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甘天师给请到了南天井,为大太太驱鬼。
大太太蜷缩在床上,兀自全身直抖,眼睛瞪得笔直,不时喊一声“鬼”,喊得整座天井鬼气森森,下人们都跟着害怕。
“驱鬼”,也是天师的职场。
甘天师不得不在大太太的房间里念了一个时辰的招魂经,又在天井内到处贴上桃符。末了开一副药,总算安定了大太太的神经,不再鬼哭狼嚎了。
接下来几天,甘天师都要去南天井念经“驱鬼”。
大太太这次被整惨了。她与两个老丫头一样,是亲眼看见了鬼的,还向她伸手索命。她有时醒着,目光定定地望着房顶,喃喃自语似的说:“肯定是那个狐狸精整我,她报复我来着。”可狐狸精也给吓得半死,而且还是给两个丫头搀扶下楼的,鬼出现的时候还在帮忙打火,又怎么能整她呢?思来想去,最后还着落在个“鬼”字上。这心病难除,鬼魂如蛆附骨,也就落下了一场大病。虽吃下几副药,却再也起不得床,十天半月下来,一张脸变得焦黄,身子瘦成了芦杆,似乎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半个月上头,玛玛土司回来了。
这次玛玛土司带着部队,又打垮了几个土司家支,将领地边界向外延伸了好几十里。他带着胜利的喜悦回来时听说南天井闹鬼,好言好语安慰大太太几句,心里却记挂着自己的小美人,便一刻也愿呆在这鬼地方了,而是打马直奔西天井。
这是下午,二太太正与侍女阿乌相互学扎银针。
二太太读过《灵枢》,了透其中讲解的针炙要义,熟记人体经络穴位,再加之甘天师席心点拨,一段时间下来,认穴之准,手法已不输于行走江湖的名医了。这时候,忽听主子驾到,连忙叫退侍女,自己则躺在火塘边的绒毯里,身上盖着狐皮裘绒,倒装起病来。
玛玛土司进屋便喊小美人,伏身将头钻进裘绒,双手摸索,一寸一寸向上爬。二太太“咯咯”巧笑,翻身坐起来,柔若绵夷的双手一环,将土司的头搂在双乳之间。两人脱了衣服,坐在绒毯里波翻浪涌,开始一场身体大战。
不一会,土司就瞪起了眼睛,直顾气喘。
二太太停下动作,附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了几句话,便从绒毯下拈出根细若牛毫的银针,认准对方一个穴位,轻轻扎进去,跟着捻动几下。
土司“噢噢”直叫,连喊舒服,本就要焉下去的玩意重振雄风,又举了起来。二太太拔出银针,继续战斗。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满头大汗倒在火塘边,相拥着,仿佛冬眠的青蛙样睡去。
自此,玛玛土司白天处理领地事务,晚上则宿在西天井。也许是扎过针的原因,四十多岁的土司格外地精神焕发,不知疲累,夜夜求欢。二太太刻意迎合,尽心服侍。久而久之,在下人的眼里,官寨似乎已没有大太太,而只有她这个如花似玉,美若天仙的二太太了。
这天傍晚,玛玛土司去衙门审案,二太太思想扎针的好处,便准备去找甘天师,再好生学习。但还未出发,门却给撞开了。
先进来的是两个家丁,接着是南天井的两个老丫头,最后面进来的,竟然是大太太沙马扎妮。
二太太吃了一惊,原等着这黄脸婆断气,没想还活着,而且还能走到西天井来,真是闹鬼了。二太太正踌躇着,是唤出张文,还是派人去向玛玛土司求救,就看见阿乌被两个老丫头堵在门后。
小侍女挣脱不开,被里里外外一番搜摸,连布钮扣都给扯断了,吓得直哭。
大太太问:“有吗?”
老丫头放开阿乌,摇头。
大太太走到二太太面前,骂:“烂骚货,白天整,晚上整,整舒服了,把她裤子扒下来!老娘倒要看看,那骚窟子到底是金还是银的。”
阿乌哭着去拦,立刻被推倒地上。她料知今日二太太有大祸,便坐着退到门边,跑进院子。
两个老丫头追进院子,围追堵截,但还是给阿乌逃出天井。两人气急败坏,只得转回来。
大太太说:“别管了,给我扒衣服。下次抓住那个小妮子,往死里打。”
两个老丫头不敢违逆,直扑过来,但到底还是不敢扒衣服,只抓着头发按跪在火塘边。
大太太向着屋内一指:“搜——”
两个家丁得令,开始翻箱倒柜,寻东西。
但寻一圈下来,连被套都给撕开了,就差没掘地三尺了,却一无所获。
大太太有些抓狂,劈手给二太太两个大嘴巴:“说,说,烂骚货,把人脸藏哪里了?”
