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届,大阳村名落孙山的初中毕业生有十来位。
“仙山打油声叫喊(仙山一带方言,意即声音叫哑了),大阳烧砖红辣辣。”这一广泛流传于仙山一带的谚语,很形象地描述出了当时大阳做砖的火热景象。十来位初中毕业生,除了个别温州城底有熟人,带去打工之外,其余的都留在家中做砖。
做砖和做瓦,用的都是泥,却是不一样的泥。做砖需用“佛泥”,“佛泥”是仙山一带土话,即田地里上层约摸三四十公分厚的泥土。由于日晒,“佛泥”干后收缩性不大。做瓦需用“青紫界泥”(亦仙山一带土话),即是“佛泥”以下的泥土,颜色发青,粘性强。
阿超家一直以来都是做砖的。做砖所用的“佛泥”,基本上是买来的。只是到了下半年,晚稻收割后,那时稻田里的泥土较干,阿超的父亲才会去挖一些挑来做砖。但是挖取的数量是有一定限制的,不然的话,会影响到泥土的质地,影响来年耕作与收成。
温瑞塘河里曾经出现过大旱,河床当路走。有时少水,河岸下边的淤泥都裸露在外了。于是,阿超便和父亲一起到河里挖淤泥。挖取的淤泥连带着水,要双手捧着顺势甩向河床上边。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在太阳和风的作用下,淤泥逐渐变干,且有了一点“佛泥”的质地。于是,阿超的父亲便可以挑来,再掺和些许“佛泥”,就可以做砖了。这样,做砖的原材料成本大大减少,阿超家多赚了一点,很是高兴。因而,每每遇上挖淤泥的日子,大阳村大人小孩都很带劲。
当然,这样的日子和淤泥的数量不会太多。如果巧逢连续下雨,河水重新上涨,漫上阿超他们丢放的淤泥,那也就白白忙活了。
别的地方都知道大阳做砖需要“佛泥”,因而都会船运“佛泥”到大阳卖。有的用木船“河箱”,有的用水泥船,还有的用蚱蜢舟。一船10元、12元、15元不等,视船的大小与行情而定。有的村民直接到外村“判”,也就是别人的“佛泥”还堆在那里,双方直接谈判一堆砖泥的总价,由买方自行运走。最终谈成的总价高与低,取决于双方谈判的智慧与眼光。
一次,阿超的父亲从邻村“判”过来一堆砖泥,叫阿超一起去运。他们租用水泥船,为了一船多运一些,阿超的父亲事先用湿泥将两侧船舷加高。阿超在船前划桨打前锋,阿超的父亲在船尾边划边掌舵。
父子俩将岸上的砖泥掘起,装入畚箕,然后一担一担挑到船里。再划回到塘河支流河边自家转坦,一担一担挑起。上午,已经运过来一船,下午,还要再去运一船。
塘河河面起风了。当父子俩划到主塘河时,阿超的草帽被风吹到河里。“扑通”一声,阿超很自然地向已经逐水漂向远处的草帽游去。回到船上时,阿超的父亲说,这里虽然不是塘河河境最宽的部分,但目测至少也有50米宽,被吓了一大跳。
第二船,父子俩重复着第一船的动作。船中的砖泥已高高隆起,阿超的父亲觉得奇怪。按常理,此时的水泥船应该吃水很深了,可是现在,船舷还是高出水面一大截。本来挑着一担砖泥上船,船身就会稍有自然摇摆,现在好像都不会动了,固定住一般。阿超的父亲解开船绳,俯下身,双手用力去推船头。无论他怎样使劲,船身依然一动不动。于是,阿超的父亲拿来扁担,将扁担的一头插入水中,伸到船头的底部,将扁担的一头搁在肩膀,用力去撬。一下,两下,三下,只见船身一下子下沉,船底发出“轰”的一声响。
“皇天冇解(仙山方言,指情况十分危急)!船底破了!”阿超的父亲大喊一声,丢下扁担,跳上船头。
水泥船的结构与木制“河箱”不同,前后各有一段甲板。甲板往下是空心的,甲板上面有一个直径约摸60公分的空洞,够一个人爬进爬出。
船底破的地方就在空洞看下去之处,河水如同喷泉一般。阿超的父亲脸色发白,汗水不断地从他的脸上挂下来。他迅速拿起畚箕,从船里掘来砖泥直接向破洞盖去。然后一下子爬进空洞,双手直摁砖泥。
“捉紧,泥拨来快!”
