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仲江一觉醒来,伸伸懒腰,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噫,要到省城了?你们这一路发现什么好的标语没有,说来听听?”
正在开车的吴义勇说:“你没有睡多久他们也睡了。这一路上的标语越来越少,倒是广告越来越多,你看这公路两旁,几乎是铺天盖地了。”说话间,其他人也先后醒来。
“广告越多说明经济越发展,不像我们那些穷县,尽是政治口号,初来乍到,以为运动又开始了。”财务股长说。
“那倒是。”吴义勇接话说,“那些标语,除了给上面同行的领导看,其他人多数看不懂。比如柏杨桠那块‘党员双带好,群众致富快’宣传牌,我问过很多农民和普通职工,都不知道那双带是带领致富和带头致富,有人戏谑说,是不是带头吃喝带头腐败哟。”
仲江指着刚刚超越的两辆高级轿车说:“你们看,那车牌号不是标语呀!”
众人看时,一辆是“66666”,一辆是“99999”,七嘴八舌地说“那是什么标语啊”?
仲江说:“怎么不是?一个在喊‘老子有权’,一个在叫‘老子有钱’;6说9是‘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9说6是‘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吴义勇提醒说:“颜局长,你打电话问问秦副主任在什么地方?以免错过时间找不到人。”
“来之前已经预约,她这两天不出差。”仲江说着拨通秦香蓉的电话。“秦主任吗……我们已经进城了……好,我在喷水池站牌下等你……我身上穿的是咖啡色皮衣……好,再见。”放下电话嘻笑着说,“不好意思,秦副主任喊我去她家吃饭,但她没有说‘你们’。”
“这是当然,你们好多年不见了,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再说跑项目这种事,哪能让人当灯泡呢?”关兴明说到最后暧昧地笑起来。
“电话上早就叙过旧了,现在是拜望。”仲江说着车子已来到喷水池站牌前停下,他从车后取出从家中带来的乌江酸鱼和德江天麻,站在那里等待秦香蓉。坐上车后,仲江才知秦香蓉是去她公公爹家。随她走进师大教授宿舍四楼,进门看到,客厅墙上挂着一副对联:行止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一位银发老人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仲江不觉一声“杨老师”冲口而出——那老人是他读师院时的班主任杨国忠。秦香蓉进厨房帮忙,二人坐下来免不了相互问候,简略介绍各自的经历。不一会进来数人,经杨国忠介绍,分别是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一家,前来为他祝寿。
仲江从身上摸出五百元递给杨国忠,说不知是他的生日,没有买礼物。杨国忠坚辞:“你来了,比送什么都好。”仲江趁他进厨房时,将钱夹进了茶几上的《红楼梦》里。
饭后,秦香蓉一家人开始打麻将,杨国忠不会,秦香蓉喊仲江上,仲江也说不会,说晚上还要上街办事,并起身告辞。秦香蓉将他送到门边时,他递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一万元钱,并轻声说:“表示点心意。”
“你们就不要搞这些了,我给你说过,仅为项目也用不着来,那项目我已经签意见,基本同意立项,待我们专家组来实地考察后,上报可行性研究报告。青龙坝村小的事,我给我哥讲了,他在发改委社会处当处长,他喊你们弄个报告来,给你们戴帽下达十万元。”
见秦香蓉坚辞不受,仲江只好一再称谢出来,打电话给吴义勇,开车到师大门口来接他。仲江上车时,吴义勇告诉他,晚上到娱乐城唱歌,关兴明请客。
来到“无忧娱乐城”时,关兴明已等在门口。他开玩笑说:“关老板,今天怎么想起来要出点血?”