二太太手抹嘴角渗出的鲜血,只是冷笑。
一个老丫头说:“二太太,你就老实交代吧。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南天井哪是闹鬼,是你用人脸吓唬大太太。你只要交出来,省得受皮肉之苦。”
二太太昂着头,只是不答。
“叫你不说!”大太太见地上扔着一副银针,便抽一根最粗的在手,比划着要去扎二太太圆鼓鼓的奶子。
二太太拼命挣扎,倒在地上翻滚。
大太太怒声直嚷:“给我按住,按住!”
这时“呜”地风响,一道黑影闪过。晃眼中,大太太看见了一张双眼血红,面目狰狞的鬼脸。略一定神,那张鬼脸却不见了。
的确不是人,而是鬼脸。
那是一张与南天井全然不同的鬼脸,大太太顿时吓得毛骨悚然。
莫不成,西天井也闹鬼?
“鬼……鬼……,你……你们看见了吗?”她颤声问。
又一道黑影闪过,再次出现那张鬼脸。
这次,却把倒在地上的二太太吓了个半死。
她知道,那是躲在暗中的张文。
利利土司大少爷果然身手不凡,从幽暗中一晃而过,留下的只是一道若有若无的黑影。为了隐藏自己,他总是裹着黑色的布袍,戴着恐怖的人脸,这种形象突然出现在幽暗的屋子,加之奔跑腾挪速动足够快,着实吓人的。
只是若被抓住,就给二太太惹下了弥天大祸。
搞不好,还要连累马海。
二太太急中生智,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鬼呀,快跑,跑——”二太太一声尖叫,抓住大太太的手,就向门外跑去。
大太太吓得摔倒地上,却给二太太拖起来,两个老丫头后面推着,发疯似的往门外跑。
鬼似乎就在身后,似乎又悬在头顶,带起的恶风呜呜着响,令人头皮发炸,遍体生寒。
转眼间,4个人冲出屋,奔进了院子。
这边一闹腾,阿乌带着玛玛土司赶了过来,刚好看见两个家丁从屋子里冲出来。
玛玛土司勃然大怒,下令将两个狗奴才绑了。
原以为大太太还要闹一场的,没想她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瞪着一扇一合的房门发呆。
“真……真有鬼。”她说。
玛玛土司问:“你说什么?”
“我看见鬼了,天井里真有鬼。”她又说。
她现在一点不怀疑二太太了。若是有人戴着人脸装鬼,不可能在空中飘行,她相信天井里真有鬼了。
“真有鬼?”玛玛土司不相信。
两个老丫头却毫不迟疑地说看见鬼了,在半空中飞来飞去。
“你看见了吗?”玛玛土司问二太太。
二太太不作声。
玛玛土司就带着人进去搜了一遍。不一会儿,他沉着脸走了出来。
土司看着吓傻了的大太太:“行了,本主子带兵攻进官寨,杀人不在少数,闹个鬼又有什么稀奇?你如果害怕,马上请天师来驱邪。”
“不,不,不,我不想住这鬼寨子了,我要搬走,我要搬走!”
“那就请天师来择地,从新建一座寨子。”
“嗯,择地,从新建寨子,这鬼地方,到处都有鬼,有鬼。”大太太丢了魂似的,被老丫头扶着向院子外走去。
“她这是怎么了?”玛玛土司一脸茫然。
“大太太生病了。”二太太眩然欲泣,故意摸了摸红肿的脸。“她在屋里面乱砸东西,就说看见了鬼。”
“她打你了?”玛玛土司半搂着美人,轻抚着她的的脸,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玛玛,我与姐姐有一点小误会。”
“你们呢?”玛玛土司指着两个家丁。“把你们的手伸出来让土司看看。”
两个家丁顿时吓瘫在地。
不成想,二太太却替两人求情。
“玛玛,我说了,这只是我与姐姐的一点小误会,您就放他们走吧。您可别生气,您一生气,头又要疼了。”
“是啊,我头老是疼。”玛玛土司说。“等下来,你跟甘天师好生学习,把本主子的头风治好。”
“那您先放了他们吧。”
“放了他们?让两个狗奴又来害你?”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二太太声音温柔可人,“他们是下人,也不容易啊。”
土司要给二太太立威,便下令断去家丁右手,逐出官寨。
土司还要审案,好言好语安慰二太太一番,就离开了。
等土司走后,二太太就来到后院,在一间黑黢黢的柴房里找到张文。
柴房其实是堆放杂物的仓库,仓库内有间地下室,这段时间张文就躲藏在那里,就连阿乌都不知道。
此时张文就在仓库的墙边蹲着,依然戴着人脸裹着黑袍,令二太太乍一见,又吓了一大跳。
“这里没人,把人脸取下来吧。”她说。
张文就把人脸取下来。
二太太问:“我很奇怪,你怎么做到空中飘行的?像鸟一样飞。”
“什么鸟一样飞。”张文哑然失笑。“我以前在宁远府学堂读书,跟汉人学跳舞,汉人教了我几招。”
说着,张文就在柴房的空地上走了几步,步子从慢到快,前脚跟与后脚尖相连,随着黑袍鼓动,两只长臂在空中缓慢划动,整个人真就飞了起来。
“很神奇。”二太太说。
“其实是步伐上的技巧,令人产生幻觉。不过要说功夫,我还是会一些的。”说着张文身影一晃,地面卷起一股尘灰,立刻消失在原地。
二太太四下张望,张文却在她肩上一拍,出现在身后。
二太太惊出一身冷汗,苦笑着说:“如果你要害我,估计我命已经丢了。”
张文说:“也没那么严重,我学过走梅花桩,其实也是步伐上的原因。当然,拳脚功夫还是有的。”
张文从墙角捡起两块一寸厚的石砖,撂在一起,先让二太太劈一下。
二太太用力劈了一下,手掌生疼,知道是真砖。
张文将两块石砖向空一抛,猛地一拳轰出,两块石砖顿时爆成碎块。张文又捡起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棒,以掌作刀,随手向下一劈,似未用力,木棒应声而断。
二太太看得目瞪口呆。
二太太说:“张文,你果然很有本事。我现在相信,洛水河上真有一百艘浮船了。”
张文说:“本来就有一百艘浮船,能开动的浮船。不过,我将它们全部送给你了。”
“都沉在水底?”