听父亲这么一喊,阿超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慌慌张张从船里掘来砖泥倒进洞口,父亲则在底下急切地修补。几分钟过后,父亲爬出洞口说,长喘一口气说:“补住了。”
现在,父子俩才注意到,船身已深深地埋进水里。幸好,早上阿超的父亲用湿泥将船舷的两侧加高了,不然的话,现在整条船已经在水底了。
父子俩慢慢地往回划。河水差不多漫到船舷加高的砖泥部分,沿着泥墙小心后退,不忍心去推破它。
挑完这一船砖泥回到家,天色已晚。阿超的母亲同样早早地就做好晚饭,在等待。饭后,父亲才想到问阿超,你会游泳是知道的,但是本事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好了。阿超微微笑,一五一十告诉了父亲。
走出阿超家没几步,就可以看到河流。其中,村庄最热闹的地方叫“桥头”,就是温瑞塘河支流经过的地方。平常,桥头会停着好几只空闲的船只。河流为家乡增添了动感,也为临水而居的人们带来生活生产的便利。
某个夏天,看着小伙伴们从船头“扑通”一声跳入水中,然后像鱼儿一样欢快地游向岸边。阿超站在船头踟蹰许久,学着他们的样式入水。当时他只觉得脚底空空,头脑昏昏沉沉,人好像在水中打转。后来被别人拎到岸边,捡回一条小命。那时,阿超约摸七、八岁。
也许是年纪太小不懂事,也许是男孩子天性爱玩水,那次事件并没能让阿超望水生威。后来,每逢夏季,他总会偷偷摸摸和年龄相仿的邻居,比如“机灵鬼”阿飞他们一起到河里玩水。玩好了以后,不敢穿着湿漉漉的短裤马上回家,生怕挨母亲打骂。炎夏时节,在烈日的炙烤下,房子的墙壁都烫得很。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就紧贴着人家的墙壁慢慢地移动,利用墙壁的炽热温度烫干短裤。等到短裤差不多半干之时,就大模大样地回家了。
后来开始学习横渡塘河支流。虽说河道不宽,但是河的中央还是比较深的。于是,阿超就带着塑料脸盆出来。来到河边,把空脸盆放在水面上,双手勾住盆沿,双脚用力划水,借助脸盆的浮力,慢慢地游向对岸。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游玩,次数多了,就可以不用脸盆也能游过去了。再后来,就是学习“走水儿”(仙山一带方言,即双手伸出水面,全靠双脚在水底下发力,而人的头部能露出水面),同样可以在河道两侧来回“走水”。仰泳、潜水,后来一一玩会。十一、二岁时,阿超也长成少年了,母亲知道他会游泳了,去河里玩水之事不再严加管控。只是交代阿超,要有人作伴,要留心。于是,阿超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去,每次还可以带一些螺蛳、河蚌等河鲜回家。后来,胆子肥了,就到温瑞主塘河里去游泳。
经过一天高强度的劳作,阿超的双手掌心起了许多的水泡,有的已经破裂,割肉似的疼。再加上白天的事件,这一夜,阿超没有睡好,也想了很多很多。
最近几个月来,原先同时毕业的十来位同学,陆陆续续有人离开砖坦,到温州城底打工去了。女的去做衣服,男的去做鞋。其中,就包括“机灵鬼”阿飞。阿超听他说过,他在鞋厂做的工种叫做“夹鞋帮”,就是将别人做好的鞋料面用钉子固定在鞋子的模具上,一圈过来,钉子要用几十枚。忙的时候,要做夜班。鞋厂老板提供集体宿舍,吃的要自己负责解决,厂里有锅炉提供蒸饭,菜自备。算算起来,在温州打工要比在家里做砖好。
不日,阿超硬起肚皮对父亲说,自己也想去温州城底做工,不想再做砖了。
就在几个月之前,阿超的姐姐已经到乡上舅舅的服装厂里上班了。父亲沉思片刻,说:“也好吧,只是家里做砖少了帮手。”
两天后,阿超备好基本的生活用品,包括大米和读初中时的饭盒,坐上开往温州的轮船。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行驶,轮船到达温州小南门终点码头。阿超按照“机灵鬼”阿飞提供的鞋厂厂名与地址,边问边走。
“机灵鬼”阿飞做工的鞋厂名为“顺兴皮鞋厂”,位于一个叫做“葡萄棚”的地方,这一带有很多鞋厂。还未进入厂内,远远地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阿超下意识地捏了捏鼻子。“真臭啊”,他边走边自言自语。
