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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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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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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狼途》连载

第一章 死亡杀手

从雨城雅州出发,过大渡河翻小相岭,南行三百里,则入川滇重镇宁远府。若是继续向南,穿越一条隐藏在深山峻谷中的茶马古道,在与滇北交汇之处,有一片广袤无垠的高山平原。平原环拥巍巍布吉雪山,丛林密布,沟涧纵横,这便是被外界喻为土司秘境的洛族布吉领地。

许多年前,一位名叫刘小娥的汉人女子,跟随布吉领地的土司少爷,就是由那条早已消失在岁月长河中的漫漫古道,进入了领地中央的土司官寨。大约17年后,从汉区过来的商客再见到她时,是在领地南边界的一座破落的石头寨子。昔日青葱少女,新雪般的面庞已染风霜,身材日渐发福,不过头发依然乌黑,结辫盘在额间,习惯拢一件白色的薄貂绒大麾,慷懒地仰卧在高高的碉楼上,翻晒几串洁白的佛珠。

那时候,不再年轻的汉人女子有了另一重身份——领地的土司太太。

都说,土司太太喜欢佛珠。为了几串佛珠,她甚至请来寨子里的匠人,赏给几锭银子,或者两匹宁远府丝绢,从新将佛珠一粒一粒地打磨。

打磨佛珠,既讲究,又耗时。

佛珠放久了,会变形褪色。

先用锉子整形。大大小小数百颗珠子,仅此一关,怕不得十天半月。

再用干净的纱布细磨除旧,用柔软的羊绒精磨抛光。

抛光后的佛珠,仿佛涂上了阳光的色彩,晶莹剔透,乍一看,像是漂亮的珍珠。

后来的事情有些玄乎。

一位远道而来的汉区商客,也有说是一位从宁远府逃跑过来的国军军官,因为一口地道的汉区口音,有幸被请到碉楼上,与土司太太一起坐下来吃肉喝酒。

汉人惊异于佛珠内隐隐浮游的丹纹,简直媲美于远古的琥珀,愿意高价求购一串。

他的请求获得了回应。土司太太很大方,临别之时,以54颗吉祥之数,免费赠送了一串。

再后来的事情,那就是沉重了。

因为汉人侥幸获得的佛珠,最终经洛族的天师鉴定,确定不是珍珠,也非琥珀,而是人骨,人的腿骨。

这串人骨佛珠保存完好。直到今天,它依然蜷卧于宁远府奴隶博物馆,大厅正中的玻璃橱窗内,供世人观览。它就像一只只饱含血泪的眼睛,透过历史的幽暗,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有关爱与恨、仇与怨、生与死的往事。

接下来我要讲述的事件真实发生在布吉土司领地,因为涉及到了人骨佛珠,可能令读者极度不适。只不过,如果您愿意深入读下去,知晓汉人女子在领地的种种遭遇,经历的所有屈辱与苦难,也许会对那串令人恐惧的珠子有个全新的认知,并且给于可怜之人几分慈心与善意。

那么,既然得到您的理解与允可,我愿意接着往下讲。

了解那段历史的人们都知道,在川滇重镇宁远府,靠近大通门的城墙边上,有处官府兴办的学堂,主要接收汉族和洛族的富人家孩子读书,时称洋学堂。那处学堂与后来一起消失的土司官寨一样,成为了汉区与洛区进步土司文化传承与交流的重要见证。至少在当时,无论是土司还是官府,在相互倾榨、攻伐、吞并甚至是仇视的复杂背景下,也算得上一段了不得的佳话了。

那时候,年龄不过20岁的刘小娥与年轻的土司少爷,都在学堂内读书。

而领地内,由于土司为汉区皇帝敕封,办案、述职、赋税、接洽、文化交流等等,免不得书信往来,这就得聘请或委派一些通晓两地语言的有识之士,来洛区任职,职务类似于现在的文书或翻译,专攻文案。

刘小娥的父亲刘敬,一个普通的汉区士绅,当时就在布吉土司官寨衙门内,任职汉文文牍师爷,人称汉人师爷。

因为这层关系,刘小娥与土司少爷相识。这也是后来两人心生情愫,私定终身,并且相伴回官寨的主要原因。

土司少爷名字叫布吉比比,因其祖上投诚纳土,皇帝赐姓罗,布吉比比的汉名叫罗正华。严格地说来,罗正华只能算作半个土司,因为他不愿意掌印。领地内真正的掌印土司是他的大哥,老土司罗正松。

如果罗正华愿意掌印,也许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当然,如果刘小娥没有来到官寨,又或者她能够隐瞒自己汉人的身份,这段有悖于洛族婚俗的恋情,泛起的也不过是土司少爷年少风流的一朵小小浪花。

但是,故事可以预演,结局却无法改写。

无法改写的,还有乱世危局中,一对青年男女无端卷入家族内部权利纷争,最终以血为证,凄惨而又悲哀的命运。

老土司罗正松秘密回到官寨,是在一个弥漫着血腥的午夜。

那时候,布吉领地北边界上,白骨萦野,战事如火如荼。

罗正松已经五十多岁了。

人生五十,如临残秋。

人生过半,本应该坐下来,细数这世上不多的残余时光了。可是,就像他依然以一身残骨,在北边界争夺地盘,杀人流血一样,家族血脉的延续,还是一再扰动他的心肠。

于是扔下繁忙的军务,老土司回来了。

其实最初,老土司的突然回归,倒并不是冲着官寨来的。

又或者说,压根与汉人女子无关。

甚至因为行色匆匆,他都不愿意在此作半刻的停留。

只是那晚上,他的队伍带着十几名从北边界掳获的汉人,正巧路过了布吉雪山。

这些汉人俘虏,本是用来贩卖的。

只是,如同一头嗜血的老狼忽然嗅到足以令其血脉贲张的血腥气,他改变了主意。

令他改变主意的,是雪山下的牧场,娇艳而芬芳的杜鹃花丛中,传来的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银白色的月光下,一对青年男女在嬉笑追逐。

