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回来后的这几天里,阿超想了很多。夹鞋帮,鞋厂倒闭了;做标准件,一个礼拜后仪表车床还回了兰香姨;做冰条,五天后灰溜溜地回来;至于助征,那本身就是个把月的临时工。
“啪——啪——啪,啪——啪——啪。”温瑞塘河边上,又响起了木头敲击木箱的声音。
还是去找这个“机灵鬼”商量商量吧,阿超心里想。
阿超找到阿飞,说:“飞,我们一起办厂吧。”
“办厂?办啥厂啊?”阿飞瞪大了眼睛。
“就办冰条厂。你有技术,资金我们一起出。至于场地,就办在我们家,我们家三间,比较大。”
“这个阵可以排!”“机灵鬼”阿飞一下子跳了起来。想了一下,又说:“你说会有生意吗?”
“我认为会有的。”
因为阿超已经想了多日,对于这些问题,他都考虑得比较深入了。于是,就一五一十分析了起来。温瑞塘河七铺河路,沿岸这么多的乡村,就是温州城底与瑞安城关有冰条厂,其间一个也没有。大阳正好处在温州至瑞安的中间,假如这里有冰条厂,只要品质有保证,价格不比他们高,难道冰条客会舍近求远,去温州、去瑞安吗?
“嗯嗯,有道理。就是资金的问题,我要跟爸妈商量商量。”
“我也还没有跟爸妈商量,我就是先和你说一下。”
阿超和阿飞对视一笑。
晚上,等父母吃好饭,都坐在道坦休息的时候,阿超就把自己的想法,以及白天与阿飞的初步商量情况都讲给父母听。
“办冰条厂啊,这个好呀,我就去可以去你们的厂里做工赚钞票了。”阿飞的母亲一听,乐得像一个小孩似的。
“大,您说可以不?”阿超见父亲还在思考,于是就把脸转向了父亲。
“地点放我们家里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几年之前,我们新建了房子,当时还欠了起屋老司的一些工钱,后来才慢慢还清。”
阿超的父亲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你妈也知道,前年你姐结婚的时候,我们家也爱面子,为她办了四大件,摆了十几桌待嫁酒,让她风风光光出嫁。当然,这些钱都是你姐自己在舅舅服装厂上班赚来,放在你妈这里的。是吧?”阿超的父亲看了看阿超的母亲。
“嗯嗯。”阿超的母亲点点头,回应道。
“所以,目前我们家的钞票很少了。你们办厂肯定需要大笔资金,资金哪儿来呢?”说着,阿超的父亲双手一摊。
是的,阿超也知道,前年姐姐出嫁时,17寸黑白电视机,凤凰69自行车,裁缝机,双卡录音机等四大件摆在道坦里,邻居一个个头钻过来看,都对我们家的嫁妆啧啧称赞。
阿超听着父亲的话,一时也接不上来。
“我可以去我弟那里问问,是否可以借一点过来。”阿超的母亲说。
“我也可以出去借。”见母亲这么一说,阿超马上接了话。
“那你们排排阵看嘛。”阿超的父亲笑了。
阿超这边还好,阿飞那边可就麻烦了。他的父亲强烈反对,气呼呼地说:“办什么厂!本钱也没有,万一生意不好亏了本,那就完蛋了!你想也别想,还是老老实实出去打工,赚个安稳的工资就是。”
“办厂当然也有风险,哪有百分之一百就赚的啊。”阿飞不肯。
“有风险你就别做!”阿飞的父亲瞪大了眼睛。
“儿子有这个想法是好事。大阳在家里办厂的人也有许多。办塑料粒子厂的,办织带厂的,都有,钞票赚来都盖了四层楼房。像你这样,做了半世多的种田人,有什么出息!”阿飞的母亲人高胆大,说得阿飞的父亲无言以对,最终勉强同意。
几天之后,阿超和阿飞又坐下来商量。这次,他们就深入分析了办厂的一些具体细节。
首先是投资的预算,这个阿飞相对比较了解。于是,阿飞报,阿超用圆珠笔在纸上记:
冰棒机:3000元;
冷藏柜:2500元;
模具:一套200元,准备4套,800元;
原材料:牛奶类、糖、香精等等,先算1000元;
其他:电线、闸刀、制冷液、冰条棒、冰条纸等,也算500元;
“就这样先,算一下,多少了?”阿飞侧过脸,看阿超记在纸上的一项一项内容。
“7800元。”阿超放下笔,说。
“对了,还有你家的租金呢?”
