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收到晓燕的来信,被晓燕在信中指责以后,阿飞就经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虽然在餐馆端盘洗碗属于基本没有技术的活,但是赚过来的“里拉”兑换成人民币以后,还是比较可观的。特别是后来,随着自己干活的动作越来越娴熟,也勤快,老板还几次给加了工资。可是,打工工资毕竟有限。差不多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把10万元的利息款和其他借款还完。假如都是这样下去的话,何时才能真正成为大阳人口中的“华侨佬”?
开商店、办工场,这些事情阿飞想也不敢想。
在餐馆门口,阿飞时常会看到一些中国人推着小车过来卖东西,小推车里有皮带、皮夹、闹钟、手电筒、打火机、指甲剪、螺丝刀、钢丝钳以及玩具等等小商品,相当于国内的小摊小贩。在中国人的口中,这种小生意叫做“卖散”。
阿飞有点动心了。他想,是不是也可以去卖散。找了一个机会,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晓燕的表舅舅。表舅舅思考了片刻,对阿飞说,有想法是好的。但是,卖散也是有风险的。生意好不好也不知道,还有意大利的城管也严格。你在这里打工,虽然赚的钱有限,但是那是固定的收入。最后,表舅舅说,你自己考虑清楚,自己决定。
还是在地下室那个旮旯儿的床上,阿飞翻来覆去。三年之前的事情,现在就像放电影一样,在阿飞的脑海里一幕一幕弹出来。三年之前,为了生计,为了多赚一点钱,他和晓燕商量决定自己出国。亲戚好友借钱的人情面子;青田丈母娘家为自己借巨额利息款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偷渡”出国的那天晚上,母亲扶着即将临盆的晓燕,站在家门口目送自己出门,四眼泪目中,到底蕴含着多少的期待;父亲呆呆地伫立在大阳山边的路亭前……未等儿子回家,他已命归黄泉……阿飞眼眶一热,抽过棉被,掩盖了自己的抽泣声。
一天,阿飞起得比平时早,离餐馆中午开张还有个把小时的时间。他走出店门,特意去街路寻找那些卖散的中国人。十几分钟后,在一个十字路口,就碰到一位推着小车做买卖的中国人。阿飞借买一个打火机的由头,同他聊了起来。他姓张,是温州××镇人,来意大利三年多了,一直在“白蓝塘”。上次“大赦”,他也申请了“户口”。
“你卖散,生意怎么样?”
“这个怎么说呢?有时候好,有时候也不好,不稳定。”
“那你一个月大概能赚多少‘里拉’?”阿飞微笑着,问道。
姓张的卖散人瞟了阿飞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这个也难说。‘白蓝塘’卖散的中国人也不少,反正与打工差不多吧,就是时间安排自由一点。”
“我平时看你们卖散的生意都挺好的,一个月××ב里拉’应该有的哦。”
“我也没有算,反正靠卖散成不了老板。”姓张的卖散人说完,便有意无意兀自在整理小推车上的东西。
阿飞觉得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于是转身往回走。“有时候好,有时候也不好。”好,是多少?不好,那到底是多少?“与打工差不多。”那是差多少?阿飞边走边反复揣摩着刚才卖散人的话。姓张的讲话藏着掖着,这也不奇怪,阿飞笑了笑。
做生意总是会有风险的。这一步如果不迈出去,将永远是保保倒倒(仙山方言,指平平常常)。经过再三考虑,阿飞决定向老板提出。老板听了以后,也理解,同时对阿飞这几年来的辛苦表示感谢。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卖散?”老板问。
“我想,先去探探到哪些地方进货,还要弄一个小推车。等差不多的时候,我一定提前告诉您。”阿飞回答道。
“飞,有一件事必须向你说明白,如果你去卖散,不在我这里做了,那你的房间要腾出来,我要给以后的新员工住。”
“嗯嗯,那当然。”阿飞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接下来,阿飞一边端盘洗碗,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卖散。比如进货到哪里进,到哪些地方卖等等。在一次午餐之后的空闲时,他就问了表舅舅这些问题。表舅舅说,这些没事,他有一位青田的熟人,也在“白蓝塘”卖散,到时候我叫他带一带你。听了表舅舅的话,阿飞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1997年2月,阿飞在外面租了一个小房间,告别了老板和表舅舅,正式开启卖散生涯。
第一天,阿飞就跟在表舅舅介绍的青田朋友身边,看他如何卖散。看在表舅舅的情面上,青田朋友将卖散的一些基本情况告诉了阿飞。回来以后,阿飞学着青田朋友的样式,将事先准备好的小推车进行装扮。他利用硬纸盒做成大大小小的格子,固定在小推车的上面,当作销售物品的柜台;小推车的下面,就作为临时存放物品的仓库。第二天,阿飞跟随青田朋友出发,坐火车,一起去××城市进货。之前在餐馆打工时,阿飞极少出门,接触的也基本上是中国人,而且还是温州人、青田人。因此,虽然在意大利三年了,阿飞对周边地方的情况很不熟悉,意大利语也基本不会讲。现在一出门,南北不分,语言不通,乘车也不会,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阿飞想想,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还好,有青田朋友带着。