这是初春时节。

初春的高山平原,万物复苏,南风送暖。

在无边无际的花海中,男子体态轻盈舒展,像是奔跑的公鹿。

女子彩色裙衣,身姿优雅飘逸,像是舞动的花妖。

这样的一对男女,纵情游弋在春色撩人的花海,本身就不寻常。

于是不由自主地,老土司勒住了马缰。

站在他身后的,是正好在牧场挑选战马,前两天才回到官寨筹备军需的管家。

两人默默地站立在一道山坡上,一个怒火冲天,一个无奈苦笑。

尽管夜色沉暗,两人都还是认出来了,半夜在牧场幽会戏耍的,是土司少爷布吉比比和汉人女子刘小娥。

在那一刻,老土司因为怒火,心内闪过嗜血的念头。

那种嗜血的念头像是魔魇一般,令他瞬间对所有的汉人,都充满着怨毒与憎恶。

在洛区,罗正松杀名远扬,号称“人屠”。据说罗正松有一大嗜好,每杀一个人,都要在雪山下的牧场,种上一丛杜鹃。多少年了,血水滋养杜鹃,年年花开不败,年年花开满山,布吉土司以此血祭布吉氏族人心中的圣山,以血延续家族的辉煌。

但是这晚上,罗正松露出獠牙,却不是血祭圣山。

他也不是嗜杀如命之人。

这仅仅是因为,现在,他需要借用两个人头了。

罗正松是认得刘小娥的。

一个年轻漂亮的汉人女子莫名地出现在官寨,若是用思亲之情,探望父亲来解释,那也是自欺欺人。也正是看出其中隐情,老土司明里暗里警告过弟弟几次。

但如今发展到这种地步,似乎已完会脱离掌控,他必须痛下杀手,快刀斩乱麻了。

盛怒之下,正好用汉人开刀。

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场面很是血腥,甚至惨不忍睹。

当十几名俘虏人头落地,尸体覆盖上土壤,土壤再种上杜鹃花幼苗,罗正松亲自挑选了两个人头,在人头上也插上杜鹃花幼苗,然后命令管家连夜送回衙门,送给刘小娥的父亲,那个汉人师爷刘敬。

他要以死亡与杀戮警告汉人师爷,杜鹃花之所以娇艳,是因为血水的滋养;布吉土司之所以代代相传,是因为领地之下,堆砌着累累白骨。洛族纯正的血统不容外族践踏,在他眼里的汉人,无非就是领地内,可以随意宰杀的牲畜罢了。毕竟,布吉土司领地失踪几个汉人,也不过是辽阔的雪山牧场,多出几丛血红的杜鹃。

当然,细思那晚上发生的事情,素有“人屠”恶名的罗正松也有不得以的苦衷。

这些年,少爷因为在宁远府读书,一直游离于汉区和洛区之间,这次竟敢带着个汉人女子回来,令年老力不从心的土司,感觉到了领地空前的危机。原因就在于,少爷不愿掌印,口口声声,现在是民国,连皇帝老爷子都给推翻了,土司还能撑多久?与其当个快要倒台的土司,还不如娶个汉人女子,变卖田产躲到汉区过清闲日子。

矛头直指汉人女子。

年少叛逆的少年土司,能带着汉人女子回来,当然就能带着汉人女子离开。并不遥远的汉区,一直是这个家族,甚至是整个洛区土司家族的噩梦。再者,少爷是有妻子的。虽说长他10岁,但身份高贵,是邻地阿鲁土司家长女——阿鲁依合。一个低贱的汉人女子,又有何德何能,配得上家族的继承人,未来布吉领地的掌印土司!

哪怕是做个小妾,那也不行。

罗正松在雪山牧场并没有停留多久,便向南而去。

不能再耽搁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临走之时,他再次命令管家。

三天后的布吉领地南边界,他要见到这对汉人父女。

而这时候他并不知道,此时汉人师爷刘敬,正好也在雪山牧场,他是来帮助管家挑选战马的。

他就躲在不远处的几棵杜鹃花树后,人已经吓瘫了。

还好,管家似乎并不坏。

至少在递给汉人师爷“花盆”时,依然是那张苦笑着的,无可奈何的脸。

其实作为主子忠实的奴才,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趁这个机会,上前替主子补上一刀,就像先前,痛痛快快地砍杀俘虏一样。毕竟,他也是地地道道的洛族人,他与老土司一样,打骨子里,是瞧不起汉人的。

可是,他不能对汉人师爷太狠。

对汉人师爷太狠,等于又得罪了土司少爷。

更何况,他比谁都懂老土司的心思。

领地的南边界,怕才是真正的杀人场。

即算这个人命再大,也活不过三日。

这也是他没有当众将汉人师爷揪出来,救对方一命的真正原因。

月影西斜,空旷的雪山牧场,刮起了大风。

沉寂的山野,凌乱的大风中,就只剩下管家和汉人师爷了。

先前还游弋在花海中的青年男女,好像也不见了。

好在土司少爷并不知道牧场发生的事情,要不然因此与老土司生出嫌隙,真还不好解释。

没有外人,他索性卖个顺水人情。

带着脸上的同情,还有些许无奈,沉默的管家,默不作声地从地上拾起一把铁铲。

铁铲锋利无比,在月色下闪着幽光。

汉人师爷跪在地上,双手还捧着血淋淋的人头。铁铲就悬在头顶,一股透体的冰寒从脖子蔓延到脚底,令他全身抽搐,连一声告饶都喊不出来。悬在头顶微微晃动的铁铲,分明是管家要对他动手了。

只是,管家依然默不作声。

并没有动手。

但铁铲愈发晃动,到底还是落下来了。

就在汉人师爷以为人头落地时, 就看见自己的人头给一只大手提了起来。

只不过,人头连着脖子,还有整个躯体。

他整个躯体给完好无损地提着,即算站不稳,但好歹魂魄又回来了。

备受死亡煎熬的汉人师爷,在又可以顺顺畅畅喘气时,手里一沉,落进了那把锋利的铁铲。

直到这时候,他才听到一直沉默着的管家嘴巴张了张,终于混着一口浓痰,吐出三个字。

“种上吧。”