“啥租金。我爸说了,都是邻居,我们还是同学,自己的房子,要啥租金。”
阿超停了一下,接着说:“你出技术,我出场地,我们抵抵掉。”说完,两人都笑了。
“7800元,算8000元。一人出一半,4000元,赚过来也对半分,这样可以吗?”阿超说。
“可以啊,好兮好。不过,我还不知道我的钱在哪里。”阿飞一边说,一边苦笑着。
“借吧,我也借。”
时间很快,一天一天就过去了,天气由凉转冷。阿超和阿飞统一了意见,现在着手做冰条也不是时候了,年底年外就慢慢筹备吧。
利用正月去舅舅家拜年的机会,阿超的母亲向弟弟说起了阿超想和别人合股办冰条厂的事。阿超的舅舅听完后,说:“姐,虽然我和别人办服装厂也需要大批的资金周转,但是,我的外甥有办厂这种思想,这是好事。大概需要多少?”
“阿超,你说,大概需要向舅舅借多少?”阿超的母亲问阿超。
“舅舅,您借1000有吗?”阿超想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
“可以。要用的时候,你们提前几天再跟我说一声。”阿超的舅舅很干脆地说。
拜年回家的路上,虽然天气寒冷,可是阿超的心里热乎乎的,别提有多激动。他似乎看到做冰条的机器已经运到了家里,一帮人正在忙前忙后……
阿飞那边,也在四处筹钱。
正月过后,两人正式考虑如何购置做冰条的设备,同时谋划大概什么时候开工。阿飞说:“温州城底一般是四月底开始生产,五月就批发。”
“那我们也学他们的。”阿超说。
“嗯嗯,可以。”
因为阿超家的房子盖起来还没几年,墙壁还很新很白,所以场地基本上不需要再改动。仅在一个角落隔出一个小房间,作为配料房。
三月份,和风习习,温瑞塘河岸边的柳树已长出新枝。办厂所需的冰棒机、冷藏柜、模具等设备,相继运抵。期间,两人就厂名与分工达成了一致:一个叫阿超,一个叫阿飞,厂名就取“超飞棒冰厂”。对于这个厂名,两人都很喜欢,说有一种腾飞的感觉。阿飞负责技术,搞生产;阿超负责业务,搞销售。差不多就是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设备安装得差不多了,阿超说:“我们要定一个确切的生产时间,并且要提前打出广告,不然的话,冰条客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做冰条。”
“对。那我们就四月底生产,五月一日开始批发。”阿飞说。
“好。”
“对了,我要打理整个生产线上的事情,我们要叫一个专门做配料的人,配料最要紧。”阿飞补充说道。
“这个你懂,你来定就是。”
于是,两人就去乡上的供销社里买来一沓红纸。因为阿超的字写得稍微好一点,广告就由他来写。阿超笑笑说,毛笔字也是读小学描红写了到现在了。广告词的大概意思是:仙山乡大阳村新开办超飞棒冰厂,四月底开始生产,五月一日开始批发兼零售,品质优良,价格优惠之类云云。阿超写了十几张,直到手写酥了为止。
第二天,两人带上广告纸、浆糊和毛刷,骑上自行车,从自己的村里开始粘贴,一个村一个村顺过去。每个村都选择两处人多热闹的地方,把广告纸粘贴在路边的墙壁上。
第三天,第四天,继续写,继续贴……
经过十多天的忙忙碌碌,两人从大阳往北,一直贴到梧廷;往南,一直贴到莘塍。就是留下温州城底与瑞安城关不贴,他们知道,那里也有棒冰厂。
很快就到了四月。一天,阿超的母亲问阿超:“你们什么时候开工啊,定了没?”