“我的钱也是兄弟们帮忙找的,有钱不用,死了作废!作废还是小事,有人说,人生最悲哀的是:人在天堂,钱在银行,亲人在公堂。”关兴明嘿嘿笑着道,“你不要告诉你们辛娅哟,我倒不怕她骂,是怕你夜夜睡沙发。”谈笑间领着穿过红色地毯,走进装饰豪华的空调包房。粉红色的灯光幽暗而柔和,进屋让人感觉温暖如春,都脱下外衣。刚在皮沙发上坐下,服务小姐就端来酒水,摆上糕点,打开影碟,半裸的女孩在电视里摇摆着唱了起来。
关兴明出去不一会,喊来五位小姐,按他的指定,每人身边坐一位。坐在仲江身边的,应该是其中最漂亮的,一头金黄色的染发披在肩后,尾部微卷,有些世故的眉眼间,透出一股清纯。她脱下绿色雨绒服,和其他几位小姐一样,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身边的仲江。“大哥,请抽烟。”
仲江急忙摆手:“谢谢!我不会。”小姐将烟叼在嘴上,伸向仲江。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以往陪同上级来人,都是借故有事从未到过这种场合,由其他领导或吴义勇去应付。他看到关兴明在给身边的小姐点烟,吴义勇揽着小姐的腰手持话筒跟着电视在唱,也将桌上的打火机拿起来,打燃伸向小姐红艳艳的双唇边。
小姐吐着烟圈,提起啤酒瓶,给仲江面前的酒杯倒满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伸向仲江:“大哥,请喝酒。”
“谢谢,我不会。”仲江又急忙摆手。
“大哥,你该不会说不会打牌吧?”当仲江摇摇头说不会时,小姐笑眯眯地看着他。“不会吧,大哥?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的男人已经死绝了!”仲江尴尬地笑着。电视里尹相杰和余文华唱起《纤夫的爱》时,吴义勇邀请小姐跳起了自由步。他身边的小姐也邀请他跳一曲,他摇摇头说不会。关兴明见状,大声喊:“小姐,你单独跳一曲如何?”小姐拢拢发,站起来,缀花的白色羊毛衫和肉色羊毛裤袜,凸显出她身上的轮廓,伴随着音乐节拍,她跳了起来。跳完回到仲江身边问:“大哥,我的舞还行吧?”
“还不错,很像杨丽萍的孔雀舞。”
“大哥,他们都请小姐喝奶茶,你是不是也请小妹喝一杯?”仲江睃视,关兴明正手揽小姐的腰,嘴贴耳朵说着悄悄话,他们身边的小姐面前都放了杯奶茶。仲江知道,以上吃喝,都是小姐为老板促销拿回扣的方式。只好说:“可以呀。”小姐往他身边挤坐时,他就往侧边让让。小姐问:“大哥是什么地方的人?干什么工作的?”
“沿江县,做生意的。”
“大哥也会骗人。看你忸怩的样子,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吧?”她指着关兴明说,“你们几位肯定是公务员,只有那位是老板。”
“你叫什么名字?”仲江反问她。
“大哥是喜欢我叫芳芳呢,还是丽丽?”小姐歪头笑着看着仲江,“如果你想看身份证我也可以给你,你认为那就是真的吗?”小姐说着手向仲江腹部伸过来,面如火烧心如兔撞的仲江急忙将双手护向腹部。小姐拉过仲江右手中指摩砂:“大哥,这手指残疾过?”
“不是,是笔茧,写字写的。”
小姐坐直了身子,带着一分敬重问:“大哥是写文章的?”
“算是吧。”仲江停了停说,“按年龄,你应该叫我叔叔才对。”
小姐茫然地盯着正在唱歌的电视机苦笑着说:“叔叔?这世界上还有叔叔吗,已经死绝了!”小姐回头看到仲江惊讶的目光,对他说:“你是写文章的,我可以把我的遭遇告诉你,写出来让人们看看,什么叫‘叔叔’!”