汉人师爷战战兢兢抬起头。

“种上吧。”

管家啐出一口浓痰,不像是安慰,更像是威逼。

汉人师爷双腿抖打,眼神一阵恍惚。

夜色沉暗,风动树影,似乎到处都是人影,可眼前已不见管家的踪影。

空旷的山野,转眼就只剩下汉人师爷一个人了。

汉人师爷也有五十多岁了,背脊弯驼,满头苍苍白发。

作为汉区有名的士绅,汉人师爷虽算不得富人,也不能说是穷人,但因出入职场,见多了达官贵富,那又是实实在在的穷人了。这个年纪的穷人,年轻时多有努力,达不成梦想;年老时睡不着觉,却又时常做梦。因此某一天,忽然知晓少年土司爱上了自己的女儿,泼天的富贵莫名砸在自己头上,又怎不令人心动呢?

可一万个奢望,就没想到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还因此祸害十几条人命。

杀人诛心,是富人常用的伎俩。

然诛心之痛用在汉人师爷这样的穷人身上,远比刀刃更为锋利。

人虽活着,却将背负罪孽。

用尽一生也背不动的罪孽。

那晚上,已经吓傻的汉人师爷,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以铁铲撮土,将两个人头“花盆”栽进了松软的土壤,像是真正种花一样。在这个并不寒冷的午夜,新鲜的血液尚还温暖,洞开的颅骨缝里,温暖似乎已经滋生出殷红的根须,并在血水里抽枝散叶,开出恐怖诡异的花朵。在那一刻,像是也给自己颅骨种下杜鹃花幼苗的汉人师爷,眼神空洞,魂魄被生生抽离,心死了。

回到衙门后,汉人师爷一直沉沉昏睡。

连他自己都以为快死了。

心死了的汉人师爷,躯体却还活着,他好歹又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汉人师爷即算犯糊涂,自不可能去南边界寻死,何况还要赔上自己的女儿。要想安全顺利地离开布吉领地,有很多路径可以选择,当然,为了不多生事端,除了瞒住土司少爷,还得躲过管家提前行动。经过深思熟虑后,他以自己一半的积蓄,从衙门的一个忤作手里,搞到了一瓶宁远府贡酒,一包迷药。他为自己的逃跑,同样选择了一个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午夜。

除此之外,就是整天鬼鬼崇崇地,东躲西藏。

一直到天色将暗,管家并没有出现,自己的住所也没有可疑之人。稍一打听,才知管家出外筹备军粮,一时半会回不来,这让他暗暗松了口气。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可以行动了。

汉人师爷出现在官寨东天井的青石板路上,是在午夜之前的傍晚。

白天下了一场雨,阴云一直未散,天气突然冷下来,连南边吹过来的风,都变得冷嗖嗖的。

在青石板的路边,有一堵颓圮的土石断墙,断墙的后面,有一口石砌老井。昏黄的路灯,隐约照见覆盖井口的巨大磨盘,远远看去,阴森、诡异,像是一座荒芜坍塌的坟墓。而事实上,这就是一座坟墓。因为这口老井,淹死过不少官寨的下人。有自投的,也有被投下去的,尽管早已废弃,但时常流出的毛发腐骨,破烂衣物,仍令过往之人望而却步。

土司少爷布吉比比,就住在前面不远处的木楼内。

夜色,在不觉中降临了。布吉雪山的长风扫过高山平原,仿若狼嚎。官寨,以一种怪异的姿态蛰伏着,仿佛一只巨兽。漆黑的夜晚,四下阒无人迹,伸手不见五指。

这样的夜晚,适合逃跑,适合蛰伏与隐藏。

现在,怀揣贡酒,手提装满精美菜肴食盒的汉人师爷,像是一头疲于奔命的老狼,已经蛰伏在木楼的大门外了。凛冽的夜风拂面,他缩着脖子,仓皇皱褶的面孔紧贴着门缝,偷窥里面的动静。没有意外,他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刘小娥——那个初入官寨还不到三个月的汉人女子,正与土司少爷坐在客厅的火塘边,似乎是在看书。

少爷常走汉区,沾染了些汉人习气。他与刘小娥一样,即算身处官寨,也着汉人服饰。布吉比比身穿白色西装,蓝色的领带松散在雪白的衬衣领口,身材偏瘦,面庞略显黝黑,但也不失清秀。至于刘小娥,这会上身穿一件天蓝色对襟汉服,下身是一条藏青色棉布长裙。夜晚清冷,火塘时明时暗,她瘦削的双肩拢着一条白色的貂绒围脖。

孽缘!

汉人师爷在官寨做事,当然比自己的女儿,更了解洛区千年固化的婚姻教条。

这是一把重锁。

原以为,堂堂的土司少爷,就是那个能打开重锁的开锁人。

只要掌印。

享有领地至高权力的土司官印,就是开锁的金钥。

这也是汉人师爷鬼迷心窍,在官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依然默许两人交往的原因。

可遗憾的是,这里不是汉区,而是洛区。

那个开锁人,并未给他带来富贵,却给他招来了横祸。

他高估土司少爷了。

尽管对土司少爷充满不尽的失望,汉人师爷却不得不强装出只有奴仆才有的笑脸,小心翼翼扣门,谨慎地进屋,从怀里拽出酒。在迈过火塘时,他特别留意了一下火塘边的桌子。已经错过饭点了,如果有仆人先来送饭,那么这瓶特制的饵料,精心勾兑要不了人命的毒酒,就全然无用了。还好,两人并未吃饭,这就给了他从容周旋的时间。此时的汉人师爷,只顾着逃命。只顾着逃命的汉人师爷,没有发现被人跟踪。