“对。”
“那要是你一直不回去,再好的船还不是锈烂了。”
“怎么会呢?船体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不锈钢,50年也不会坏的。再说了,我好歹也是土司大少爷,多少还是有几个贴心的手下,他们会定期维护。放心吧二太太,我说过把船送给你,不管你哪天接手,保证绝对是好船。”
“那是你的,我不要,要了也没用。”二太太全当是废话。“对了,你腿好了吗?”
“还有一点。”张文拍了拍左腿。“当初在牢房里没有绑好,有点瘸了。”
“那就是好了。”二太太递给他两根金条。“拿着,今晚你离开吧。”
“去哪?”张文不接。
“我放你走,你想去哪就去哪。”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张文断然拒绝。“我若走了,你和马营长都有大麻烦。”
“我是为你好张文。你看见了,我的是非多,你若留在官寨,我担心哪一天你被抓住,我救不了你。”
“你放心,我不会被抓住的。”张文掏出一枚手雷。“马教头让我暗中保护你,我就向他要了手雷。我若被抓住,我就炸自己的头。嘿嘿,我就不相信,我的头脸都没有了,谁还认得出来。”
二太太吓得面目失色。“你是不是疯了?离开,离开,今晚就离开!”
“二太太,你别急着赶我走啊,你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呢。”
“什么问题?”
“我猜,大太太还会转着法子来害你。若是下次,必定是下死手了。”
二太太叹口气,不说话了。
用得着猜吗?不用猜的。两次了,一次比一次狠,已经在下死手了。
“你说咋办?”半晌,她问。
“咱们也下死手啊。”
“那你就是找死。”
“我看未必。”张文说。“死亡有很多种。有的死亡,是发现不了的。”
“什么意思?”
张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二太太,你与甘天师的关系如何?”
“为什么问他?”
“你只说,关系如何。”
在南边界,甘天师对二太太有救命之恩,却并未放其回汉区,因此二太太并不承这份情。
她说:“这样说吧,萍水相逢,熟人而已。”
“那就没有顾虑了。”张文点头。“我堂哥张才才曾经告诉过我,在甘天师的手中,有本洛族医药经典,而且是孤本,名字叫《金方》。《金方》里面有好几个杀人于无形的药方,二太太如果拿到它,等于就拿到了杀人于无形的刀。”
二太太瞪着张文,半晌都没有说话。
张文被瞪得全身发毛,低声说:“二太太,我说的法子,是不是不地道?”
二太太冷笑:“不是不地道,是有些恶毒,你在怂恿我作恶。”
“我们都不是恶人啊二太太,可这个世道在逼我们作恶。远的不说,就看看我的下场吧。我也是有封地的土司,百姓喜欢的好土司。可结果呢?就因为善良对人好,落得个孤魂样游荡无家可归。我以前还骄傲于自己是个影子,现在却是别人眼中的鬼。对,鬼,活鬼,活鬼!”
“张文,你别这样说。”二太太口气软下来。
“我也没说错,我就是活鬼,活着的鬼!”
“别跟我发脾气了张文,离开官寨吧。你不是要夺回领地吗?你还想不想报仇?救不救你堂哥?你现在伤好了,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不,我不回去。”张文固执地摇头。“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可若是我回去,不管成不成功身份必然暴露,到时首先连累的,就是你和马教头。”
“你为了不连累我和马海,连领地都可以不要吗?”
“我说过,你是我的主子,即算要夺回领地,也是等到有一天,你带我回去。”
二太太有些动容:“我的确想帮你啊张文,可你看见了,我连大太太都斗不过,怎么帮?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死了。”
“二太太,你可死不了。嘿嘿,你忘记了,你还有退路,三江口洛水河上,你还有一百艘浮船。”
二太太无奈地打断话:“你还是说说《金方》吧,有哪些方子。”
“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张文只好掰起了指头。“听说一共有15个方子。《失魂散》、《十日散》、《哑方》……”
“你说什么?哑方?”二太太打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