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仲江的张同学和乡长到村里追计划生育时,碰到石招弟正在秧苗齐膝的田里薅秧,问孟江去哪里了,石招弟伸腰挥臂用衣袖擦了脸上的汗水回答说去青龙坝了。乡长喊她马上到区医院作结扎手术,另交五百元超生费。她辩解说孟江结扎过了,乡长问她第四个小孩是怎么生的。言辞凶狠起来,要她马上就走,说这次只做女扎不搞男扎,身体有问题不能做女扎的,必须有区医院的证明,经区委书记和区长签字后才能做男扎。不走就加倍罚款。她立即软口说,晚上去喊孟江回来服侍她,明天保证到区里做手术。张同学也帮她求情,乡长只好答应。
离开后乡长就对张同学说:“不该答应她,她可能要跑,开春搞第一次计划生育突击时,她听到风声就跑了,他家里人说去喊她回来,结果到突击结束都没有看到人影。”
张同学说:“不会吧。”
第二天,二十多人的计划生育小分队来到石家寨时,哪里还有石招弟的影子!进屋一看只剩一张空床,连棉被都不见了,家中用具无一踪影,就如刚刚搬走的人家,空空荡荡的。乡长一气之下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命令随行人员把屋里能抬的东西全部抬走,板壁楼板也撬起来扛到乡里去。
这时,石招弟的父亲石来福出来阻止,唇枪舌剑中,骂小分队是土匪。小分队中一人举手打了他一耳光,他立即还了那人一拳,正在拆楼板的几个人围过来帮忙,寡不敌众的他,被一阵拳打脚踢躺在地上直呼“妈啊哎哟打死人了”。过后一看,石来福全身上下乌紫,又气又痛,至今都还不能起床。
乡长对吓得全身筛糠的古成梅当众宣布:“今天晚上不把人找来,交上五百块钱罚款,三百块钱医药费误工费,明天还要来拆房子,你家老头子也要送到公安局去关起来!”
当天中午,古成梅赶到古家寨,喊上躲到古成兰家的石招弟和孟江,晚上往回赶,走到半路时,下起了大雨,他们淋得像落汤鸡似的来到乡里时已是晚上十二点。经过张同学求情担保,乡长同意他们十天内交齐罚款、超生款,其他东西交钱后扛回去,床则没收给帮乡工作队的同志睡,两方腊肉小分队已经打平伙吃了。
“他们和棒老二(土匪)有哪样区别?你哥喊你给他写材料告那个乡长,把他那个乡长皮皮告脱起。”颜河义越说越气愤。
辛娅抢着回答:“告个哪样告!各级计划生育工作中发生的案子,只要没有死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死了人,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寨上去年冬天发生一起案子,那家已经有三个姑娘,两口子将小孩丢给父母“杀广”(打工)去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们主要是躲计划生育,想再生一个儿子。计划生育小分队拆房时,他父亲去制止,说这房子是他的,儿子分家了,他又没有把房子分给儿子,儿子违犯计划生育不能动他的财产,要罚款去广东找他儿子媳妇。
“小分队不由分说开始拆房,他抄起一条板凳朝拆房的人扫去,其中一人躲闪不及,被板凳扫在大腿上,后退时又被木棒绊倒在地,额头撞在石头上碰起一个青紫的大包。其他人拿着木棒围过来,逼老头放下板凳,最后将他手抄在背后捆到乡里,说等吃晚饭后送到派出所,关他一两天,挫挫他的锐气,以便杀鸡给猴看。
“先前被打那人瘸着腿,喊上两个年轻人,趁夜色将捆绑在树上的老头一阵拳打脚踢,老头一阵妈呀老天呼喊,等乡里的领导从食堂赶来时,打的人已经跑开了,老头气若游丝,还未送到乡医院就断了气。最后解剖诊断为脾胃破裂死亡。凶手跑到公安局自首,案子反映到省里,各级领导经过与老人的儿女们多次谈判,最后赔偿两万元,安葬费由政府负责,还表态一定要严肃处理相关人员。”
仲江插话说:“前两天判下来了,那三人分别被判四年、三年半、三年,都是监外执行;其他人员屁事都没有。如果是其他事情打死人,不抵命也要判他一二十年。”
颜河义问,“什么是监外执行?”
仲江解释:“监外执行就是说工作籍还在,不用去坐牢,刑满就上班,服刑期间还有生活费。”
“这些人的手段太毒辣!”颜河义自言自语地说,“以后北京换个当家人了,晓得要取消计划生育不?”
“已经换了。”辛娅咬一下嘴唇,忍住想笑,“我当国家主席也要实行计划生育,不实行计划生育这人口控制不住。”
“有根草草就有颗露水养,有颗核桃就有根棒棒敲,生多生少又不问他们要饭吃。”颜河义明里说的是各级领导,实际针对的是辛娅。
“大家都无止境地生,以后这些人要上学吧?要吃饭吧?要穿衣住房吧?田就只有那两丘,土也只有那两块,到时不去乱整才怪!”
“是生毛毛接得有些人情,你先拿五百块去。”仲江岔开了他们的争执。辛娅一听,默着脸,抱着睡熟的孩子走进里屋,随后用脚一勾,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仲江看了一眼房门转过头对父亲说:“你劝劝大哥,状也不要告了。告去告来的,常说赢了官司输了钱,何况他这种官司人家确实不一定受理。”仲江开门从屋里取出五百元交给父亲,第二天一早送他到车站上了车。自小孩回家以来的喜悦,因此被冲淡了许多。
隔天“阴转晴”的辛娅与仲江睡在床上议论起这件事,继而又转到自己身上。辛娅笑着问:“你想不想生第二个?”
“我想!我生得出来吗?”仲江笑着回答,继而认真地说,“这回就差点让我们颜毛毛当孤儿了,再生,再生把老圪蔸弄丢了咋办?”
“你可以给他找个新妈呀!”
“新妈新妈,脑壳敲起姜疤。你不怕你家颜毛毛受气呀?”颜仲江一半认真一半开着玩笑,“再说,你以为新妈好找得很。人家青头姑娘会嫁我这二婚货?除非又回乡下去找差不多,那样不是又回到了从前?找个没有生育的?暂且不说这种机会有多大,人家年纪轻轻的愿来屎一把尿一把地为你抚养幼儿?如果两人都有小孩,那更让人头痛,你说我娇惯我的孩子,我说你袒护你的崽崽。再说这后爹后妈也确实不好当,严点,旁人会说,要是自己亲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中怕飞了;管松了,旁人也会说,要是自己亲生的,望他成才,哪能让他放任自流呀。这松严的分寸谁来掌握?还有,自己的孩子你打你骂,他不一定记仇,对方的孩子,你骂一句‘你给老子滚出去’,看看是什么效果?”
“打死我都不会再生了,等满三个月了就去办独生子女证。”辛娅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泡,过了一会,转头侧身看着小孩自言自语地说,“只要我们毛毛长命富贵长起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仲江心里掠过一道阴影,什么也没有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