他并不知道,他自以为周密的出逃计划,其实从忤作手里接过迷药的那一刻,已经算不得秘密。

本来,危机四伏尔虞我诈的官寨,从来就不缺少秘密。

可怕的是,就像老土司路过官寨一样,总也会风吹草动;而这次的风吹草动,却又给他招来了吃人的狼。

即将与土司少爷一样,成为官寨最大秘密的汉人师爷,其实还算不得狼。

如果是在白天,或许还有胜算,可现在是夜晚。夜晚,总有许多无法确定的变数。

这样漆黑的夜晚,似乎更适合杀人放火。

汉人师爷,大意了。

当然,大意的除了汉人师爷,还有土司少爷。

汉人师爷送来饭菜,而且有酒,没有令少爷起疑。

“先生,您从哪弄来的贡酒?”少爷很高兴。

贡酒可是好东西,芳醇甘冽,价钱昂贵,土司餐桌上也难得一见,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汉人师爷早编好了措词,说是上次从宁远府带过来的,一直没舍得喝。

很快地,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几碟精美的菜肴依次摆放在了桌面上。当然,贡酒是不能落下的,它被汉人师爷爪盘样的手掌托了起来,先给少爷斟满一个酒杯,又给自己斟了半杯。刘小娥不喝酒,掺了半碗酥油茶。

“少爷,先尝尝吧,就这一瓶了。”距午夜还早,汉人师爷倒也不急。

“先生,你也喝。”少爷很惬意地端起酒杯,鼻下深嗅,轻抿了一口。

“真是好酒。”他说。

“当然是好酒。喜欢,就多喝点吧。”汉人师爷劝酒。

少爷点头,饮了满杯。

汉人师爷故作殷勤,又给斟了满杯。他自己端起半杯,欲饮不饮,莫名地叹了口气。

“爹,你没事吧?”刘小娥看出父亲有心事,低声问。

“没事,吃你的饭。”汉人师爷故作镇定。“只是出来久了,老想着家里的房子,也该回去看看了。”

“好啊,我跟你们一起回去。”少爷饮着酒,一脸温情地看着心仪的女子。“时间真快啊,一晃就三个月了。等大哥回来,怕就走不成了。”

“你不能走,少爷。”汉人师爷连忙说。“你是土司继承人,你得掌印啊。”

“不,我不掌印。”少爷又抿了一口酒,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世道太乱了,就最近才几天,洛区又有两个土司被官府打垮了。土司被抓去宁远府,家族被驱赶出领地,不许回来。唉,只怕下一步,就是布吉领地了。”

少爷讲的是实情。正置多事之秋,军队与军队在打仗,官府与土司在打仗,土司之间也在打仗。时局动荡,战乱频仍,唯有远离是非明哲保身,才是良策。

“少爷,当个掌印土司,真就那么可怕?”汉人师爷还在作最后的挣扎。他思谋着,要不要告诉牧场发生的事,向少爷求助。

“也不可怕,但我就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我在宁远府存了些钱,足够和小娥过好下半辈子了。”

“真不掌印?”

“先生,不谈这件事情了。”少爷沉下了脸。

到底还是在犯蠢啊,连人人觊觎的土司官印都不要。原想求助的汉人师爷,已然绝望。既然这样,他也不想劝说了,反正酒已经喝下了,过了今夜,一拍两散,谁也不认识谁了。汉人师爷干脆靠在了椅子上,也不去端酒杯,耐心地等待药性发作。

没有意外,当少爷饮完第二杯,药性发作了。

猝然地,酒杯失落地上,少爷按住额头,地面在旋转,房屋在旋转,眼前的人影跟着在模糊。

“小娥,我怎么有点晕?先生,这酒……”

“少爷,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已经答应你大哥,今晚带小娥回汉区。” 汉人师爷迅速起身,一把拉过刘小娥,对手既然上钩,索性摊牌了。“你放心吧,酒里只是下了一点迷药,你好好睡一觉,等明天早上就没事了。”

“爹,你疯啦?”刘小娥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少爷待咱们不薄,你竟然在酒里下药!”

汉人师爷眼眶变得通红,哽声说:“孩子啊,我不这样咋办?罗正松回来了。罗正松的意思,我们再不走,就……就……”后面的话未说出来,已是泣不成声了。

“小娥,带我走!”少爷大喊一声,向前扑去。汉人师爷挡着女儿向后一退,他站不住,扑倒在地上。

“少爷,你就放过咱爷儿俩吧,等以后,你回汉区找咱们就是了。”

“不,我跟你们走。”

“可是,你土司太太呢?你还有太太啊。”

“我到汉区,就……就再不回来了。”少爷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成天就这样打打杀杀,到哪才是个头啊?我总不能让官府押着回宁远府嘛。”

刘小娥上前扶住倒地不起的少爷,哭着哀求自己的父亲。“爹,比比其实挺可怜的,如果真要走,那咱们就带他走吧。比比虽然有妻子,但那是家族联姻,他也是被迫的呀!更何况,我与少爷,已……已经是夫妻了啊!”

汉人师爷看着泪流满面的女儿,神情颇为犹豫。他当然知道两人已有夫妻之实,可少爷不愿意掌印,事情已无转圜。在洛区,外族通婚是一项重罪;而拐带土司少爷,引来的必定是杀身之祸。

然而,不管他愿不愿意,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客厅虚掩的木门被轰然推开,两个蒙面杀手冲进屋,带入一股寒风。寒风裹卷,扑灭了墙上的蜡烛。

事情有些突然。

但也像是预谋。

汉人师爷呆住了,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似乎被人算计了。

汉人师爷最能想到的人就是那个可恶的管家。老土司罗正松要他去南边界,即算就是去死,那也不是现在。

可现在,汉人师爷看见了刀。

火塘忽隐忽暗的光亮中,汉人师爷看见一把比光更亮的猎刀。发自心底的恐惧令他直往后退,可还没来得及喊出什么,那把两尺长的猎刀就倏地抬了起来,尖利的刀锋正对自己的胸口直往前送,他似乎听到“噗”地一声响,甚至没感觉到疼痛,前胸后背就给刺穿了。汉人师爷不甘心地双手握住刀面,湿滑的刀面在手指间绞了两转,胸口透出个拳头大的血洞。他咬牙切齿,紧紧握住刀,更像握住一段飘动的红绸。红绸缠裹着他的双手,火一样直往下蔓延,他站不住了,就瞪着眼睛,顺着墙角缓缓滑下去了。

汉人师爷至死都想不明白,他一直提防着管家,千躲万防,却还是给盯上了。为了顺利出逃,他挖空心思给少爷设置了一个圈套,可最先落进圈套的,却是他自己。阴险狠毒的管家,把他卖了。

但是,杀手并未就此作罢,而是提着刀,大踏步迈过火塘。

杀气与死亡笼罩在方寸之间,弥漫的血腥浓稠得令人窒息。

“谁?”少爷颤声问:“你们是谁?”

