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人们把夫妻一方在城里、一方在异地的家庭称为“半边户”。李世春自然属于此列。他妻子当时尚在乡下镇里的供销社上班,守着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和年迈的婆婆一起生活。在计划经济时代里,一个人的调动并非易事,受诸多因素的制约,诸如工龄、级别、住房,尤其是进城指标等等。从镇里调到县里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更何况要调往省城呢?这真比登天还难。尽管当时有当副省长的领导在其中周旋,但无奈当时“政策不允许”,也没有办法为其“开后门”搞“特殊照顾”。在长期两地分居的日子里,李世春别无选择的只能是在城里和乡下这两点之间来往穿梭,有时事儿一忙,三五个月也难得回家一次。这种在当年极为普遍的情况,恰恰为以后故事的发生和发展提供了一种天然的契机。
那时,许茉莉时年二十八岁,是一个成熟的少妇,李世春也才三十五六的年纪。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人们除了程式化的工作、生活外,其心理和生理或多或少都受到一些压抑。大凡男女私情遇到合适的条件,立马就会出现“井喷”,可谓蓄之积久,其发必速。孤男寡女的频频接触和长期单独相处,时空氛围得天独厚,难免不生出一些是非枝叶来。应该说,那年月的物质远没有如今这般丰富,经济更没有时下这么发达,人的眼界也远不如今天这般开阔。男女之间的勾勾搭搭,只能是出于原始本能的一时冲动。
说来也怪,当别人对加夜班怨声载道的时候,李世春与许茉莉却格外希望加班,似乎对加夜班心存感激,因为对于两人来说此乃“幸福”时光。既可消磨孤寂,又能寻找慰藉。尽管每每加班,只是饼干就着白开水充饥,可乏了的时候,还能用半素半荤的笑话来提神醒脑,进行“精神会餐”。殊不知,这对旷男怨女的心灵火花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碰撞,终于在一个夏末秋初的夜晚,他们溶为一体,有了第一次实质性的“亲密接触”。
在当时来说,这俩人之间的偷情实无罗曼谛克可言,除了原始的冲动与本能的媾和外,几乎连一丝半点的柔情蜜意也没有。确切地说,他俩心里都揣着自己的小九九,既不愿为此付出惨痛代价,又难以割舍各自的需求。对于功利的许茉莉来说,自是出于对李世春所处位置的看重,因为涉及转干提拔,他李世春也是很有发言权的。而李世春对许茉莉的举动,则完全源于一种对生理的解渴。况且在那个年代里,大凡男女私情都不是以插足家庭作为必备条件的,更无现在所谓“包二奶”、“第三者”之说。聚则两厢情愿,散则分道扬镳,只要不是捉奸在床,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什么风险和代价的。然而这男女间的蝇营狗苟,绝少有人能做到一辈子不被人察觉,即使再隐蔽诡秘,也会有风吹草动。当初就有明眼人从许茉莉与李世春平日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一个眼神里,或是一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话语中,已然判断出他俩的关系非比寻常。只是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看客心态而默不作声罢了。
谁知一个人的出现,竟然使故事发生意想不到的嬗变。此人便是陈仁华。陈仁华当时是分管机关工作的党组副书记,平日里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镜片后的一双不太大的眼睛透射着狡诘之光。就在人们背地里流传向与李的闲言碎语之时,其实他早已察觉出许和李两人之间的异样来。因苦于找不到把柄,抑或说心怀叵测,他一直都在缄默静观着。只是有一次,在打字室没有旁人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提醒过他们,平时接触要有度,万万不可大意失荆州。而当时的许茉莉与李世春因为“当事者迷”,根本不知此时陈仁华的复杂心情。
其实,这陈仁华与许茉莉的姐姐曾是同班同学,因为经常到许茉莉家去,也就认识了比他小七八岁的许茉莉。陈仁华追求许茉莉的姐姐不成,又看中了当时年轻漂亮的许茉莉,就又转过头来追求许茉莉。可那时他比许茉莉大好几岁,许茉莉根本不拿正眼看他。但陈仁华却天天到她家来找她,正是为了摆脱他的纠缠,许茉莉才报名下乡的。现在,陈仁华既不忍看到自己曾经追求过的许茉莉与李世春打得火热,又担心万一出了纰漏,至少作为分管机关的领导,他也难辞其咎。他就是出于这样一种心态,才出面阻止的。
在当时,对于机关男女作风问题,人们一直都视若十恶不赦的洪水猛兽,甚至比杀人越货都还罪加一等。陈仁华深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李世春都是自己未来仕途的竞争对手,别看他现在只是处长,那都是暂时的,要确保自己不受威胁,就只有想办法把这颗“钉子”拔掉。而陈仁华也知道,因为陈世春有副省长给他撑腰,别的办法根本扳不倒他,惟有这男女作风可让他栽下来。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又巴不得他们早出乱子出大乱子,因而他对许李二人的提醒,多少有些虚伪的成份掺杂其间。只是,外人根本从中看不出端倪来。