“定了啊,四月底嘛。”
“四月底,四月底那具体是哪一天啊?”
“哪一天?到时候再看呗。”
“这个不行。你们要早一点去找‘择日’先生择择日,看哪一天是好日子。”
“择什么日?哪一天不是好日子啊?”
“你这孩子,你懂什么,你们办厂开工也要图个吉利。”阿超的母亲显然带有责怪的口气。
“我也不知道这些,我到哪儿去找‘择日’先生。”
“这个你放心,阿妈帮你们去找就是。”
过了一天,阿超的母亲把择日先生的话转告给了阿超和阿飞。择日先生说,开工日子定在4月28日,也就是农历3月23日。根据老黄历,这一天宜“开市”。“开市”有开业之意,与工厂开工有一定相关性,所以可视为适宜工厂开工。
日历一页一页翻了过去,天气也逐渐变得暖和起来。温瑞塘河两岸鲜花簇拥,有的稻田里已经插上早稻秧苗,显得生机勃勃。
开业前的一天,阿超还在家里整理一些器物。远远地就听到“机灵鬼”阿飞在喊:“超,人呢?”
“在呢。”阿超一边应答,一边走出门槛。只见阿飞从道坦外面走来,身边还紧跟着一位女子。女子长得很白皙,后脑勺扎着一条马尾辫。呀,这位女子怎么似曾在哪儿见过。
“超,她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温州‘E牌’冰条厂里负责配方的,她叫晓燕,青田人。”阿飞又转过头来,对晓燕说:“阿燕,他是阿超,就是我们一起办的冰条厂。”今天,阿飞竟然讲起了普通话。
这时,阿超才回过神来,连忙说:“哦哦,就是她呀,晓燕你好!”阿超也用普通话向晓燕问好。哪在哪儿见过呀,就是之前跟“机灵鬼”阿飞去温州城底做冰条坐在轮船背上的时候,这个“机灵鬼”自己说的。阿超心里暗暗发笑。
“你好,老板。”晓燕点了一下头,说道。
“哪儿的老板呀,还没有开始呢。”阿超不好意思地说。
“前几天,我专门跑到青田,把她请过来,给我们厂里做配方。”
“哦哦,很好。”
于是,三人一起进屋。晓燕一边走,一边很认真地观察着屋里的设备。最后,来到了角落里的配料间。配料间里,明天所需的材料都已备好,分类放置。晓燕看了以后,非常满意。
1989年4月28日,早上5点,天还没有大亮,阿超家的道坦里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写着“超飞棒冰厂”五个蓝色大字的广告牌,端端正正地安装在正门上方的墙壁上。阿超、阿飞两家人、晓燕,还有那个寒冬捞“起量”的阿福叔,以及另外两个叫过来做冰条的工人,共同参加开工仪式。
礼毕,开工。首先自然是晓燕进入配料房,开始操作。阿飞按照做冰条的流程,一一交代下去。阿超仅在温州城底的棒冰厂头尾干过五天简单的活,于是就随着阿飞,边听边看。
晓燕第一批次的配方好了,阿飞就拿过来倒入一个盛满开水的铅桶中,指导工人搅拌至均匀。然后,将搅拌好了的原液再加热消毒。几分钟后,将原料液放置一旁自然冷却。空气中弥漫着香甜香甜的味道,阿超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散热差不多后,接下来,就是把原料液舀入棒冰模具中,这个,就是阿超在温州城底棒冰厂里所做的工种。阿飞交代工人,注意不能灌得太满,以免冷冻过程中液体膨胀溢出。此时,冰条原料液已成半流质状,然后插入冰条木棒,将模具放入冰棒机设备中,开始冷冻。大约两小时后,阿飞说应该差不多了。于是,阿飞指导工人将冷冻好的模具从冰棒机设备中取出,把模具在温水中快速浸一下。阿飞一提冰条木棒,哇噻!第一条冰条做出来了!随之阿超也抽出一根,两人迫不及待地吸吮了起来。一边吸吮一边兴奋地大声招呼,屋里的人都迅速围拢过来,晓燕也从配料房里出来了,每人一根,“哇哇哇!真香真甜哪!”“晓燕,你的配方配得真好,有本事!”阿超的家里,也就是现在的冰条厂,充满了大家激动的声音。
