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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长篇小说《猪朝前拱》简论
吴金伟
一
几年前，张贤春先生的长篇小说《猪朝前拱》出版。我孤陋寡闻得紧，生为德江人，对德江事知之甚少，更遑论整个乌江流域。直至2014年，机缘巧合，有幸结识了张先生。承蒙惠赠一本，于是，我开始进入“乌江县”文化历史之旅，回到波涛汹涌的六十年代。随时间流淌，在静与动、人与事的对立中，在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下，观世间波诡云谲，看人生千姿百态，——感张先生以如椽之笔，穿梭于历史中，行云流水，嬉笑怒骂。
在阅读作品中，《猪朝前拱》带给我的震撼是空前的。一种强烈的生命体验激荡在我心灵，一种道德良知叩击着我正在前行的路。现实，如此真实的展现在我眼前，既高尚又卑鄙，既正义又邪恶，既完美又若缺，既丰富又匮乏，正是在这样的矛盾中，一幅包罗万象的长廊画卷徐徐展开，带领着我领略我们的过去，审视我们这个民族几十年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史。
在近半个世纪的岁月里，盛衰兴替，人世沧桑。在剧烈的动荡中，青龙坝的人升降沉浮，他们挣扎着、彷徨着、欢笑着、哭泣着。他们的命运是自身素养与历史命脉的叠加。因为努力，可以预知他们能够走多远；因为现实，亦可以预知他们的结局。
小说不是历史，可小说又跟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任何事物都是历史发展的产物，好的小说，不是历史，胜似历史。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巴尔扎克才说：“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个“秘史”之“秘”指的是什么？我觉得一定是最基层、具有普遍代表的历史。“村”是历史变革后的最基层组织，它养育着中国的农民，不可谓不具有代表性。《猪朝前拱》恰恰是从这个最基层的单位开始：
“一九六0年的青龙坝，除了继续饿死人，全坝还流行妇女闭经、子宫脱垂、浮肿三大病症，出生人口急剧减少。但到秋天，古城兰却怀孕了，次年夏天，生下不足月的老二颜仲江。”（第二章血色昙花）
有人说，《猪朝前拱》是一部具有浓厚地域风情和风俗文化史。如果说小说中所带有的魔幻色彩属于乌江流域独有的话，那么“乌江县”的历史则属于整个中国。因此，与其说《猪朝前拱》是一部地域风情和风俗文化史，还不如说是一部真实勾勒还原历史的著作。史学常常“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猪朝前拱》则不然，张贤春先生以小说的文体，巨大的勇气，博大的情怀，批判的眼光，怀疑的态度，丰富的视角，深情的笔墨，深入到历史深处，奋笔直书，把一个“秘”字深刻的诠释了出来。
二
《猪朝前拱》的总体格调是求真的，不虚伪，不掩饰，不娇柔造作，不无病呻吟。要全景式的展现这样的精神风貌来是及其不易的，必须精心挑选人物，正是基于此，颜仲江诞生了，辛娅来了，包章莲、牛维贵、方圆、贾飞，王林佳来了，晋廷文、陈春明、关兴明出现了。他们的身份地位，心路历程，过去，现在，进而还原出从文革到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历史进程，以至于通过他们的生活轨迹辐射我们将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生存状况。
颜仲江是全书核心，是作者野心勃勃规划的一个人物。作者把历史进程命运化，把人物命运历史化，力图通过颜仲江的生命历程记载历史的进程。面对他，我们很多人是熟悉的，他从小学习成绩优秀，爱劳动，孝顺父母。然而他又是叛逆的，他一面无可奈何接受了父母给他选定的妻子，一面又在学校又与辛娅谈恋爱。面对以死逼婚的母亲，他无计可施，答应与订婚女子香玲成亲，却以服药的恶毒方式长期不与妻子行周公之礼。他的婚姻，与其说是在和母亲、香玲做斗争，还不如说是在与强大的传统做斗争。一直以来，青龙坝的人，谁不是从小就订了亲的？婚姻自由，从新文化运动就提出的口号，在青龙坝竟然遭到强烈的抵制，旧文化到底根深蒂固。可一代代人下来，观念毕竟在前行在革新，这时候的传统已经到了彻底崩塌的边缘。尽管那时青龙坝的人们还不能完全根绝过去的观念，可婚姻自由早已来势汹汹，冲破重重阻碍，站在时代的前列。如是之故，无论是香玲还是仲江，都没有因为这次婚姻带来任何影响，反而是解除婚姻后，双方都喜获了新生。
