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阿超开始读初中。
仙山乡中学位于仙山风景区旁边,与仙山寺很近。从阿超家沿山边石头路步行至中学大约需要四十分钟左右时间,如果中午回家吃饭,那来回得一个多小时。于是,像阿超一样远地的同学都在学校食堂蒸饭。因为学校教学用房有限,无法再设置食堂与餐厅。因此,食堂就临时借用“陈氏祠堂”。陈氏祠堂不大,紧挨着仙山寺,四合院的建筑样式,占地面积也就600㎡上下。从学校到食堂挺近,几分钟路程,所以也还方便。
早晨,阿超在家里把米装进铝制的饭盒,附近的几位同学约好作伴一起上学。到达仙山后,首先要去洗米蒸饭。食堂前面就有一条水渠,水是从仙山风景区的山上汩汩而下,那时仙山山上的水真的是没有污染,可以直接用来洗米煮饭。每人都得用绳子将饭盒的四边捆好,有的同学有尼龙网袋子,比用绳子捆方便多了,然后拿去放进砖头砌成的“蒸槽”里蒸。上午放学时,同学们迫不及待地赶向食堂。其时,食堂阿嬷、老伯已经把饭盒钩出来,装在木屉、竹屉里摆放在陈氏祠堂正堂的地面上,让同学们各自寻找。虽然蒸饭的同学也有一百多人,但找寻自己的饭盒还是比较方便的。因为饭盒盖上都做了记号,有的用红漆涂上某某标志;有的写上姓名;还有的在饭盒盖上用铁钉弄出一些图案或姓名凸显出来。再加上所系绳子抑或尼龙网袋的材料和颜色各有不同,所以,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完全可以在一、两分钟之内就找到自己的饭盒。然后,各自拿回教室里吃。第二天,重复着昨天的故事。至于菜,那几乎都是自己早晨从家里自带的,家里有什么就带点什么,比如咸菜、豆腐乳、咸鱼干之类。有时,有同学从饭盒里挖出一个连同米饭一起蒸熟的鸡蛋,那会引来周边许多羡慕与“妒忌”的眼光。至于陈氏祠堂东侧厢房里摆放的一碟一碟的诸如豆腐干、豆芽、红烧肉之类的菜品,绝大多数的同学只能瞟一眼,那是老师和极个别同学享用得起的。
通往仙山风景区有两条岭,左边的一条叫“翠微岭”,右边的一条叫“茶花岭”。在茶花岭边上,建有几个水电站。午饭后,一帮同学作伴到风景区玩,那是经常的事。
一天,小时候从船上耙圆蒲瓜的“机灵鬼”阿飞说,水电站那边的山上有杨梅,可以吃了。于是,在旁人的怂恿下,阿飞就带着阿超等几个同学,一起从水电站边的茶花岭上。果然,这一带的山上栽种着许多杨梅树。现在是五月初,杨梅已经挂果,但基本上还都是青的,仅有部分开始变白,个别发红。同学们钻到杨梅树下四处探望,发现红的迫不及待摘来就吃,红的没有找到,就摘颜色泛白的。不久,大家都装满了口袋,相互示意后,回校。其实,那天摘的杨梅还酸的很,阿超回家连晚饭也嚼不动了。
翌日中午,故伎重演。只是消息不胫而走,这一天上去的人更多了,而且还有几个女同学也跟着一起,许多聪明的同学竟然带上了空饭盒。一到山上,大家便争先恐后,爬树的爬树,拉枝的拉枝,毅然是一群肆无忌惮的猴!满载而归之际,有人却还踟蹰着。
下午第二节上课的铃声响了,本应是化学薛老师的课,一进来的却是铁青着脸的班主任齐老师,薛老师紧随其后。
“仙山的村民来学校告状,他们山上的杨梅被人偷摘了,是不是我们班上的同学干的?!”齐老师劈头盖脸,单刀直入。
全班鸦雀无声……
“啪——!”齐老师拿起粉笔檫,重重地拍向讲台桌,“说!”