没有谁回答他。

两名蒙面杀手静静地挺立在黑暗中,身体遮住火塘,在地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魅影。带着秘密的死神目光凛利,紧紧盯着土司少爷,就像两头紧盯着猎物的狼。

少爷浑身虚软无力,强迫自己站起来。

少爷站起来的时候,自己的影子就呈现出白色的轮廓。

杀手毫不手软,很快看清白色轮廓的中心位置,两把刀就无声地捅了出去。

少爷拼命地挣扎,白色的影子被压在桌子上,像一张白布一样铺开了。他极力瞪大眼睛,想看清黑布下面那两张脸。他与汉人师爷一般,至死都还犯糊涂,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会招来杀身之祸。

风声嘶吼,少爷惨烈的嗥嚎回荡在寂静的天井。杀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嗥嚎变成了垂死的挣扎。少爷不喜欢使唤下人,天井内没有一个奴仆,甚至连一条看门狗都没有。杀手太熟悉这里了,杀两个人如此容易,似乎连蒙面都有些多余。

汉人女子刘小娥吓瘫在地上。

她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刺穿父亲,接着又刺穿了少爷。

两把锋利的猎刀刺穿人体的同时,也刺穿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真切地感觉到了疼痛,锥心的疼痛蓦然间将她淹没了。

这个柔弱的汉人女子,在极度的恐惧无助中,亲眼见证了亲人的惨死,可她同样弄不清楚原因,到底有多大的仇恨,必须要用杀戮与死亡,才能化解和了结。

头顶上方,鲜血仿若水流样倾泻。刘小娥尖声嘶喊,可喉咙却被一双大手死死钳住,发不出声音。她仰躺地上,手指抠进地板,指甲翻开,几乎把手指抠断。她隐隐听到杀手熟悉的声音。

“哑药,别便宜了这贱人,给她灌哑药。”

“用这把刀,剥脸,剥脸!”

血水流进火塘,火塘熄灭,刘小娥挣扎的影子,落入无边的黑暗……

“少爷,对不起,是我把你害了。”

刘小娥轻声念叨着,猛地坐了起来,身下的长草滚倒一片,刺眼的光亮令她睁不开眼睛。

我这是在哪里?哦,我是做梦了。

等她渐渐适应眼前的光亮,才发现自己侧身躺卧在密不透风的长草中,旁边不远处的官道上,一匹红马因为长途奔徙,累得跪伏于地,口里吐着白沫。她记不起已是第二日的傍晚,距离官寨百里地的南边界高山平原,层峦叠嶂,天空云霞彤红似血。

远处高山狼狂野的嗥嚎,唤醒了她的意识。惨烈恐怖的场景,转灯似的在眼前呈现。她终于才想起来了,这不是做梦,而是昨夜发生的事实。

急促的奔跑声,由远及近。

刘小娥以为狼群扑上来了。

凶猛无比的高山狼。

两寸长的獠牙,轻易能将人骨咬碎。

可那又怎样呢?她已经死过一回,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随着一团团黑影聚集在周围,她才发现根本不是狼,而是一群手持刀枪的士兵,簇拥着身披黑色披风,提着马鞭的老土司罗正松。

她被灌了哑药,说不出话,只能极力向上抬起手,仿佛飘浮在水面上,要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可是,罗正松却鄙夷地哼了一声,马鞭重重一挥,她的手就像是被折断一样,再也抬不起来了。

昨日令人欲生欲死的夜晚,刘小娥在极度的恐惧中,看见两个杀手点燃蜡烛,半蹲在火塘边剥脸。

在洛区,一般是对两类人剥脸。

一类是死刑犯;

一类是意外凶死之人。

前者活着被剥脸,后者死后被剥脸,是一种非常血腥的惩诫之罚。

剥脸也有说法。普遍的说法带有浓重的迷信色彩,说是剥过脸的亡灵生前都犯有大罪,无脸自去投胎转世,自不可能化鬼回来报仇,也是一种惩罚。当然,是否还有另类原因,那就因人而异了。

现在,少爷和汉人师爷被并排摆放在一张油布上,眼睛大瞪着,静静地躺卧在血泊中,被残忍剥脸。杀手手法娴熟,锋利的剥皮刀状似柳叶,在尸体的喉结处旋一整圈,理开一条窄窄的细缝,现出蛛网似的筋络。杀手割断筋络,慢慢向上翻蜕,不一会工夫,两张完整的人脸连着头皮就给剥了下来。

刘小娥眼睁睁地看着,尖利的刀刃,一寸一寸地游走,像是活剐着她的皮肉。她听着刀锋哧哧的剔割声,全身抖索着,牙齿咬进嘴唇,血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染红了衣襟。她想逃出去,刚一起身,杀手一个刀背,就将她拍昏了过去。可她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消失,隐约坠落在一个可怕的梦里。她看见杀手将人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内层反复剔刮一番,接着往黑色的头套上一戴,就像饿狼戴着羊头,恶鬼蒙上画皮,死去的少年土司似乎就从新活过来了,死去的父亲也仿佛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而地上躺着的两具没脸尸体,反而变得虚幻,令她认不是谁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骑在一匹马上。戴着少爷人脸的杀手紧紧搂着她,身后跟着另一名戴着人脸的杀手。