仲江表现出来的与众不同的可贵品格是他没有权利欲，甘愿做一位人民教师。他婉拒了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工作——去县委办。在乌江县这样一个贫瘠的土地上，文化、艺术极其落后，由此导致官本位思想极端盛行。他却甘愿守住三尺讲坛，传道授业。面对权利的诱惑，仲江断然拒绝了：
“我不喜欢坐班，一天八小时坐得屁股痛。这还是小事，慢慢就会适应。去写他们那些公文没有多少自由，为赶讲话稿时常加班不说，不舒服的是，上面的人上面说天气冷了，你得赶快说想打喷嚏；上面说三加二等于六，你得说二加三等于五的人简直不可理喻不可救药。不如我现在，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写多长就写多长，想用散文的形式表达，不会有人来质问你为什么不写成诗歌？还有，跟着领导上山下乡，开会座谈，连个星期天也没有，何苦呢？”（第九章香火惊梦）。
尽管仲江没有权利欲，可人事更易，更何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到底还是做了“官”，先校长继而报社总编再被重用为教育局长。没有权利欲恰恰成了他的优势：因为没有权利欲，组织对他放心，他才得以步步高升。凭仲江的聪慧、学识，再加上时代的特殊性，如果没有“意外”，他应该一生荣华富贵，一生安然无虞。可是不，我们的生命、生活中潜伏着数不胜数的“意外”：就在我们为他庆祝的时候，他仕途遇阻，婚外情又使他再次离婚，贪污受贿更使他身陷囹圄。
其实，早在求学时代，颜仲江就有这样的认识：
其实我们许多人都是这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比如历朝历代那些贪官污吏，都知道自己的劣行一旦暴露，其结果是什么；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们就要冒百分之百的风险。这些人大多有都具有一定的修养，甚至位高权重，应该说一旦“失足”，将从天堂跌倒地狱，希望回到人间都不可能，却还有那么多人“前腐后继”，做一个个短命的“保管员”。（第七章错位情缘）
一声叹息，权利对人有腐蚀作用。仲江的堕落固然有时代的因素，自身性格修养才是酿成这一巨变的“罪魁祸首”。尽管仲江接受了大学的教育，也许这教育本身就成问题，尽管他是我们眼中的知识分子，可他从骨子里依然残存着农民式的狭隘，他身上带着中国资产阶级式的软弱性、妥协性，更有一点散漫的随意性。这从他尚未被拔擢为教育局长之前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与香玲成亲，以服药的恶毒方式拒绝与香玲行周公之礼。他曾经思忖：“既然命运如此，那些为“巩固成果”的药还不要不服？思想激烈斗争的结果是：继续！至少也要让父母早报孙子的希望落空”（第七章错位情缘）。可见仲江初始为反抗所下决心之大，几乎可以用一个“狠”字来形容。可不久后，仲江的思想就一百八十度急速转弯，妥协了，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想到香玲的无辜，想到自己经历的一切，心想认命了，终于下定决心，停止服药。仲江为香玲买了一套涤卡衣服，一件滑雪衫，放假时背回家，想找时间将自己过去的行为和想法与她细谈，好好过日子（第八章再续前缘）。仲江固然善良，他还在农转非那一会想，香玲要是不与他离婚，现在已农转非了。可原则上的事情到底不能用善良去衡量。他一开始不愿去县委办，王林佳第二次劝他到报社去，他却欣然同意了。为什么前后会改变？不能说报社跟县委办有什么不同，报社写的文章是哪些？登上版面的又是哪些？报社的工作性质会跟县委办完全不同吗？仲江的软弱性、妥协性、随意性使他在公事上、私事上失去原则。纵然仲江的出轨，作者为他安排了一个似乎情有可原的情节，他是在醉酒的情况下与初恋情人的女儿楚娟——与其母相貌相似——发生的关系，而不是像晋成刚一样胡乱作为，亦不是像关兴明那样花天酒地。可毕竟仲江出轨了，而且我敢断言，以他的性格，他的身份，他终将出轨。之所以作者为仲江出轨写了那样一个可以辩解的情节，很有可能是作者对本书主人公的同情、惋惜而不忍下手。那么贪污呢？作者就再也忍不住了，不能再手下留情了。也没什么可遮掩的，挪用公款，用了便是用了，没用便是没用，无论你有什么高尚的理由。
