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杨管家就过来传话,说玛玛主子和二太太在南天井的骑楼上,请大天师过去。
甘天师隔着门应答,说知道了,马上就去。他呆立在卧室里,愁眉苦脸地望着羊绒里的小主子,一时犯了踌躇。孩子太小,离不得人,想叫个下人来看着,又不放心。思虑再三,狠心从怀里捏出一片米粒大小的白色药丸,轻轻按进小家伙的嘴里。他说:“小主子啊,你好好睡一觉吧。早上我卜了一卦,算是大吉,想来不会出事。如果我回来晚了,你就算饿着,也得不哭不闹,你可听见啦?”
然后,他背上药箱,轻轻锁上门,随杨管家走向南天井,爬上天井的骑楼。这座骑楼有三层楼高,实际上是横跨东西厢房的走廊。站在落地的格窗前,可以清楚地看见西边给大雪覆盖的三座大天井,瞭望白绸缎样向着天际延绵的高山平原,以及更远处,连绵起伏,层峦叠嶂的雪山。
甘天师一眼就看见了刘小娥。只见二太太身上裹着件白貂皮大麾,双手捂着个手炉,像只白色狐狸样蜷缩在一张紫檀雕花的圈椅上。她的脚边放着张红木方桌,方桌上燃着薰香,摆几个果盘,里面装着苹果和香蕉,还有一大串紫红色的葡萄,亮晶晶仿佛玛瑙一样。她的右手边坐着位40多岁腆着肚皮的方脸汉子:刀削样挺直的鼻梁,内凹深黑的眼眶,自然卷曲的头发,向外微突的额头。这人在年轻时应该是典型的洛族美男子,只是人到中年,加之酒色过度,黑褐色的皮肤便有些松驰,想来便是玛玛土司了。而隔着几个椅子的位置并排还坐着个贵妇人,脖子上挂着一串白色珍珠,耳朵上吊着一对硕大的金耳环,两条粗黑的辫子盘住头上挑花的鸡冠帽,上半身穿着带精美刺绣的黑色对襟长褂,下半身是黑蓝相间的精纺羊毛长裙,担起二朗腿的脚上穿着扎金线的船形棉鞋。这贵妇人看上去不过30多岁,但已经眼角下垂布满鱼尾纹,一张黄脸因为狠力搓过脂粉而微微泛紫。她一直翘着兰花指尖着牙齿磕瓜子,时不时向白色狐狸乜上几眼,一脸的不屑。
杨管家上前报告:“玛玛主子,大太太,二太太,甘天师来了。”
这是在作介绍了。甘天师连忙作了个揖,言语不卑不亢:“土司,小民以前在布吉领地行过医,特来向您请罪!”
玛玛土司摆手:“那是大天师无心之过,现在是玛玛领地了。”
“土司胸襟开阔,小民感激不尽。”
对方问:“听里扎说,大天师是宁远府人氏?”
甘天师连忙说:“小民家居南边界,只是距宁远府不远。”
“家里呢?还有什么人?”
“小民一生未婚,未有家人。”
“大天师悬壶济世,真是令人敬佩。”玛玛土司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请他坐下。
二太太向甘天师欠了欠身,面无表情,跟着不胜寒意似的,又蜷回椅子上了。
玛玛土司顺手,给她理了理垂在脚边的衣带。
大太太向地上吐口瓜子壳,说:“真是没规没矩,请大天师看病,不理不睬,真把自己当太太了。”
玛玛土司忽“呦”地一声,手按额头:“这个鬼天气,一下雪本主子就头疼,莫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二太太侧身过来,目光柔怜,用张粉色绸帕轻轻捂住土司的额头,仿佛按住正在向外渗血的伤口。土司也便向上接住二太太雪白的玉手,呵,你按重些,再重些,呵呵,好像又不疼了。
甘天师与杨管家故作无视,将头转向别处。
大太太自言自语:“一个来历不明的狐狸精,在这发浪卖骚。下来得将南边界那些娃子好好审一审,我倒不信了。”
玛玛土司说:“审什么审,不过就一群牲口。杨管家,全部给我收监,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提审。等二太太病好后,凡衙门里的人犯,死活都由她处置。”
杨管家连忙拱手:“是!”