再说此时的李世春与许茉莉仿若昏了头的苍蝇,无数次遍体通泰的偷欢后,让他俩神魂颠倒,也压根儿没把陈仁华的提醒告诫当一回事儿,继续倾情于他俩的“地下活动”。试想,一旦陷入苟合泥潭的男女,是很难从中自拔的。李世春与许茉莉大有“将爱情进行到底”的狂热,几乎是到了“一晚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有班加的时候自不必说,没班加的时候,他们也会没事找事地凑到一块。那时候机关单身汉多,住的地方又分散,谁也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地去关注晚上谁和谁在一起谁又在干什么,大多是“躲进小房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这无形之中给了他们频频幽会带来绝好的便利。那时,根本不像现在有什么咖啡馆、歌舞厅、桑拿房之类的去处,更无到饭店旅馆开房同宿之便利,所以他们的幽会地点,就选在了打字室里。他俩明白,在这“白宫”里偷欢,是最危险的,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用滨江的方言讲,就是“灯下黑”。至少,在他们认为,有哨兵站岗是最安全的地方。
又是一个月明风清的晚上,出差归来的李世春与有约在先的许茉莉聚首于三楼东头的打字室。他俩半月不见,大有小别胜新婚之感。重逢让他们心旌摇荡,相对的四目闪射出难抑的欲火,于是没了寒暄与问候,只有紧紧地拥抱和狂吻。没一会,俩人的衣裳就都飞到了地上,而他们的身体,却在房间角落的一个小沙发上,不断相互发生撞击,发出“拍拍拍”有节奏的声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沉醉于缱绻的俩人,被忽然间室内电灯大放光明的景象所惊动: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来,而且是在走廊开了这里面的灯?!正在他们纳闷之际,陈仁华已经蹑手蹑脚地蹭到了他们面前。其实,他俩忘了陈仁华的手中也有一套打字室的钥匙,更不知一直鹰犬一样的陈仁华,早就盯上了他俩的行踪……
机关党组的会议正在进行。按常理,身为办公室主任的李世春本来应该到场,而这次却没人通知他,因为今天就是专题研究怎样处置他与许茉莉所发生的“严重事件”,他自然不能参加会议。在缭绕的烟雾中,所有党组成员的神色格外严峻。当大多数人同意将他俩分别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和将李世春下放到偏远山区的时候,陈仁华却出乎意外地投了反对票。陈仁华对自己的理由作了如下陈述:我作为分管机关的领导,没有尽到教育管理的责任,要处分先得处分我。我想,也不能将人一棍子打死,况且平日他俩的工作都比较认真肯干,能否给他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处分可以,调离不得,更不能下放,否则毁了两个年轻人。因此我提请党组讨论能否教育从严,处理从宽?毕竟,“有则改之,闻者足戒”,我们允许人犯错,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嘛!不知大家以为然否?
会议一时出现冷场,很显然,大家都在思索陈仁华的提议。说来陈仁华在党组里算得上一位年轻的老资格,因而他的意见谁都得掂量掂量。他三十六岁的时候正赶上那时的突击提干,一下子便从正科一跃为副厅级,且成了常务副书记,平时连一把手对他都不敢含糊。见大伙好长时间不吱声,最后只得轮到“一把手”拍板。而在当年,省经济计划委员会主任是由省委常委兼任的。作为这样一个级别的领导,自然也就会自然对其下属陈世春的背景是了解得一清二楚的。知道他有个副省长的领导给他“撑腰”,自然对陈世春的处理,也会“手下留情”,所以,当一把手象征意义地咳嗽了一声后,人们这才停止了刚才的议论,安静下来,听领导的意见。而且还拿出手中的笔记本,装模作样的要作记录。
领导就摆摆手道;今天的会议,大家就不必做记录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嘛!刚才,我听了大家的发言,认为陈仁华同志的意见不无道理,何况这两位同志平时的工作的确不错,眼下机关正值人手紧缺,如果就此一板子拍死,恐怕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这样吧,请陈仁华同志再找他俩再深谈一次,一定要给予严肃的批评教育,晓以厉害,以观后效。身为
省委常委的“一把手”定了调子,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尽快领导在会上一再强调,家丑不可外扬,甚至强调了这是组织纪律,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男女作风问题更能撩拨人们的兴致,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桃色新闻传播得更神速。尽管在通报处分决定的会上,一把手和陈仁华都一再强调同志们不要将此事散布出去,但是谁又能封堵得住他人的嘴呢?于是李世春与许茉莉的“作风问题”很快在“白宫”里传开了,甚至波及到其他单位。这大院里一共有三个平行同级单位的二三百号人,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二号楼、三号楼便传出了大院,也传到了李世春妻子的耳朵里。
闻讯而来的李世春的妻子虽不是大家闺秀,倒也是个小家碧玉,她当时尚在人们眼馋的供销社做营业员这种极为体面的工作,尽管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一点也不老相。她面庞白皙,身材窈窕,风韵十足。据说那时同事们评论机关干部家属长相时,凡见过她的人,无不称其是整个大院的“头块牌”,足见其美貌也是毋庸置疑的。拥有如此娇美之妻,照说李世春应该知足,但他李世春也是人,正值阳刚,又是长期两地分居,哪能没有本能的需求?他曾对这种夫妻鹊桥会的生活发过不止一次的牢骚:什么狗屁规定狗屁进城指标,男人都当处长了,还不让将老婆孩子调到一起,这不是存心让人犯错误?!