她嗓子发不出声,全身虚软无力,只得任由杀手紧搂着腰,大摇大摆地走出官寨。

这又是一个圈套。

圈套看起来更加完美。

几近原貌的人脸,复活的少爷和汉人师爷,再加上少爷的新宠,轻松瞒过了守寨门的家丁。

死亡的秘密带出一个假相:土司少爷深夜出走官寨,裹卷汉人女子逃往了汉区。

但这个圈套也有瑕疵。

人脸只是简单处理,戴在头上,显得雍肿不堪,稍加分辩,是能识别的;另外,杀手与绝望的汉人女子都没料到,当他们刚出官寨,会遇上运粮回来的管家。

不过,黑灯瞎火地,匆忙的管家与守寨门的家丁一样,只是见着一个侧影,也没有太多的留意。“少爷”身着白色的西装,脚穿锃亮的浅口皮鞋,还是刚从汉区回来的那副模样。他不敢为难少爷,自不会为难汉人女子,就装着不认识一样躲开一段距离,打马进入寨门。至于如何向老土司交待,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好办法。

管家的“大意”,到底还是给刘小娥带来了逃命的机会。她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向后猛抓了一把,趁杀手捂脸的时候,她又重重一推。

几乎得逞的杀手倒跌落马。

刘小娥紧勒马缰,几个呼吸之间,已经冲出官寨外的广场,冲进了黑暗中的旷野。

她不敢回官寨了,只认定汉区方向,策马狂奔。

身后,杀手带着人在追。

没多久,管家也带着人冲出官寨,自后追来。

急促的马蹄声与呼吼声响彻在黑夜。

高山平原不时传来枪声。

这个令人欲生欲死的黑夜,布吉领地的天塌了。

然而,她又怎么知道呢?在通往汉区的领地南边界上,少爷的大哥,老土司罗正松同样设置了一个圈套。

在一道山丘后面,扎起一顶绿色帐篷,像是风中摇晃的草垛。老土司坐在帐中,悠然喝茶。

三天前,老土司离开雪山牧场后,直接来到了南边界。他之所以扔下繁忙军务来到南边界,其实只为一件事:布吉比比的妻子,自己的弟媳——少土司太太阿鲁依合在南边界待产。事关家族血脉延续,他不敢轻慢,亲自探望来了。

不过现在,又多出一件事:对付汉人父女。

罗正松在众多士兵中,挑选了几名好手,伪装成了谋财害命的歹徒。

刘小娥逃跑了一天一夜。

歹徒们则蛰伏在牧草中,守候了一天一夜。

终于等到第二天傍晚,当晚霞染红天边,刘小娥出现了。

逃跑了一天一夜,又累又饿的汉人女子再也支撑不住了。她从马上跌落下来,一头扎倒在长草中。

刘小娥的出现,终于令事情有个了结。几乎没费一点力气,她就被罗正松捉住了。

按照罗正松的意思,当汉人父女到达南边界时,乱棍打死,要不活埋;如果有土司少爷,歹徒们就得辛苦演一场戏了。

这场戏也进行了精心排练。

一队人蒙面杀人越货;一队人则适时出现,救下少爷。

杀人、救人、充当好人,万事大吉。

但事情偏偏出现了意外。

罗正松既没看见汉人师爷,也没看见少爷,就有些奇怪了。

疑点太多,一时也想不透。

他让手下拷问了一番,也没问出个究竟。于是就让手下绑住汉人女子的双手,堵住嘴巴,拖到一个形似棺材样的大坑前。大坑是之前就挖好了的,足以装下两个人。新翻的黄土垒成松散的泥墙,伸脚几薅,就能将人活埋了。不过现在他还不想这么干。他做事一贯求稳,担心少爷会突然出现,那就再等一会吧。还没有出现的少爷,令总是失望的土司心里隐隐着痛。土司官位不是谁都可以觊觎的,但在糊涂少爷的眼里,似乎还不如一个低贱的汉人女子。

等待的那会功夫,旷野里出现成群结队的高山狼。

在布吉氏族辽阔的领地上,最近几年很少出现狼。多数奉献了狼皮,少数逃往深山休生养息,而如今大规模地下山,在平原上风一样掀起山呼林啸,着实太过诡异。毕竟,狼与猎人的战争,就像伤口面对利刃,利刃面对溶炉,永远是狼群一败涂地。

但的的确确,狼群又开始不怕人了。

此刻,几十几头壮似牛犊的高山狼,人一样蹲坐在波浪样起伏的长草中,也在等待夜色的降临。人与狼以一种短兵相接的方式默默地对峙着,双方都从对手的眼睛里,看见了狂傲嗜血的幽灵。

诡异的僵持中,不远处的官道上,忽然升起漫天尘雾。十几乘快骑裹卷着黄尘奔驰如风,马蹄声如同鼓点样敲击着地面,有人过来了。狼群惊慌四散,落荒而逃。

土司以为是少爷。

可却看见了风尘仆仆的管家。

来得倒也是时候,土司会心地笑了。

管家的到来,令土司心中的疑问迎刃而解。看来,是管家先动手了。土司想,虽然有些自作主张,但结果令人满意。这个低贱的汉人女子,是被人一路追赶着,才逃到了南边界;至于汉人师爷,多半已经给杀了。

春天晴朗的傍晚,徐徐的山风依然带着凛冽的寒意。

飞扬的尘土雾一样散去时,就现出管家那张疲惫不堪的脸。

那张脸,与少爷被剥去的人脸一样,完全失去了生机与血色。

从官寨匆匆赶过来的管家还没有看见刘小娥。天空蔚蓝霞光如练,不像是才经历过一场毁天灭地的大风暴。但当土司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时,管家却明显地感觉到了。又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管家紧紧捂住胸前黑色绸布拴着的黑色木盒,听到了自己就快炸裂胸肺的心跳。

