的威望,一再告诫木呷和边界的百姓,谁也不许打她,更不能害她。每家轮流送饭,其余时间尽可能地离她远些。因为比比主子迟早会回来,到时歹账坏账一一清算,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而现在,因为一场大雪,甘天师担心这个汉人女子的安危,都快愁死了。

房子里没有,海子边也没有。进寨子挨家询问,都说没看见,只是晚上听到过叫声,但后来便没有听见了。

多半喂狼了,甘天师急得双眼通红,捶胸顿足。这是比比的女人,尽管是汉人。或许少爷早将她忘记了,可少太太呢?如果真死了,少太太的念想就断了。到时一发脾气,真弄些百姓和娃子去喂狼,只怕南边界就跟着乱了。

对于这次打仗,甘天师并没把事情想得有多么地糟糕。多年来他看惯了流血,看惯了打仗。他想的是,仗迟早会结束,布吉领地会重归平静,洛区没有哪个土司能一口吞得下高山平原,到时候,官府会两边各敲一竹杠再从中调停,然后各收各的箩,各捡各的筐。战胜的土司来哪回哪,战败的土司门户照样立起来,都是官封,谁怕谁呢。

这样想着,就继续寻找。

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甘天师红着眼眶,又回到海子边找了一大圈,这才万分失望地拖着双腿,思谋着如何去向少太太交待。

到得竹笆房前,看见木呷正用把铁铲清理墙边的积雪。

阿秀则站在门边上,黑着双眼圈向他请安。

“大天师,太太叫您。”

甘天师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问:“少太太醒啦?小主子可好?”

“都好,也都不好!”

“木呷,叫你妻子好好说话。”

陪嫁丫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手直抠乱糟糟的头发,声音蓦地低下来:“那个哑巴在里面,害我整晚都不敢睡觉。”

“谁?你说谁?”

“还能有谁呀,刘小娥。”

甘天师又惊又喜,快步走进屋去。

进屋后,他看见女子双手笼着大麾躺在火塘边,呼呼大睡,正是刘小娥。半年时间调理,她伤早就好了。而少太太则坐在火塘的另一边,嘻嘻哈哈地逗弄怀里的孩子。甘天师暗道一声谢天谢地,早知少太太如此开明,自己又何用劳神费力。

“甘天师,木呷说您回来了,怎么这会才过来,吃早饭了吗?”少太太问。

“谢谢少太太,路上就吃过了。”

“那好,你快些看看吧,她好像病了。”

“少太太,您怎么让她住进屋来了?”天师故意问。

“是啊,可天气冷,我又有什么办法。”太太直叹气。“快给她看看,怎么叫也不醒。”

“是,少太太。”

天师蹲下身,两根指头搭住刘小娥的左腕。把了会脉,又搭住另只手腕。

“怎么样,病重吗?”少太太问。

“一时也瞧不出病。”天师站起身,“她是睡着了。”

陪嫁丫头捋起黑乎乎的手臂:“怪事,赖在这里了,看我不把这哑巴打醒!”

少太太嚷一声:“阿秀,你胆子也太大了。她要睡就让她睡吧,吵什么吵!”

“太太——”

“天师来了,你出去吧。”

“是,太太。可奴婢还得给您准备午餐嘞!”

“那就快去,多准备两个人的。”

天师叫住她:“多烙白馍,要够几天吃的。”

阿秀一脸委屈,埋着头出去了。

“甘天师,我仔细想了想,她这样睡在屋里着实不是办法。”太太蹙起眉头,“可这大雪天,总又不能歇在外边,那间房子就快倒了。您看呢,可咋好?”

“是啊。就怕哪天比比主子回来,会责怪少太太。”

“你的比比主子会回来吗?”

“会的,少太太。”天师掐着指头。“小的日夜念经,日夜掐算。怪就怪在少爷还太年轻,还不省事。不过等不了多久,等他厌倦了汉区的花花世界,花光了带去的所有银两,不用谁去寻找,他自己就会回来了。”

“可是大天师,我已经不年轻了。等他回来,只怕会更加厌烦我了。”

“不会的,少太太,他感激您还来不及呢!您替他生下了儿子,替他守住领地,还替他看住女人,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世间哪去找?他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给融化的。”

“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少太太眼中蒙上一层轻雾,“要不这样,你给她修一座竹笆房吧,省得我住在屋内,也是提心吊胆的。”

“少太太,只能是怀了孩子才能修竹笆房。如果真要修,那得修瓦板房,或者木板房。”

“哪样好些?”