大太太“哐”地起身,对身后的小侍女说:“阿乌,这不是咱呆的地方,走——”那把椅子撩个转,倒在了地上。
侍女阿乌连忙将椅子扶起来,向主子曲身,追大太太去了。
大太太虽走,场面仍令人不可直视。两个人大手捉小手,身体粘在一起。一个故作矫情,一个温柔呵护,眼神脉脉,曲尽柔怜。
天师担心孩子,还得快些看病,便说:“土司,遇冷就疼,这是头风。等下来,小民给您针炙几次,就好了。”
“好啊,”土司歪在椅上,“看来,本主子早该请大天师来官寨了。”
杨管家讨好:“大天师,这不正好,将病一起看了。”
甘天师看出土司在装病,便推说没带银针。
土司便欠起身:“不急。这次请你来,先给二太太看病。”
杨管家附着天师的耳朵:“二太太说不得话,只能写,就只知道叫巴嫫里扎,就看这哑病,能治好吗?”
巴嫫里扎?甘天师微微一怔。看来,二太太刻意隐瞒了名字,而且还改成了洛族人的名字。
对于二太太的病根,其实甘天师早已心知肚明,更有十足把握,只是不便直接开口。再说他要开条件,他不能治好了病,却将自己与小主子的性命丢在官寨。
“未找到病根之前,可不敢妄下断言,只能尽力施为了。”甘天师说。
杨管家皮笑肉不笑,说:“甘天师,接你之前主子就说过了。大天师是二太太钦点,如果治好了二太太的病,必有重赏,条件随你开。反之,嘿嘿,官寨烤死个人,也不在话下。”这意思很明白,治好了病皆大欢喜,治不好,说不得就用火烤死天师。
给人治病竟然如此危险,甘天师便有些犹豫,但他还是说:“那就请土司与杨管家移步,小民得给二太太诊断了。”
土司有些诧异:“就看个病,还要本主子移步?”
甘天师起身作揖:“诊断得静心听脉,不敢有半点疏忽,得罪土司了。”
土司有求于人,只得放下架子,与杨管家走到阁楼里边的环形走廊上,叫下人重新摆上桌椅,相对坐着喝茶。
甘天师则将自己的椅子移到二太太脚边,请她伸出左手放在椅背上,假装把脉。他低声说:“二太太,您真是幸运。人说乱世如离犬,您能在乱世中捡回性命,还能得主子垂爱,小民总算放心了。小民以前没能好好待你,今儿天向您请罪。”
二太太睁着一双狐媚的桃花眼,摆了摆头。
“您的哑病能治好。”甘天师忽然说。
二太太全身一振,紧紧抓住天师的手,眼睛一眨,豆大的泪珠迸涌而出,“吧哒吧哒”落在椅背上。
“但是,我有个条件。”天师轻轻抽开手,“我这次带了个孩子回官寨,想来您是知道的。少太太失踪,是生是死没个音讯,但她总算待您不薄,没让您在大雪夜冻死,这个人情您得还。有什么话,您可以写,我与您一样,汉文洛文都识得。”
二太太怔了怔,伸手醮了几滴茶水,在桌上写下三个字:“罗云图?”
“对,罗云图,木狄补一。您得答应我,不得泄露他的身世,保他一条性命,对不起你的人是布吉老爷,而不是布吉比比。您如果答应了,小民必定日日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您一世平安。”
“我答应。”二太太又写了3个字。
“还有,这对您就是件小事了。”天师又轻声说:“等您病好后,放了木呷一家吧,还是让他们回南边界,做官寨的安家娃子。”
二太太怔了怔,怒目瞪着对方。
“我是怕他俩乱说话,留在官寨,对你不好。当然,那次我也看见了,他拖你喂狼,罪责难恕;可他是下人,受主子逼迫,也是没办法的事。”甘天师从药袋里捏出三粒蚕豆样大小,绿莹莹的药丸,“这是治您病的药,就剩最后三粒了。一日一粒,三日之后,自能开口说话。若是以后复发,我再作熬制,必定断根。”
刘小娥一把将药丸抓在手里。半晌,她将一粒药丸抿进嘴唇,却伸手在桌上写下3个字:“我想想。”跟着又一抹,拢着雪白的貂皮大麾,蜷进椅子里了。
“二太太,善恶莫思量,当放就放,放下便是佛心。一切都过去了,都忘了吧。”甘天师起身,向玛玛土司告辞。
“这么快呀?”土司颇为吃惊,走过来,“能治吗?”
“土司,二太太吃下一粒药丸,病就去了五成。三日之后,小民在东天井等候消息。”
“吃下一粒药丸,病就去了五成。”土司手按住额头,“呦,我这老毛病。里扎,你是不是好些了?”
二太太嫣然一笑,从貂皮大麾里伸出纤纤玉手,牵住土司的衣角。土司身体一歪,顺势滑坐进宽大的圈椅里。二太太身姿娇弱无力,俏脸贴着土司的脸,绸缎样顺滑的黑头发覆盖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杨管家手背起了一层鸡皮,连忙背过身去。
甘天师则低眉顺眼,装着无视。
“让二太太休息一下吧。”土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