黑色木盒里装着少爷的人脸。

意外捡回少爷的人脸,已经将管家吓死一回了。

伤心欲绝的管家找来一只木盒,将人脸装好捂在胸口。

人脸就像一团火,捂在胸口陪伴了他一天一夜,几乎烤干了他的血。

才40多岁的中年男子,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

白了头发的管家,令比他更加苍老的土司,都暗暗吃了一惊。

昨天晚上,两队人马在官寨大门前相遇时,还没白头发的管家是真心想放过少爷的。少爷暗娶汉人女子的花边新闻,在官寨早已经不是秘密。可他不想闹出动静,想替少爷守住秘密。

他看得出来,少爷深夜出走,多半是被汉人师爷盅惑,要逃往汉区了。

逃跑也好,出走也罢,不管到哪里,都改变不了土司的身份;青春叛逆的少年土司,终归有想明白的一天。

然而,就在他躲在暗处,考虑是否提醒少爷别走南边界时,却意外地看见了“少爷”被推落下马。

管家只好追了出来。

可等他走近些,才发现落地的根本不是少爷,而是一个戴着黑色头套,身形与少爷全然不同的蒙面人,虽看不见脸,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接下来的一幕更加令人不可思议。

黑暗中又涌出一队蒙面人,举枪拦住了他。

对方人群里不知谁开了一枪。子弹擦着管家的耳朵飞过去,差点就将他开了瓢。

管家意识到官寨出事了,躲在马后掏枪还击。

双方就在官寨外的广场上展开了一场混战。

战斗只持续了几分钟,那个伪装成少爷的蒙面人肩膀中了一枪,被其他蒙面人夹裹着撤退,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管家倒还幸运,只腿上擦破一层皮。他不敢带人去追了,站在广场上出神发呆。

他胸前木盒里装着的人脸,是手下在清理现场时发现的。

官寨处罚重犯或逃跑的奴隶,喜欢活剥人脸。据说活剥的人脸更具弹性,硝制后不腐烂不变色不起褶皱,放置多年依然能保持最初的容貌。

管家也活剥过人脸,气定神闲,手法高超,如同整蜕一张狼皮。

这是一门并不难学的手艺活。

可那一刻,当他看着手下递给的人脸,依稀认出是少爷时,顿时头皮发麻,吓得连双腿都站不住了。

凭直觉,这是一张真脸。

准确地说,这就是布吉比比少爷的脸。

官寨出大事了。

管家带着手下冲进东天井。尽管屋内给清理得干干净净,但沿着路上散落的血迹,管家还是寻到了那口被磨盘覆盖的枯井,捞出了少爷和师爷没脸的尸体。

吓得双腿发软的管家还算清醒,这样的大事他可决策不了,只得封锁消息藏好尸体,乘夜向着刘小娥逃跑的方向追赶。

他要追上刘小娥,弄清楚东天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另外,他还得以最快时间赶到南边界,向主子报告。

可现在,躺在地上要死不活的刘小娥明明是在提醒他,要向发疯的土司陈述弟弟的惨死,可不是打了胜仗邀功请赏。内心的不安令他嘴角痉挛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真后悔回官寨筹粮了,留在军营打仗不好吗?

“你的头发咋了?”土司很是诧异,像是看一头走过来的人形怪物。

头发散如芦花的管家,还不知道自己白了头发,就下意识地摸了摸。他摸自己头发的时候,顺便摸了摸自己那张扑满灰渍和汗水的脸。那张脸现在有些不真实了,就像一张随时可以取下来的粗糙头套,给他带来更加的恐惧与不安。忠实的管家不敢去看土司的眼睛,土司的眼睛就像两把锋利的剥皮刀,正在将他的脸皮一寸一寸地剔剥,令他心惊肉跳,全身发麻。

威严之下,管家想哭。

“看见少爷了吗?”同样白了头发的土司笑了笑。跟不知道白了头发的管家一样,他还不知道官寨发生的事,更不知道他的一个眼神,已经令胆颤心惊的管家受尽酷刑。“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们的少爷,已经回汉区了。”

他想的是,如果汉人师爷真被管家杀了,这时少爷忽然出现,该如何解释。

管家亦步亦趋,全身一直在颤抖。

“说话,哑巴啦?管家。”土司不耐烦了。

管家捧着木盒就直直地跪了下去。管家发抖的样子,像是就要被拴上行刑柱等待剥脸的重犯。

“主子老爷,昨晚上,您……您是不是派人进官寨了?”

“不是派你了吗?”老土司觑着那只木盒。“大老远地跑来,就带只木盒。不是叫你回官寨筹粮吗?”

“不……不是,是……是少爷的人脸啊主子老爷!”

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时,管家流出了眼泪,既为少爷痛苦,也为自己委屈。土司的滔天怒火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包括他这个管家。没有保护好少爷,管家也有责任,土司翻脸,很多人都会被剥脸。

“你说什么?”土司的脸色蓦地变得煞白。

“出事了!出大事了!比比少爷并未回汉区。昨晚上,他……他和刘师爷一同遇害了,遇害了!”管家听到了自己恐惧而又绝望的声音,是那种带着歇斯底里的嘶吼。管家被自己绝望的嘶吼,吓出了更大的哭声。

“不可能!怎么可能?我……我的人,一直就在南边界啊!”

“昨晚上,官寨进了杀手,将少爷和刘师爷捅死了。”管家向上捧起木盒,哭诉着,少爷和刘敬不仅死了,还被剥了人脸。

木盒的盖子已经打开了,现出少爷毫无生气的人脸。

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土司此时也给吓破了胆,眼睛笔直的光芒,像是两把出鞘的刀。

现场蓦然间陷入死亡般的沉寂。人脸带给所有人的震憾,像是被刀突然斩断了喉咙,失去了声音,没有了呼吸。

然而,人脸带给刘小娥的,却是夹杂着锥心疼痛的欣喜。

少爷已经死了,人脸成了最后的念想,她躺卧在土坑边,向着管家伸出绑着的双手。

她记起人脸是她从杀手的头上抓落下来的。而现在,她只想再看看那张脸,不为别的,只为记住那个英俊的少年。

她看见悲愤的土司捧着人脸泪流纵横,被管家紧紧扶着才没倒下去,嘴里不迭声地念叨:“天亡我布吉氏族,天亡我啊!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我罗正松膝下无子,我布吉氏族绝嗣了,我布吉氏族绝嗣了。”