“要说舒适暖和,隔湿防潮,还是瓦板房。”

“那就修瓦板房吧。”

“少太太,您真是活菩萨呀。不过现在出了点状况,还得等一阵了。”

“怎么了大天师,出啥事了?”

“打仗啊。布吉主子跟北边的玛玛土司又打起来了。”天师叹着气,将管家带兵增援的事向太太细细讲了一遍。

“打就打吧,反正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少太太颇不以为然,“仗打得再远,也打不到南边来的。”

“是啊,哪次不这样。只是,少太太,您还是应该带着小主子找地方躲一躲。地方我都想好了,等仗一打完,马上就接您回来。”

“躲?往哪里躲?”少太太苦笑,脸贴着孩子的脸,“木狄补一,儿子,你说呢,躲还是不躲?这是咱的领地,祖上传了两百年的领地,要躲,也该是别人去躲啊!”

天师劝了一阵,但劝不过,直顾叹气,便转身去找木呷。刚出门,看见寨子里的百姓从各个方向涌来,逃难的百姓也在向这个方向奔跑,雪地里闹闹嚷嚷一片,心中蓦然焦急起来。接着他又看见木呷站在人丛中,咋咋乎乎的,一副大头人的派头,忙喊过来,耳语几句,又退回屋内。

“怎么回事?”少太太问。

“少太太,我觉得还是应该出去躲一躲。”

“外面这么吵,打过来啦?”

“还没有,是逃过来的百姓。”

“哦,明白了。”少太太却摇头,“百姓们遭难,我就更不能躲了。”

“那就请让我带小主子躲一躲吧。”天师只得向她伸出双手,“为了布吉领地,少太太,请相信天师吧。”

“这——”孩子不足七个月,还在吃奶,少太太如何舍得。

“少太太,别犹豫了。你听听,跑过来的百姓愈来愈多,就怕他们冲进来抢吃的,伤了小主子啊!”

“甘天师,真……真要躲吗?”

“少太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会用性命保护好小主子的。”甘天师几乎是抢一样从少太太手里抱过孩子,一看襁褓是貂绒做成的,赶忙又换成厚羊绒的,半搂着挂在胸前。甘天师心细,貂绒非寻常人家之物,他得把小主子伪装成普通百姓家孩子。

“大天师——”后院传来木呷的喊声。

“少太太,木呷已经准备好了,我从后门走。”甘天师说。

“不说了,你……你走吧!”土司太太咬牙背过身,眼泪夺眶而出。

“少太太,请您再想想,最好一起离开。”

“不,我想好了。”少太太坚定地摇头,“我要留在这里,等……等比比回来。”

“唉,也好。”甘天师叹气,“不过少太太,您得时刻提防着,衣服也该换一换。万不得已,可以离开,后院马都准备好了。”

“好,我记住了。”

甘天师走了几步,却又停住,回头望着火塘边还在沉睡的刘小娥。

他说:“少太太,您就赦免她吧。要不,您就当她是您的陪嫁丫头也可以呀。等比比回来,一定会感激您的。”

“我不是已经赦免她了吗?”少太太怔了怔,“哦,您说的是铁链。等阿秀转来,我叫她打开就是了。”

“少太太,您的善良,一定会感动菩萨和太阳神的。另外……当然,事情未必这样糟糕,如果到时你要离开,不妨放她回汉区,你看行吗?”

“可是……”

“我就随便说说,或许只有她,才能找到比比少爷的。”

“行吧大天师,我答应你了。”

“太阳神会保佑您的,少太太。”甘天师深深鞠了一躬,从后门走出去了。

甘天师牵着一头白牦牛,向着雪原深处的高山走去。小头人考虑得很周到,白牦牛的背上除了几个鼓鼓囊囊的粮袋,还担着两个竹笼,里面装着两头才下崽的母羊。

天师带着孩子藏身的地方是高山上的一处隐秘的山洞。这个山洞,其实是南边界百姓停放亡灵骨灰的墓地,类似于汉人供奉先祖的祠堂。洛族人身故火化,魂魄得天师超度指引归于祖界,骨灰留在了这里。地方蛮荒僻塞,一般人不敢来。山洞有好几间屋子大,岩壁上密密地凿出无数个方孔,乍一眼看去,仿佛悬空筑起的蜂巢。洞口有道厚实的木门,即算凶猛的高山狼也无法破门而入。不过在藏身的那段时间里,狼群像是搬家样大规模地向着北边迁徒,担心倒也多余了。