品尝了第一根冰条的香甜味,大家又各自返回原先的岗位。接着,阿超和晓燕,指导冰条包装,再储存至冷藏柜。期间,就有许多邻居闻讯过来买冰条吃,阿超他们给予优惠价。
得知消息的附近冰条客,第二天就过来批发了。
做了两天的冰条,批发和零售了小部分,现在冷藏柜都已经装满了。4月30日,暂停一天。
1989年5月1日,也就是阿超和阿飞打广告冰条批发的日子。早晨,一开门,外面已经来了许多冰条客。他们站在道坦里,有的是肩膀的一侧挂着冰条箱子,有的是自行车的后面捆了一个,三三两两,说着什么话。见厂门打开,他们还是比较有序地走到阿超设置好的桌子前,等待装冰条。后面,陆陆续续地还有不少冰条客过来。
此时,阿飞也来了,一起装冰条。他们俩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热情地招呼着来自各地的冰条客。不久,工人们也来了,看到这样的场面,个个干劲十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差不多都是工作两天,暂停一天。
一天上午,大家正在专心地干着手中的活。突然,整个厂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电了!”有人惊讶地喊道。在场所有人都蒙了,阿超和阿飞,慌忙去检查。确实,没电了。
“是不是你家里的线路有问题?”阿飞问道。
“不知道嘛。我们到隔壁人家看看。”
两人迅速来到邻居家。一样,也没电。两人垂头丧气,重新返回厂房。办厂的筹备工作,其他的都考虑得十分的周到,唯独没有想到停电的问题。村里停电之事,虽然不多,但是偶尔也会发生。如果仅仅停那么一会儿时间,问题倒是不大;如果停到三更半夜,那不用说生产的问题,就连冷藏柜里现成的冰条都会融化掉,后果可想而知。
“飞,我们去买发电机吧。”阿超望了望阿飞,无奈地说道。
“嗯嗯,只能这样,走吧。”
两人把这些天批发买来的钱都带上,立刻启程,赶往隔壁之前阿超做仪表车床买车刀的那个中心集镇,这里比起温州城底要近得多。到达商店,向老板大致介绍了一下厂里生产用电的情况。老板估算了一下,说,买个5千瓦的差不多,价格1200元。
阿超和阿飞二话不说,付了钱,叫老板马上安排启运。
中午,从阿超家的道坦边上发出发电机隆隆的声音。此刻,阿超和阿飞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六月伊始,场景大有不同,冰条客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就连本村的几个中学生,也加入到销售冰条的队伍。他们说,利用暑假赚一点钱,好交下半年的学费。很多冰条客上午批一箱,下午又来批一箱。大阳村里,冰条客出出进进,成为一道流动的风景。北边的温州腔,南面的瑞安腔,夹杂在仙山本地话音中,丰富了村中语音色彩。超飞棒冰厂日日生产,有时候晚上也连着做。厂里透出明亮的灯光,照亮了乡村静谧的夜空,为传统的大阳村,点亮一盏现代的灯。
这些天来,阿超和阿飞的母亲,做完家务,都过来帮忙。原先叫的人手,现在都快要不够用了。阿超对父亲说,您也过来一起吧。阿超的父亲想也不想,就说,我就一个人做砖。阿飞的父亲,因原先极力反对阿飞办冰条厂,现在他说不好意思过来。
火爆的销售一直持续到九月。天气转凉,冰条的销路如同天气一般,慢慢冷却。十月,“超飞棒冰厂”按下了暂停键。阿超和阿飞结账,除去工资(自己两人没领)、原料、电费以及后来买发电机等支出,前后生产五个月,两人各自分得3500元,相当于村里教师两年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