刘小娥内心涌出阵阵悲哀,倒有些同情罗正松了。土司的老婆走得早,虽说生了两个儿子,但都没有长到十岁就夭折了。后来纳妾娶小,却再没有生养。罗正松另还有两个兄弟,二弟罗正友、同远祖的堂弟罗正洪,但两人早已过世,又绝嗣。罗正松50多岁了,眼见着自己一天一天地老,家族却得延续,布吉氏族不能毁在没有子嗣,于是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与自己年龄相差三十岁的么弟身上。可是现在,他看见的却是么弟那张被剥下的人脸。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弟弟?”土司一脚踹倒管家,然后扬起马鞭,疯狂地抽打刘小娥。

刘小娥出不得声,在土坑边翻滚。

马鞭不解恨,土司就从地上捡起半截木棒。手腕粗细的木棒呼呼带风,像是捶打在一团破烂的被絮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汉人女子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两条腿吊在坑沿下面,只要木棒再轻轻一杵,就落进去了。

土司将木棒调转过来。

断折的一端,更像一把尖利的刀刃。

发疯的土司全然忘记了这是比比的女人,算起来还是他的弟媳。他被打不死的汉人女子瞪得全身发毛,就对准眼睛,猛力刺下去。

疯了的土司,可急坏了管家。

管家从地上扑过去,紧紧抱住土司。

木尖擦着汉人女子的头发插进泥土,土司像是把自己,钉在了地上。

管家哭着哀求,用身体挡住汉人女子。

管家倒不是为了保护汉人女子,而是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汉人女子可能是被杀手劫持,拼了性命才逃跑出来的。她这会还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寻找真相,找出真凶。

土司又猛踹管家一脚,跌坐地上,嚎啕大哭。

管家见土司哭,自己也跟着哭。山风拂动白发,泪水在脸上纵横,两个大男人,像是忽然间,又老去了十几岁。

半晌,管家将刘小娥拖到一边,发现她不能说话,就解去绳索在地上手写。刘小娥全身血肉模糊,动弹不得,连手写的力气都没有了。管家就自己来写,让刘小娥点头或摇头。

审问的结果,大抵与他判断的相似。

布吉领地出了家贼,一个是罗正松的妻弟——阿牛木子;一个是少爷的妻弟,少土司太太阿鲁依合的亲弟弟——阿鲁尔坡。

布吉土司传承九代,至罗正松,虽清皇帝倒台,民国政府盘剥搜刮,但依然号称洛区第一土司,雄踞一方。当然,这有土司的谋略,也有土司的气运。至于谋略,指的是土司联盟。布吉领地共有三家联盟。除布吉土司罗正松之外,另两家是洛洛土司洛洛都和阿鲁土司阿鲁阿且。这三家,都是靠着相互联姻而结盟,阿牛木子和阿鲁尔坡,则分别是两家的少土司。

现在,杀人真凶直指另两家联盟,分明就是家族内乱了。

可是,三家联盟,正与北边玛玛土司开战呢。

沉浸在悲痛中的罗正松,被架在了火上。

他知道其中的利害。

他离开的这几天,军营不断传来坏消息,北边界十几个寨子连番被攻破,部队已经退守二十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敦促两家即刻起兵;反之,布吉领地势必危急,官寨不保。

失去官寨,布吉土司整个家族,将从此没落,甚至消亡。

罗正松隐隐觉到,他也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圈套。

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朋友。布吉土司谛结的联盟没有被敌人打破,自己却撕开了一条口子,他被自己的朋友,从背后捅了一刀。

“管家,就凭手写的几行字,你就敢确定真凶?”

管家苦笑。他告诉土司,昨晚阿牛木子肩膀上挨了一枪,一查便知。他推断,真凶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家族,目的就是要布吉土司家族绝嗣。至于剥脸戴在头上,那就好解释了,无非是伪装成少爷逃往汉区的假相,隐藏罪证,瞒天过海。当然,是否会败露,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可土司并不认同。

凶手一个是自己的妻弟,一个是少爷的妻弟,牵涉到自己,明显冤枉了刘小娥,土司已然颜面无存。

“拖她去喂狼吧。”土司忽然说。

“喂狼?”

“嗯,喂狼。”土司面目狰狞,“打死太便宜,活着喂狼。”

此时,诡异的狼群,又慢慢围上来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令狼群狂傲长啸,不死不休。

管家向着狼群开了一枪。

枪声响过,扑灭了一双狼眼。可是,枪声并没有形成威慑,隔着二三十丈远,人与狼又开始了紧张的对峙。

“没听清楚本主子说话吗?拖她去喂狼!喂狼!”土司没有力气挥舞木棒了,冲管家大吼。

管家叹了口气,他知道,土司害怕了。

土司不是糊涂,而是让他开窍。

他才从军营回来,比土司更熟悉布吉领地眼下的困境。

北边玛玛土司挑起战争,吞并布吉领地的野心昭然若揭。而洛洛土司与阿鲁土司两家联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杀死少爷,布吉领地从此绝嗣,迟早易手。已经踏出最危险的一步,狼就蛰伏在身边,就看罗正松敢不敢接招了。

委曲求全,保持三家联盟,无疑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已不是查找真凶,而是主动灭口。

管家深知土司的苦痛,而他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既然少爷死了,让这个汉人女子跟着陪葬,原也理所当然。不过他不想干这种极可能落下埋怨的坏事,就招了招手,叫过来一个南边界名叫木呷的安家娃子。

在领地,安家娃子,等同于一头能站着走路张口说话的牲口。

那拖汉人女子去喂狼,还是让牲口来做。

这一刻,汉人女子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晚霞满天,残阳如血。

春天高山平原的牧草,葱茏起伏,绿水样泛波。

能说话的牲口走过来了,就像走过来一头狼。

刘小娥轻轻闭上了眼睛。

世界消失,一切重归于黑暗。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分明听到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

她以为是错觉。荒山野岭地,哪能有婴儿啼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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