因为等不到木呷的回信,在远离村落,人畜不到的高山上,天师带着婴儿,足足躲了一个月之久。

前七天,天师每天都要从洞外舀来积雪,和上什么药水,在“哇哇”大叫的婴儿身上搓擦,直到全身发红,咝咝冒着白气,这才又将婴儿裹进厚厚的羊绒里,喂食羊奶,或者温水化开的燕麦糊。他说小主子啊,你快些长大吧,我们族人都是冰天雪地里的云松,顶天立地,才不会惧怕寒冷呢。

小家伙哼哼唧唧,在羊绒里蹬着小腿。

又七天,天师变了花样。他再不舀雪进来,而是趁早上最冷的时候,将小主子赤条条丢进洞外的雪堆里,仍是捞起积雪遍身搓擦,直到小主子开始又哭又闹,他才将其抱进洞内,不紧不慢地穿好小褂,裹进羊绒里,再喂食兑了草药的羊奶。

半个月后,天师自觉用他独门的法术,给自己的小主子练就了一副百毒不浸,金刚不坏之体,也就不再总是藏在洞内,而是背着小主子长时间地在高山的雪原里游走。

一者,他还是想让才七个月大的小主子继续经受寒冷的考验,不能因为一点小风小寒就病病歪歪;二者,他要在山上望风,给母羊寻些干草,采挖治病草药,等打仗结束,等寨子里的小头人传来消息。可是,自从那次离开后,小头人也像是躲起来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消息,无疑是最坏的消息,山下多半出大事了。

狼群的突然消失,也预示着,官寨出大事了。

等足一个月,食物断了,不得不离开了。

这天傍晚,天师给小主子喝完最后一牛角杯羊奶,在胸前挂起襁褓,牵上驮着母羊的白牦牛,趁着渐渐昏暗的暮色向山下走去。他说木狄补一啊,羊妈妈断奶了,这动物灵性,也在催咱们回家了。

雪已经停了,几道霞光从空濛的天际斜照过来,令无我之境的雪原,频添几许萧瑟与苍凉。几只山鹰嘹嘹盘旋在云空,几头野黄羊站在山丘上默默地远望,还有一群雪里觅食的麻雀“呼”地从头顶飞过,转眼又落在前面的雪地里,相互交头接耳,喳喳地喧闹不休。

天师没有看见狼。

狼群让道,山下一定不得安宁。狼吃人,更吃死尸,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甘天师悬着一半的心,放下一半的心,抬头望着湛蓝色的天幕。他说小主子啊,你快看看吧,那幅云图又出现了,可是天师现在糊涂,就不知道是吉祥呢,还是灾祸,你听懂了就哭两声,我就知道咋办了。

小主子真“哇哇”地大哭。

小家伙一哭,天师却慌乱起来。他不住地颠抖襁褓,说木狄补一啊,你咋真哭了,这要是让少太太听见,只怕得怪我了。我知道你饿,等回到家里面,你阿妈准备了酥油茶,准备了羊奶奶,就等着你吃啦。你看你,男子汉大丈夫,就这么点委屈,你就受不住了。

直到后半夜,天师才回到南边界的寨子,一路上也不曾遇见狼。那一路,小主子再没有哭,虽然饿着,却睡着了。

夜深人静,寨子里不闻鸡鸣犬吠,空落落的。天师不敢喊人,在雪地里站了一会,便走向紧靠寨子的竹笆房。竹笆房一如既往,在白晃晃的雪夜里呈现出水墨线条似的轮廓。门关着,里面隐隐透出一豆灯光,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太太应该睡觉了。

天师犹豫着,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不多久,门从内拉开了。

“少太太——”天师刚要喊,却见门前站着个身材高大的洛族汉子,忙又退了回来。只见这人30多岁,右脸上有条暗红色的刀疤,身披一件黑色披风,里面穿着件对襟的皮褂,脚蹬一双齐膝深的长筒马靴。他双手还戴着掌了铜钉的皮手套,一手举着根腕粗的白蜡,一手把着悬在腰间的长刀,颇似会拳脚功夫的寨子头人。