李世春的妻子找到丈夫后,并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大吵大闹,寻死觅活,而是在李世春的单身宿舍里,苦苦规劝着自己为之深爱着的丈夫,甚至还反过来叮嘱他一定要想开些,不要因此而灰心丧气,更不能做出其它糊涂事来。这李世春也不像别的男人,既没有痛哭流涕的忏悔,也没有捶胸顿足的发誓,只是像一个做错了事的乖顺孩子一副窘相,在一旁默然静听着妻子的数落和劝说,好半天就是不吭一声,只是一直抽闷烟。后来妻子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一把夺掉他手中的香烟甩在地上,使劲地用脚捻灭,破天荒的来了一声河东狮吼:“你哑了?怎么不吭气?没良心的东西,难道还要我跟你倒赔不是不成?”李世春这才用鼻腔嗡嗡作了回应:“我不是在听吗?反正丢人现眼了,有什么好讲的。”妻子立马吼道:“还知道错了?错的可大了!你晓得不晓得,许茉莉这骚婆娘,早就跟你们陈仁华有一腿,你以为捡了个便宜是不是?其实是一个破烂货……”
“你听谁说的,真有这回事?”李世春闻之一脸的狐疑。
李世春有所不知的是,当年陈仁华为了追求许茉莉,在许茉莉的姐姐嫁人之后,曾给许家送了一份厚礼,当时许茉莉的妈妈生病,急需钱治疗,于是她爸爸就收下了礼金。陈仁华下这么大的“力气”,最终还是得到了许茉莉的“初夜权”。但许茉莉对他却一点也没有好感,就偷偷地下乡了。这也就是为什么许茉莉比一般的女孩子要泼辣,说话要刻薄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女孩子一旦变成了女人之后,尽管她还没有结婚,她的举动也就变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这便是女孩和女人之间,最明显的区别!
过了几年,许茉莉也来到省城,想不到却又和陈仁华在这座大楼里见到了,而且是同在一个单位上班。许茉莉在乡下经过了多年的“磨练”之后,也“懂事”不少,知道与掌权者“来往”有“好处”。既然过去曾是“一对”,所以到了省城后陈仁华与许茉莉一直过从甚密。只是随着陈仁华的升迁,他觉得许茉莉一个打字员与自己实不般配,这俩人关系便渐渐冷淡下来。不久陈仁华与省政府一位秘书长的女儿结了婚,但他与许茉莉藕断丝连,交往从未断过。这在几年前就已成了半公开的秘密,为此陈仁华与夫人一直感情不和。
对妻子突如其来的述说,李世春虽然将信将疑,但仍然如吞进一个苍蝇似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其实他对许茉莉与陈仁华的过去也早有耳闻,只因事不关己,他过去根本无心去理会这档子事。再说如今,自己与许茉莉原本就是逢场作戏,似无深究的必要。而让李世春想来不是滋味的是,后悔不该跟了许茉莉这个破烂,此时连同陈仁华他也嫉恨起来。转念一想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在研究处理自己问题时,陈仁华为何特别爱护自己,说了许多暖心窝的话。往事不堪回首,李世春觉得自己不能就此趴下,毕竟还有未竟的事业,未展的宏图。稍顷,他遂对妻子说:“我从今以后决不与许茉莉来往!”
听了这句话,李世春的妻子深信着自己的丈夫只是一时失足,也就原谅了他。事实上,作为一个极有政治抱负的热血男儿,李世春还真算一条说到做到的汉子,硬是果断了却了他与许茉莉的旧情,转而一门心思的埋头工作,终于重新唤回了丧失的尊严与拥戴。不久,当了解到事情原委且业已退居二线的张副省长出面帮忙,将他的妻儿调到了一块。记得全家团聚后,李世春与妻到张副省长家登门致谢时,老省长就说:“你爸爸为我开了二十多年的车,勤恳踏实,我与他交情很深。你爸爸虽然走了,但我答应过他一定要关照好你们的。世春,我希望你振作起来,哪里跌到就在哪里爬起,好好干,还是大有前途的。”
许茉莉与李世春的桃色风波,似乎就这么着在没有太大的波澜中平静地消隐了。“白宫”里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所有供职于楼内的人们依旧是按部就班。只是大多数人不曾想到,在这栋外人看来神圣而威严的大楼里,也像一个小社会一样,同样有不可回避的暗角,有泥沙俱下的事情发生。流年似水,冲掉了许多的记忆,也激起了许多的浪花,这些浪花并非都是洁白的,它像雪地里兀现的狗粪,破坏了银色世界的纯净。同样,一些出乎意外的丑闻也时常让“白宫”蒙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