十来天内,阿飞前后一共跟随青田朋友进货三趟,对进货方向火车的班次与时间,以及进货的地点等等情况初步有所了解了。每次回来卖散的时候,阿飞主动避开青田朋友做买卖地方,另寻他处。
卖散的地方,基本上都会选择公园、花园坦等这些老人多的场所。一些番人退休佬也比较友好,看到中国这些人,做点小生意不容易,也会买一点,比如剃头剪、打火机、梳子等。有时候,阿飞也会推着小车到餐馆、酒排门口买卖。
开始卖散的前一阵子,因语言交流所限,阿飞只能伸伸手指,表示货物的价格。有时候几样货物一起算账,番人一时领会不了阿飞的手指所表示的意思,于是,阿飞就出示计算器,算账给他看。番人一看计算器上的数字,也就懂了。直到卖了一段时间之后,阿飞才初步会讲一些最基本的货物及其价格之类的意大利语。
一般卖到下午四、五点钟,就回来了。有时候走得远了,或者卖得慢了,回来也就迟一点。一天下来,大多是零钱。阿飞就在屋里点钞票,面值大一点的,存起来;面值小的,拿去晚上进货。开这些批发店的,也是中国人。来来回回几次之后,大家也都熟悉起来。
“在意大利省一省,‘里拉’带回家,兑换成人民币就值钱了。”这句话,就如同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阿飞的脑海里。他早上备好冰水和面包带出门,卖散饿了,就拿冰水配面包。冰水喝完了,就拿着空瓶装公园里的自来水喝。他咖啡不会喝,说实话也舍不得喝。
在卖散的过程中,也会遇到警察。他们知道阿飞这些卖散的中国人只是作些小本生意,一般也不怎么理你。但是,有的地方允许出摊做买卖,有的地方也不给卖。假如违反规定,警察发现,就会被撵走。对于一些卖假冒产品的,那就是犯法,警察管理就非常严厉了。如果被抓住的话,情节较轻的,则没收小推车上所有东西;情节严重的,则有可能被注销居留,“黑户”被遣返。有一次,阿飞就亲眼看到有一个同行,被警察赶起来鸡飞一样。还有一次,阿飞正在花园坦卖散,这时,从远处走来了两个番人,来到阿飞的小推车边。其中一人一边打着手势,一边用意大利语问。阿飞大致能听得懂他的意思,就是问有没有好的手表,“欧米茄”“劳力士”手表有没有。阿飞说,没有。那人继续说,他想卖好的手表,还说“三钿三钿”(译音为大阳方言,意思是钱可以多给一些)。阿飞还是说没有,因为他的确没有。那两个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走了。后来,阿飞才听同行说起,这两个番人就是便衣警察。阿飞听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个月后,阿飞对买卖进行了回盘。卖散本钿轻,卖的是现金,利润有多有少,一般能在60%左右。刚开始的时候,一天赚的少一点,后来逐渐赚多了起来。这第一个月下来,除去房间租金,收入比起在餐馆端盘洗碗还多一点。晚上,阿飞的心情舒坦了起来,他拿起笔,给晓燕写了一封信。信中的大致意思是:自己已经离开餐馆一个月了,现在“白蓝塘”卖散。卖散的生意还行,这个月赚了×ד里拉”,兑换为人民币大概是××钱,时间还自由一些,不用像在餐馆里端盘洗碗那样熬夜。信的末尾告诉晓燕以后回信的地址,还询问一家人的身体状况,小元旦乖不乖,阿超的超市生意怎么样,爱你之类,云云。
此后,阿飞卖散不再像前个月那么紧张与害怕了。之前坐火车,火车票不会买,还要转车,意大利字不认识,话不会讲,与聋子、瞎子差不了多少。好几次,他干着急,差点就要掉出眼泪。现在他熟悉起来了,“白蓝塘”城市卖几天,就坐火车转场地,去“白蓝塘”郊区乡镇卖。郊区乡镇卖了几天,又重新返回“白蓝塘”城市卖。火车检票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在火车票上打了阿拉伯数字的检票日期,另一种就是在火车票上打了一个孔。一些中国老乘客,拿药水将检票日期的数字褪去,第二次重新用这张票去乘坐火车,有的竟然使用了好几次。倘若是打了孔的火车票,那就没有办法再次使用了。阿飞知道后,如法炮制。
一段时间后,阿飞收到晓燕的回信。她在信中表扬了阿飞,说他有思想,有勇气。小元旦去年下半年已经上幼儿班了,由婆婆接送。阿超的超市生意不错,自己不是在家里,就是在阿超的超市;不是在阿超的超市,就是在去往阿超超市的路上。叫他放心,在外照顾好自己等等。最后说,小元旦也三岁多了,自己想生孩子了……
阿超从晓燕的口中得知阿飞在意大利改行卖散后,他也觉得阿飞做得对。在餐馆打工,赚的毕竟是工资。这个“机灵鬼”阿飞,对了,现在应该叫姐夫了,从小就头脑灵活,有胆量。他如果做生意,绝对不会比别人差。小时候,在家乡的新河里,从一艘满载圆蒲瓜的人力小货船上耙瓜的,就是这个“机灵鬼”带的头。阿超想到这里,暗自发笑。唯独担心阿飞的,就是阿飞的母亲。她说,好好的在餐馆工作,赚个稳定的工资多好。偏偏非要离开餐馆去卖什么散,是赚是亏,都不知道。晓燕就说,妈,在餐馆打工虽然稳定,但是工资多少,那是有限的。您看,阿飞干了三年,才把欠债还完。今后如果意大利“大赦”,要申请户口,那还得花费一大笔钱。还有,我呢,就这样一直在国内吗,一直在阿超的超市吗。阿飞现在还年轻,如果不搏一搏,等以后年纪大了,想搏的机会都没有了。听了媳妇的一番话,阿飞的母亲也无言以对。
7月1日,香港胜利回归祖国怀抱,全国各族人民载歌载舞,共同庆祝这一历史盛事。在意大利的中国人,同样以各种方式庆贺强大的祖国。“白蓝塘”的街头巷尾,到处可见鲜红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这一天,阿飞的小推车上,也插了一面崭新的国旗。他推着小车,悠然地走在“白蓝塘”的公园里,此时此刻,阿飞觉得自己的脊梁是那样的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