全班再度陷入鸦雀无声。整个教室死一般阒静,空气宛如凝固了一般。有几个同学开始相互窥视,阿超的心在怦怦直跳。
“都给我站起来!不说,今天你们都别想回去了!”齐老师再度拔高声音,双眉紧锁,瞪大的眼睛透射出一股冰冷的光,令人不寒而栗。从初中第一天开始到现在,阿超从来没有看见齐老师这么凶过。
同学们陆陆续续站了起来,慢慢地,全班都站了起来。阿超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发抖,全身仿佛就要塌下来似的。
“咚——咚——咚”,开始有杨梅滚入教室地板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声音一阵接一阵。
阿超耷拉着脑袋,用颤抖的双手伸进口袋,与其他同学一样,掏出杨梅垂下手,放开手指任其散落在地板。
此时,齐老师一声不响。
突然“啪”的一声,“机灵鬼”阿飞没有操作好,整个饭盒从书桌抽屉滚落在地板,一下子打破了沉闷的教室。
“噗嗤”,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还都是青的,能吃吗?”齐老师指着满地的青杨梅,说。
至于这件事学校最后如何处置,阿超不得而知。
读书一周,休息一天半,即周六下午和周日。周六下午阿超和姐姐、大妹安排写作业,周日去做砖,这似乎构成了阿超非常有规律的作息时间。至于寒暑假,那大部分时间都是去做砖了。因此,每逢周六下午,阿超的父亲就会踏“一大堂”砖泥,作为周日接待孩子们的厚重“礼物”。
做砖与泥打交道,是一件体力活,其中的辛苦,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买泥、挑泥、踏泥、搬泥、做砖、屉砖、整砖、晒砖、摞砖一整套下来,只有阿超的父亲能全程驾驭,阿超和姐姐、大妹基本上负责做砖、屉砖。“屉砖”,是仙山乡土话,指将刚刚做好的湿砖用一片木板垫底,一砖一垫,分两排,一块一块叠上去。为保证湿砖的平整与稳定,两排成偶数,然后上面斜压一块,再端到旁边的平地上一块一块分开来晒。这,就是“屉砖”。阿超一般一次性端五块,有时候端7块,阿超的父亲则可以端9块。假如在端的过程中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那掉在地上的湿砖又成了泥团,得重新做过。也许阿超就是做砖的料,除了力气与速度比不上父亲,做砖的整个流程,父亲会的,他基本上也都会。而且,父亲还夸赞说,阿超摞的砖坯比他还整齐。
夏天,烈日当空,空气像要爆炸了似的,阿超和姐姐、大妹也要去做砖。下午五点一过,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多小时,该死的蚊子已经迫不及待出来袭击猎物了。阿超用满粘泥土的手,去拍打自己裸露的双腿。腊月,寒风凛冽,耳朵如同刀割一样,阿超和姐姐、大妹照样要去做砖。阿超要用冻得发抖的手,去挖冰冷的砖泥。为避免做砖时砖泥粘住木匣子,做砖要用草木灰撒。遇到风大的时候,草木灰飞到眼睛里,或者是用力向木匣子里砸砖泥的时候碎泥飞溅到眼睛里,此时真是难受至极。无奈,阿超只得用相比之下略显不太脏的手背去拭擦眼睛,一来二去,成为大花脸是常有的事。在寒冷的冬天里,由于双手长期接触湿冷的砖泥,再加上刺骨的寒风,阿超的双手不但粗糙,而且手背皮肤开裂成沟沟壑壑。做砖时稍一发力,鲜红的血丝就顺着沟壑渗透出来。
一天当中,除了正餐吃饭,最期待的莫过于等待母亲送的“接力”(仙山一带方言,指下午三点左右吃的东西)。两点一过,阿超那渴望的眼睛就时不时地往母亲来时的方向张望。呀,只要远处出现母亲熟悉的身影,阿超就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跑去河边洗手。母亲把篮子轻轻地放下,掀开上面的毛巾,小心地、捧宝似的把“接力”一碗一碗捧出来递给家人。“接力”一般就是粉干加鸡蛋,因为家人喜欢吃粉干,不喜欢面条。看着孩子们满足的吃相,阿超的母亲微笑了。还有阿超和姐妹们最期盼的事,也是父亲最不乐意的,那就是周日下雨。
一年之中,有几个时间段里,比如五、六月,比如腊月,砖的生意是特别的好,真的是供不应求。与其他物品一样,越是这样,东西越少,价格越高。这一年,也是在五、六月,晒在那里的砖坯还没有干,最多只有平时的八成,就被烧砖的人自己过来收下买走了。而烧砖的人也一样,砖窑里刚刚挑出来的砖,就被生意人买走,直接运往温州城底抑或周边乡镇销售一空。
一天,阿超的小叔来到砖坦,恰逢阿超的父亲不在。于是,小叔就对阿超说:“阿超,你跟你爸说一下,接下来的这几天,你们的砖坯不要卖给别人,就收集起来给小叔,小叔也要烧砖了。”
“哦,好的小叔,您放心,我们家的保证都给您!”阿超认真地回答道。