“你什么人?”头人上下打量着,问。

“头人,走错地方了。”天师顿感不妙,小心翼翼地说。

“走错地方了?你该不是甘天师吧?”那人放开握长刀的手,跳出门拦在牦牛前。

几乎同时,黑暗中跳出几个端长枪的士兵,将甘天师团团围住了。

“让那个娃子(奴隶)出来认人。”头人说。

两个士兵点头回应,转身跑向后院。一会儿功夫,听得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哗哗”的铁链声,木呷给从后院的牲口棚拖拽了出来。

木呷穿一件尽是大洞小眼的破羊毡,胸前没一颗扣子。裙裤全是布吊吊,还只剩上半截,双腿不住地抖打。他脚上锁着铁链,没穿鞋,光着生满冻疮的大脚丫,一张油黑脸更是惨不忍睹,横七竖八划着皮鞭的痕迹。

甘天师吃了一惊,没想竟是木呷。

“不用劳烦头人问话,我就是甘天师。”天师叹口气,“你们是谁呀?”

“哈哈,真是甘天师。”头人大喜,喝令士兵退开。“大天师,我是玛玛领地的杨武师,官寨的管家,您可以叫我杨管家。呵呵,大天师您可不知道,我们到处打听您的消息,这天寒地冻的,都等您好多天了。”

“等我?这又为何?”

“您别怕啊大天师,本人这次是奉主子的命令,专程来接您去官寨。”

“官寨,玛玛领地?那可远得很啦!”

“也不远,两天功夫就到了。”管家笑呵呵地。

“请问有什么事吗?”甘天师试探着问。领地请天师,不外乎就两件事:要不祭祀,要不治病。可领地都有自己的天师,这就让人奇怪了。

“是这么回事大天师,”杨管家连忙解释。“我家玛玛主子新娶了二太太,人年轻漂亮自不必说,可就一样不好,得了哑症。二太太用笔写,说是只有宁远府的甘天师能治,而且隔三差五就会在南边界上给人看病,主子就派我过来了。我呢,素未与大天师谋面,因此就弄了个南边界的娃子过来认人,请大天师千万莫怪。您放心,是主子有求于您,不会害您。雪地里冷,您还抱着孩子呢,请进屋说话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甘天师微松口气。他已经预感到布吉领地生变,走是走不脱了,于是紧紧捂着襁褓,埋头走了进去。

屋中间的火塘从新拨燃,锅庄上吊起了铜壶,只不多久,沁人的奶香就四处弥漫了。杨管家很是殷勤,又叫人端来煮熟的牛肉、羊脯、果干、荞饼,摆在火塘旁的矮桌上,请甘天师用餐。

也就在这时候,小主子开始闹饿,哇哇地大哭起来。

“真是奇怪,天师这般年纪了还带孩子,哪家的?” 杨管家问。

天师斜了木呷一眼。木呷也正斜眼瞅天师,摇了摇头。那意思是告诉对方,他可什么都没说。

天师说:“路上捡的。唉,看他可怜,就抱了回来。杨管家,多谢您的羊奶了。”

“大天师千万别客气。”杨管家翻开襁褓看了看,孩子一身脏兮兮的,羊绒更是脏得起垢,也就没半点怀疑,取下铜壶亲自盛了两大碗,一碗递给天师,一碗放桌上晾着。木呷腿不抖打了,拖着铁链,从屋里寻了个牛角杯出来。

木呷说:“大天师,这孩子一直哭,看是饿的,让木呷来喂他吧。”

杨管家瞪着木呷:“你个娃子倒还识趣,行,你帮大天师吧。老实点,不然往死里打。”

甘天师点头,应允了。

也不知是杨管家太过困倦,还是涉及主子的隐私不便细说,与甘天师寒暄了几句话,就吩咐士兵给打理床铺,轮流去外面守夜。他自己呢,捂着嘴巴呵欠连天,钻进太太的卧室睡觉去了。

喂过孩子后,木呷见四下无人,就悄声对甘天师说:“我的大天师啊,木呷得拜托您了。这次去官寨见着二太太,您可得千万帮我求求她,别让我当娃子,还是让我当安家娃子吧。”

“二太太?”天师微微一怔,“我认识吗?”

“当然认识啊!”木呷警觉四望,然后趋身过来,嘴巴贴着天师的耳朵,“就是那个哑巴刘小娥啊。您可不知道,那天您刚走,玛玛土司伙同汉人部队就杀过来了,把寨子里的人全部掳了去。男女老少全部降为娃子,每天抽打着在地里干活。可那个哑巴偏偏走了狗屎运,给玛玛土司看上了,他不知道哑巴是汉人,直接娶成了二太太。你没见那个劲仗,人漂亮,妖冶得很,虽说不得话,狗日的土司也不嫌。”

天师压根没料到,杨管家口中的二太太,竟是刘小娥,便问:“这么说来,布吉主子打败了?”