不久,一个写着“温州顺兴皮鞋厂”的长条厂牌映入阿超的眼帘。这个厂牌竖挂在厂房门口的一侧,白底黑字。进入厂区以后,阿超在别人的指点下很快就找到了“机灵鬼”阿飞。见到他时,他正坐在一张矮凳子上,埋头在钉鞋帮。旁边也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小青年,在做着同样的活。绝大多数是男的,女的个别。看见阿超来了,阿飞很是高兴。他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说先带阿超去见一下老板。
老板是一位四十开外的男子。阿超见到他时,他正坐在一张办公桌边,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老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阿超,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同学,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
“老板你好。”
阿飞的话音刚落,阿超连忙向老板打招呼。老板侧了一下身,上下打量了一下阿超。
“也是仙山人啊。”
“嗯嗯。”
“你带他去小张那里,叫小张安排一下让他也跟你一起夹鞋帮,就说是我说的。”说完,老板重新调整身体坐姿。
“好嘞老板。”阿飞赶紧接应。
“对了,我跟你说过,开头一个礼拜算学徒,以后按件结算。”老板对阿飞补充说道。
“是的老板,我知道。”
“老板,那我们走了。”阿超说。
阿飞领着阿超见过张管理员,重新回到夹鞋帮的车间。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块围身布,放下来正好盖住大腿。阿飞拿过来一个木头鞋模和一块皮质鞋料面,放在大腿上,然后给阿超做示范。他告诉阿超,夹鞋帮的要点主要有三:一是对照鞋料面的大小码数,将它套在相应大小的鞋模上,注意要对正放平;二是沿着一圈鞋料面的边,用小铁钉将鞋料面固定在鞋模上;最后三是最关键,也就是将要收尾的时候,要将鞋模用双腿夹住,用钳子将鞋料面拉紧,再钉最后的几枚钉子。如果钉子钉不好了,要夹出来重新钉。
按照阿飞的说法,阿超开始做了。阿飞则站在边上看着,有时候还伸出手来帮忙。
晚上就住在厂房的楼上。那是一个较大的房间,铺满了格子床,住了三十多号人。格子床与格子床之间,仅留一条狭窄的过道,若两人相遇,必要侧身而过。虽然整个房间不小,但仍然显得十分的逼仄。楼下做鞋用的胶水,气味很浓,充斥着整个房间。
夹鞋帮车间通道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独立房间。说是房间,其实就是隔空底下搭一层木板,朝外的用一块布遮挡一下,中间再用一条薄纱巾隔开,看上去就像两个小床铺。阿飞说,这是夫妻房,是老板照顾他们的。
“晚上只要将中间的纱巾一掀,两夫妻就可以干那个了。”阿飞捂住嘴,笑个不停。
第二天下午,阿超就觉得自己差不多都会做了,只是熟练程度还不如别人。“开头一个礼拜算学徒,以后按件结算。”阿超想到老板的这句话,于是,继续专心做起来。
饭就用饭盒在锅炉里蒸,菜,则要自己买。大块的豆腐1毛钱一粒,小的豆腐五粒1毛钱。阿超基本上都是买小的,倒入酱油,中午、晚上配两餐。有时也买皮蛋,也是1毛钱一个,同样倒入酱油,中午、晚上各配1个。
1号到了,厂里结算前一个月的工资。阿超是月中过来的,共计做了26天,减去第一个礼拜当学徒不计发,他以后面的19天计件,共发工资41元。阿飞因为做熟练起来了,一个月,到手76元。
阿超想想,阿飞说的没错,确实比在家里做砖好。
经过头两天的学习与这段时间的操作,阿超觉得“机灵鬼”阿飞讲的夹鞋帮三个要点其实也没多大技术含量,只要细心一点即可。
下半年,皮鞋的生意很好。鞋样一出,订单不断。老板要求工人早上7点钟上班,晚上加班至9点,有时甚至到下半夜。这样一来,工作虽然辛苦,可是报酬是按件计算,多劳多得,阿超一帮工人倒没有怨言。夜班时,在日光灯下,大家一边锤着钉子,一边聊着天。有时,会有调皮的问同在一个车间做工的夫妻俩:“你老公昨天晚上的作业做得怎么样啊?”