自担任教育局长后，尤其是出轨后，仲江变了。当他还是一名普通教师的时候，学校评选优秀教师，王林佳校长对他说：“你对教学的热忱，对学生任劳任怨的讲解，没有哪个老师不折服；你负责的文学社，编审的文艺刊物，成立的书画兴趣小组，搞的手抄报，在我们县都是一流的；再从投票的结果看，大家对你的工作也是认可的。”仲江撅着嘴说：“王校长，你说这些，我心里感到惭愧。大家知道，我那样做，动机是不纯的（第八章，再续前缘）。”仲江出任教育局长，出轨后带着楚娟到德江县游玩时：颜仲江从黑色轿车钻出时，白色保暖衬衣和黑色夹克外衣，以及黛青色下装，无一不与“名牌”有关（第十八章福兮祸依）。贤春在仲江的椅子上坐下就问“喜欢吃什么？时间差不多了。”“是公款还是自费？”仲江笑问（第十八章福兮祸依）。俩位深谙官场世故的对话，如果突兀写来，我们丝毫不觉得奇怪，可是我们这对比，发现仲江早已不是先前那个质朴无华的人了，他穿名牌，吃饭前先问清楚是公款还是自费。他已在情欲物欲中迷失了自己，所以，他身陷囹圄已就不足为奇了。
三
在古代小说中，把人二元化，脸谱化，分为好人和坏人。好人是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坏人会阻碍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到了《金瓶梅》《红楼梦》里复杂起来，潘金莲是淫妇，可是她也会流泪，《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就更加复杂。现代小说早已抛弃二元论了。颜仲江是复杂的，复杂到无法用二元论的标准来评判他。但必须看到，社会的发展，尤其是改革三十多年来，中国处于经济高速增长时期，这样一个关键时候，必须要有民族脊梁。正是因为作者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才有了牛维贵、包章莲、贾飞。
包章莲、贾飞、牛维贵分别撑起了县、乡、村的天空。三人都有着可贵的品德，他们恪守着古训，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包章莲敢于在11.6事件后挺身而出，表现出了巨大胆识和智谋；贾飞敢于坚持真理，不惜得罪县委书记，自毁前程；牛维贵敢于带头，选出心中中意的县长。三人都遭受排挤，历经苦难志不减，越挫越勇。
《猪朝前拱》表现出来的权利运行的内在逻辑，深刻，富有启示。牛维贵、贾飞、包章莲，都是一心为公的好公仆，级别一个比一个高。但不得不说，一个又比另一个奸猾，牛维贵在选大家中意的县长时，不计较任何成本，牵头担大责；而贾飞却说：只要你牵头，我就敢附上我的名字。包章莲在11.6事件后县委书记主持的会议上，长久不发声，原因是担心别人说她想抢功劳。三位热心肠的官员，在骨子深处，都有着“为人民服务”的信念，可是，级别越高，需要动的脑子就越多，级别越低，反而越单纯。这种官场运作的内在逻辑，在《猪朝前拱》中展露无遗，它是《猪朝前拱》最大的亮点之一。
四
颜仲江与王林佳不同，王林佳是坚持不受，他辞校长，辞局长，颜仲江则是来者不拒了。到了教育局长的岗位，绝不自动请辞。
相比起众多性格迥异，品格复杂的男性来说，《猪朝前拱》里的女性则显得比较单调。
古兰成，当生产队长开会分田地时，质疑他分配不公，当场破口大骂，不惜动起手来。后又以死相逼自己的儿子就范。
阮元琴将仲江写给她的情书交给老师，害得仲江差点被开除。
辛娅受过高等教育。她生于农村，有着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在父母的支持下，她连续复读两年，终于被省财校录取到商业统计专业。她有学问，可以讨论诗词歌赋，国家方针政策，官至统计局局长。但她也自私，势利，具有极强的报复心，当得知仲江与他人结婚后，赌气匆匆嫁给辜家伟，受尽委屈折磨，终至不欢而散，解除婚姻。仲江的亲人向他们借钱解燃眉之急，她总是显得不高兴。仲江有婚外情后，她又坚决要求离婚。