尔后几天,不管是谁过来要买砖坯,阿超都说留给自家小叔了。别人一听是亲小叔,也能理解。于是这几天,阿超就把晒干了的砖坯摞在平地上,等待着小叔来运走。也就是在此时,父亲发现阿超摞砖摞的整齐、摞的好。
再过一天,天气忽然有变,只见天空中的乌云越积越多,风也逐渐加大。父亲的脸也像天空一样阴沉了下来,对阿超说:“冇解(仙山土话,即不好的意思),会有大雨!”于是,父亲征求阿超的意见,意思是说是不是先把这批砖坯卖给别人,下次再积累起来给小叔。阿超不肯!阿超的父亲又气呼呼地埋怨小弟,说天就要下大雨了,怎么还不来把砖坯运走。阿超解释说,可能小叔这几天正在忙于运其他人家的砖坯,我们家的,又不会逃走。说不准,他明天就来。
阿超今年十四岁,在温州农村,像阿超这样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差不多也可以算得上是小青年了。父亲见阿超态度坚决,只好作罢。傍晚时分,父亲就用“交见”(仙山土话,一种用稻草编织而成的用来遮盖物品避免被雨淋湿的东西)将摞在一起的和还晒在那里的所有砖坯统统盖好。
那天夜里,不知道是几点钟,阿超在睡梦中被父亲吼醒。始才发现,外面狂风骤雨。父亲怒道,这么大的雨,“交见”根本吃不消,叫阿超一起背家里的“番薯丝录”(仙山一带方言,指一种用竹条编织而成的用来晒番薯丝和其他东西的长方形竹制品)去砖坦。以前,每逢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父亲都会用“番薯丝录”夹在砖坯墙外当护板,以免倒塌。阿超二话不说,乖乖地听从父亲的调排。
“番薯丝录”本身虽然不是很重,但是被雨打湿之后就重了,再加上“番薯丝录”的面积大,很是吃风力。阿超扛着这个扁扁的大家伙,在暴风雨中,跟随父亲,一步一步艰难地往砖坦的方向走去。半途中,风雨鬼哭狼嚎似的,阿超好几次差点被大风刮倒。出门头上所戴的斗笠早已被狂风吹走,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宛如瀑布一样挂下来。此时此刻,阿超也分辨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
第二天,大雨一直下个不停。温瑞塘河里的水不断上涨,不断上涨……河水漫过堤岸,漫上砖坦……下午,阿超的父亲穿着蓑衣捋着裤腿,带着满脸的泥水,瞪着一双圆圆的发红的“牛眼”,从外面进来。
“听这个猴头儿讲就会死吧,所有的砖坯墙全部倒塌了!”
父亲大怒,这是阿超第一次见到父亲最发怒的一次。阿超知道,不仅一家人多日以来的辛辛苦苦化为乌有,还要用几天的时间来整理倒塌的砖坯,而且来日收拢回来的砖泥量会大大减少。在供不应求的日子里,砖泥也是最贵的时候。阿超的母亲不敢直视丈夫,拿怜悯的眼光看着阿超。阿超的姐妹也不敢吱声,呆若木鸡。
阿超的舅舅和大姨,都在中学所在的那个村上。初三开始,阿超就吃住在舅舅家,有时也在大姨家。舅舅家有两个男孩子,也就是阿超的表兄弟,比阿超稍小。于是,阿超晚上就和表兄弟一起住,一起做作业。其时,舅舅和朋友合股,在仙山乡上办起了服装厂,负责供销业务,经济条件比阿超家要好。舅舅喜欢喝茶,茶叶就放在阿超他们的房间。晚上,阿超就把茶叶拿出来,冲上开水,泡茶喝。阿超对两表兄弟说,喝茶能提神,我们可以多做题目,多复习。两表兄弟听阿超这么一说,也来劲了,大把大把往碗里加茶叶。茶叶一多,茶就苦了。为了提神,表兄弟们喝一口苦茶,嘴一闭,用手掌一捂嘴巴,咽下去,还相互对视呵呵笑。
后来被舅妈发现了,她还以为是一碗咸菜。舅妈数落了他们一顿,说小孩子胃嫰,茶叶放太多太苦,对胃不好。
舅妈家的饭菜比自己家的好多了。就拿早餐来说,香喷喷的大米饭,配的是咸香的“虾虮清蒸豆腐”,还有金黄色香气扑鼻的油条蘸酱油醋。
中考成绩发布,仙山乡两个初三毕业班八十多人,两位学生考上高中,其余的全部落榜。这样的成绩,在全县属于中下水平。阿超的成绩,在班级还算是比较好的。当然,“机灵鬼”阿飞也没有考上。
这几天,阿超蔫头耷脑,打不起一丁点精神。
一天,全家在平台上纳凉,不知是谁,又提到中考这个敏感的话题。
“瑞中,塘中,中专,师范,这么多的学校,你也考不上一个,干脆别读算了,跟我去做砖!”阿超的父亲光着膀子,鼓鼓的大眼睛瞪着阿超,冰冷冰冷地说。
一生只读过半年书、一直为农的父亲啊,您是否知道,我成绩考不好了,就算有一百个学校给我填报,我也考不上一个。倘若我考好了,哪怕只有一所学校,我也能进。阿超的心里纵然有一百个理由,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勇气回答父亲的话。看着凶神恶煞似的丈夫,阿超的母亲也不敢多言。
阿超起身离开平台,这一夜,他的眼里噙满泪水,久久不能入眠。
后来,阿超就和父亲一起做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