“××体格好,肯定100分!”马上有人接话。
“那倒不一定。××上夜班吃力了,夜里作业做到一半就丢下,呼呼大睡了。”
大家哄堂大笑。男工友嘿嘿笑,只管自己夹鞋帮。
“正经点!等下锤子敲到手指,手指敲断了!”女工友脸一红,也就过去了。
“顺兴皮鞋厂”日产皮鞋2000余双,第二天发货清空。“葡萄棚”这一带其他的鞋厂也差不多,大家都在加班加点。每当夜晚来临之际,各个鞋厂灯火通明,夹鞋帮发出的“叮叮当当”声充斥着周边的民房,以及路人的耳朵。
温州皮鞋外观时尚,而且很便宜,出厂价十二、三元,零售价二十元左右。除在本地区销售之外,大量销往全国各地。只要有服装鞋帽的商场,就有温州皮鞋。于是,温州大办鞋厂,主要集中在像“葡萄棚”这样的城郊。
1984年,大阳与温州绝大多数农村一样,根据《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文件精神,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阳的集体土地承包到户,俗称“单干”,正式确立了家庭承包经营为基础、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阿超全家六口人,分到稻田2.1亩。“单干”经营的生产模式,比之前集体统一劳作灵活得多,农民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自主支配。
不久,大阳有人在当地办起了“马赛克”陶瓷厂。阿超的大妹对父亲说,她也不想再做砖了,要到陶瓷厂里做工。小妹还在读书,从来不会做砖。阿超的父亲沉思了片刻,说:“也好,你们都去厂里做工赚钞票也好。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做砖,我就把这二亩多田地守守牢。”至此,家里就父亲一人操持旧业。
到了1985年,凭借子女打工工资的积攒和家庭的积蓄,阿超的父亲鼓起勇气,叫来起屋老司和一帮邻居,将家里的三间旧平房拆了。一个多月之后,原地三间二层新楼房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闪亮落成。建房所用的所有砖块,是阿超的父亲一块一块亲手做出来的,并租用仍属于生产队集体所有的砖窑烧制而成。砖的成本不计,前前后后一共用了将近5000元。当然,其中包括暂欠起屋老司的部分工钱。
温州皮鞋源源不断上市,鞋厂竞争开始加剧。你十三元一双,我就十二元;你十二元,我就连夜放价至十一元。办厂总要追求利润的,于是乎,一些老板开始用纸板做夹层,做衬料,“顺兴皮鞋厂”同样如此。阿超和阿飞,以及其他工友们曾向车间张管理员提出质疑,说皮鞋是用来穿的,晴天、雨天都会穿,你这些纸板做内衬,怎么行。张管理员说,你们只管夹鞋帮,用什么材料那是老板的事,你们不用瞎操心。
就这样,老板提供什么材质,工人们就做什么材质。
各地投诉开始多起来了。有人反映,温州鞋刚刚买到手款式还不错,可是,只穿了一个星期,鞋帮就脱胶了。鞋头张着大嘴巴子,活像一只癞蛤蟆。有女的投诉,刚买的高跟皮鞋还没穿几天,在路上走着走着,鞋跟就掉了。还有的夸张地说,温州鞋“晨时”穿起“昏时”破,干脆叫“晨昏鞋”得了。
开始有商家要求退货温州皮鞋,老板不让。
1987年4月,杭州工商局根据消费者投诉,协同其他相关职能部门对杭州各商店销售的皮鞋进行抽查,发现许多劣质皮鞋,逐予以查封。7月15日至17日,再次抽检,仍发现有商店在销售劣质纸板衬皮鞋,当场没收了5000余双。经溯源,90%产自温州。8月8日,杭州工商局将这批没收的劣质皮鞋在杭州武林广场公开烧毁。各大新闻媒体报道后,“火烧温州鞋事件”震惊全国。一时间,温州鞋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温州制造”的名声一落千丈。经坊间发酵,“温州制造”成为假冒伪劣的代名词。尔后,全国其他城市相继将温州鞋“驱逐出境”,各地商场纷纷挂出“本店拒绝温州鞋”的标识。温州鞋业遭受沉重打击,众多鞋企倒闭。
顺兴皮鞋厂在挣扎了一段时间之后,同样沉没在倒闭的洪流之中。阿超理起简单的行囊,站在厂房门口,那个写着“温州顺兴皮鞋厂”的长条厂牌依然竖挂在那里。诶,从第一眼到现在,已整整四年。虽字体没变,但因历经无数的风风雨雨,厂牌业已褪色。阿超拖着沉重的步伐,和阿飞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