仲江惊讶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喊叔叔那人是我们乡里的书记,和我爸爸是初中时的同学。我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也不想读了,在家帮助爸妈干活。一天,他下队来到我们家吃晌午,之后对我父母说,他同学在县城开超市,包吃每月三百元,还有提成,住就住他在城里购买的商品房里,他女儿在城里读书,正好给她做伴。我到那里上班一月,他就给我买了两套衣服,说穿好点,自己负责的柜台生意都会好些。
“有一天,他又给我买了件漂亮的连衣裙,喊我洗澡后试试,如果不合身第二天拿去换。我洗完澡穿上连衣裙,从墙上的镜子里转着身子看自己,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多么的漂亮。这时,他在卫生间门外说,他要去开会,随即传来关门声。我来到客厅时,被一个情景惊呆了,影碟机正在播放不堪入目的画面,我不自觉蒙住自己的眼睛。确认房内无人后,也好奇地坐下看起来。没有多久,看得我心急火燎的,撩起衣裙,揉搓着自己的身体。
“不知什么时候,他站到我面前,将我抱起来向他卧室走去。我真想给他一记耳光,举起手来却围住了他的脖颈,闭眼迎接他厚厚的嘴唇贴过来……你知道吗,那种身体的愉悦和心灵的痛苦是什么滋味?据说只有吸毒的人才能体会。
“从此,只要他进城,他不主动找我,我也主动找他。后来我觉得这样下去没有什么结果,他不可能离婚跟我,我和父母的脸面也没有地方放,离开才是最好的办法。但我要用同样的方法报复他。他女儿生日那天,我将这不堪入目的碟片放在影碟机上,从此,他女儿为他找了一个又一个女婿。不久,我离开那里出来打工。后来听说他被反贪局抓了,说是贪污受贿……”
小姐说到这里,猛力地抽烟,仲江的头脑中闪现着晋成刚的影子。静了好一会,仲江说:“你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出来做过工,那太苦了,还找不了多少钱。”小姐苦笑了一下说,“人家说,裤带松一松,赛过半年做小工。心里已经麻木,也就无所谓痛苦了。我也知道,这是吃青春饭,再过两年,回家找个男的嫁掉。你不用担心,到时,我还是一个清纯的‘处女’。”
仲江怔怔地看着目光忧郁而大胆的小姐,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财务股长和农办驾驶员提出休息。关兴明将仲江喊到门边嘻皮笑脸地问晚上要不要小姐陪陪,吴义勇暧昧地笑着怂恿仲江“不怕”。仲江对他说:“不怕你个头!你那副局长不想下文了?”
关兴明给每位小姐发一张百元小费,发到仲江身边的小姐时,在她胸部捏一下,并摆了摆头,示意跟他走。他们出来时,那位小姐跟他上了出租车。仲江上车后问:“他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
吴义勇说:“他住那宾馆,比我们教育宾馆高档不说,上面还给公安打了招呼,没有准许不准查房。”
“回去少说人家的盐咸醋酸。”
吴义勇说:“你放心,他老婆早就不管他这档子事了,也管不了。她只关心每月按时给她几千块钱。”
财务股长说:“刚才我在总台交税要了些发票,拿回去冲账。”仲江嗯了声,没有说话。
关兴明有事还要耽搁两天,仲江上午办完公事上路时,已是中午十二时。车子出发时还是冬阳暖暖,到半路却下起了蒙蒙细雨,半路上爆了两次胎,赶到县城,已是晚上十二时,街上行人杳杳。
车子刚进中街街口,斑马线上,见一妇女披头散发蜷曲在那里,车灯映照下,全身沾满了泥水,一只棕色高跟皮鞋抛得远远的,血混和着泥水在斜坡处流淌。显然,这里刚发生一场车祸,肇事车辆已逃逸。
仲江喊财务股长打110、他拨打120。拨打电话时他发现那身影有些熟悉,下车细看,是方圆的妻子廉秋。他喊了两声不见答应,一试鼻息,尚有余气,喊吴义勇几个下车帮忙,将廉秋抬上车送往县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