尤为可惜的是香玲。只要再晚一点行动，他就可以和仲江做真正的夫妻了。
这些女性，纵然有母性慈爱的一面，可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终究带着狭隘自私与贪婪。诚然，在青龙坝，依然有着重男轻女的观念（本书第十一章百姓利益第二节的题目便是：性别隐忧）。女孩家成熟较早，苦难中的女孩更是早当家，但这绝不是女性人性卑微的理由。亦完全有另一种可能，他们传统，温良，有礼，识大体。可惜《猪朝前拱》中找不出一位这样的女性。在阅读的过程中，我甚至大发奇想：香玲应该是这样的人，她在与仲江的婚姻中，完全是受害者，她应该能体谅，并且在已经成亲的情况下，尽力挽回仲江。她应该知道，能够傍住仲江的大腿是今生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可惜，她急切，匆忙地搬回自己的嫁妆，为仲江减了不少愧疚感。假如吧，她没有那样做，而是与仲江过上了真正的夫妻生活，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人与一个连小学都没读的人，在知识结构巨大的差异下，共同生活，他们会产生怎样的矛盾；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与农村妇女生活观念到底有哪些不同；这不仅能检验仲江接受教育的程度，同时，城乡生活也会得到更进一步的展示。
五
农村结构在时代的冲击下，早已不是过去的农村。现代的政权深入到每一个村寨。每个村设立政权点，使农村原有的宗族结构早已土崩瓦解。所以有些人说古八字不如《白鹿原》里的朱先生神秘，富有见解。在这个坍塌的年代要重回过去找朱先生，简直是不懂历史，痴心妄想，不切实际。
农村宗族结构毁掉后，文化无法立即更新，更何况青龙坝这样偏僻的乡村，几千年在乌江流域形成的傩戏八字天命岂是一时可以褪尽的？可是不得不说，那些原始的东西已经大打折扣，甚至以讹传讹，谁知道呢？
算八字关系到一个人的命脉，总该是神圣庄严的吧。可是请看颜河义去找古八字给颜仲江算八字这一节：
颜河义问：“这是什么意思。”
“说的是他写得一手好文章。这财嘛，在八字中既代表钱财，也代表妻妾。比如钱财，他是财源滚滚。这妻妾……”古八字又摇头晃脑起来：
有名无实把堂拜，无头无尾情义爱；
妲己缠身声名裂，双红掠影费人猜。
古八字还未念完，抬头发现鸡在啄食，噢哈一吼，随后拍起了响篙。（第一张引言人物预言）
多么传神的一笔，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像周星驰先生电影中的无厘头吗？在干系到一个人命脉的情况下，一位老先生，却不忘自己的那点粮食。可能吗？这恰恰证明了传统文化已在一步步破裂，一点点消逝，还剩下一点尾巴在招摇过日。要想回到朱先生的时代，那么绝对不是看《猪朝前拱》，而是《白鹿原》。
六
《猪朝前拱》除了我上面分析的女性性格单调外，也时有驳杂、生硬、不协调的部分。比如书中大量标语，政策化议论，第十六章描写婚嫁风俗本来一节就可以写完，后面古江华结婚完全可以节约许多文字，且这一嫁一娶，隔得太近。描述的事件过多，精细程度不足，无法对书中涉及到的事件做出深刻的反省。可是，这完全不影响阅读《猪朝前拱》所带给我们生命强烈而又震撼的体验。对于德江这样一个文化贫瘠的县来说，我们应该倍感欣慰。历史以来，德江缺乏像样的文学作品，包括散文、诗歌，更别提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了。这个时候，张贤春先生站了出来，他不仅站出来了，而且还以敏锐的目光观察了，揭露了，批判了。张贤春先生为德江建立了一座宝贵的精神家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猪朝前拱》的问世，开启了德江文学历史的先河，结束了德江长期以来“无声的中国”（鲁迅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