“何止是打败!”木呷声音有些愤愤地,“现在布吉领地全部给玛玛土司占领了,官寨也给占领了。布吉主子全家族给驱逐到了川滇边界上,再不许回来。他这一走,可把我们害苦了。”

“管家呢?也跟着走啦?”

“大天师,您不知道啊?”木呷四下一望,“死啦,就我们回来的那天,几十个人全死啦!我被掳去官寨的路上还看见他的尸体,几头狼在拖,再回来,就没看见,给狼吃了。”

天师全身一紧:“少太太呢?有没看见少太太?”

“不知道呀。”

“后面地窑呢?”

“没有,我这些天就关地窑啊。”

“会不会掳到官寨去了?”

“没看见啊。那么多天,我在官寨一眼也没瞧见。”木呷直叹气,“当时这里混乱得很,乱抓人,也有可能跟着寨子里的人逃跑了。不过您放心,他们认不得少太太,更认不得小主子,当兵的没问,我也没说。”

“真没说?”

“不敢骗天师,骗您大天师不得好死。”

“可他们怎么独独就找上你?”

“我也不想被盯上啊,那么多人。”木呷甚是委屈,“大天师,我真没出卖您,也没出卖刘小娥。要不是先前听姓杨的家伙讲,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咋回事呢。”

看来只是凑巧,甘天师思忖着,心里暗暗替自己的小主子捏着把冷汗。还有那刘小娥,她也知道小主子身世的,这一去,真是福祸难料,可咋办?甘天师左思右想,谋不出一个万全之策,终于一狠心,还是得先解决眼前危机。

“大天师,要不您帮我求求杨管家,放我走吧。”木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您就当我死了,被狼吃了。杨管家有求于您,想必会同意的。”

“你真想走?”

“不走咋办?人不人鬼不鬼的,跟死有啥两样?”

“可你走了,阿秀呢?阿惹惹呢?”

“我——”

就内心而言,甘天师的确希望木呷走,走得愈远愈好;可没有土司的释放文书,他是走不出领地边界的。

“木呷,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想走可以,那得取消奴籍,有土司释放文书。你现在好歹还活着,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好。”

“可是,我曾拖刘小娥去喂狼啊。”木呷双手捂脸泪水纵横,又不敢哭出声。

“但她到底没死,不又被你拖回来了吗?”

“我还关她牲口棚,骂她打她,我这是作孽啊。算了,我不怕死了,我用自己的命来换,换我妻子和女儿,您看行吗?”

甘天师微微一怔,没想一个低贱的安家娃子竟能说出如此的话,倒是高看一眼,要是比比主子能这样就好了。他也只是转个念头就不敢再想,说:“行了,别哭了。我看你一直在抖,你是不是冷?”

“下雪天的,咋不冷,您看我穿得。”木呷直抹眼睛。他一抹眼睛,胸前的破毡就敞开了,露出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有伤痕还在向外渗血,是被马鞭抽的。

天师从铜壶里倒出一碗羊奶,伸指头搅了搅,递给他,说:“趁热喝了吧,暖和暖和。天亮还要赶路,别冻出病来。”

木呷双手捧着羊奶,神经质地四望。

“快喝,喝完吃两块肉,一会儿人就进来了。”

木呷仰起头,一咕噜便将整碗羊奶灌下去了。他说:“大天师,您真是再世菩萨啊。这些个日子,还别说羊奶,我可连顿饱饭都没吃过呀。”

“你放心,只要你没泄露小主子身世,我一定帮你求刘小娥,让你一家都安全离开官寨。”天师说。

“谢谢天师,谢谢大天师。”木呷跪着磕头作揖。他本还想大大地恭维几句,却突然一愣,嗓子只有出气,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甘天师,你——”他大吼一声,双手直抠喉咙,仍是发不出声音。

“好好坐着。”天师按住他,“不是毒药,无非要你哑上一阵子。我说了,请你放心,我答应的事一定照办。另外,等天明,我求他们给你解开链子,赏你一套好衣服穿。”

木呷圆瞪着眼睛,崩着的腰杆渐渐弯下来,终于点点头,不吭声出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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