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坐上光头的轿车之后,大阳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一直在牵着他的心。晓燕应该马上就要生了,不知道能不能顺产,还是要剖腹产……
晚上,光头的轿车又转到别的地方,陆续又带了两个人,阿飞都不认识。大家也一声不吭,车里的空气就像凝固了一般。他们半夜被送到一家旅馆住下,光头扶了扶黑色的眼镜,说:“把你们的护照都给我。这次就你们三个人一起,不要随便跟外面的人联系。晚上如果饿的话,房间里有方便面。”光头说。
三人乖乖地掏出护照,交给光头。光头瞄了一眼,塞到皮包里,就到了隔壁的房间里去了。后来,三人通过交谈得知,除阿飞来自仙山之外,其他两人均为青田人。
几经周转,到了海南。海南暂停几天,出境到了香港,又住进酒店。光头也似乎紧张起来。他阴沉着脸说:“现在我们是在香港。香港可不比内地,归英国管理,你们一步也不许离开这个酒店。假如你们被这里的警察抓住,就要拘留,并且遣返回去。”光头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如果你们被抓,我们也没有办法,也要吃官司。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你们预付的5万元也就白白交了。前个月,就有青田的人被遣返。”光头说完,扶了扶黑色的眼镜,出去了。
听着光头的话,阿飞的心,又飘到了之前的日子。为了能出国,他首次去瑞安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办了护照。晓燕为他费尽了心思,青田丈母娘那边,又为阿超付了5万元的预付款。望着酒店窗外,到处都是几十层的高楼大厦,直入云霄。在家乡大阳,最多只是四层的楼房,温瑞塘河边上的田野,广袤且纯净。现在,阿飞只想回家,只想回到晓燕的身边。只是光头的话,像一副沉重的脚镣,牢牢地锁住阿飞的双脚。而且,护照又在光头那里,想逃也逃不了。
半夜里,光头还过来敲门,检查房间。
在香港的日子里,阿飞他们就像木偶。光头说往东,他们不敢向西;光头说朝南,他们不敢往北。
多日以后,阿飞他们被光头送到了香港启德机场。光头将护照递还给了他们,说:“我就不去了。你们要到法国转机,再到意大利。到了那边之后,自然有人过来接你们。对了,护照你们不用管,只管递给他们检查就是。”
阿飞拿来护照,打开一看,这照片哪是我呀。阿飞一下子蒙了。
入安检口的时候,阿飞的心头“扑通扑通”直跳。“护照你们不用管,只管递给他们检查就是。”光头的话,又在阿飞的耳边响起。检查人员只是乜斜了一眼,“啪”的一声,出关大印落下。
在飞机上,阿飞一直在自问:我真的就到意大利去了吗?飞机穿过云层,穿过黑夜……
当阿飞他们从意大利机场里走出的时候,再也没有戴着黑色眼镜的光头在身边。周围有许许多多高鼻子的外国人,他们说着阿飞完全听不懂的话。这就是到了意大利了吗?此刻,阿飞倒怀念起光头来了。在机场外,阿飞他们又被两个毫不认识的人中国人接走了。一路辗转,一路颠簸。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小时,小轿车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白蓝塘’(意大利城市“普拉托”Prato)到了,有人过来接你们。”副驾驶座位那个毫不认识的人说。阿飞望着窗外,一切都是陌生的景象。
其他两人先后被接走。最后,过来一位穿着西装、戴着领带的中年男子,把阿飞接走。他,就是晓燕的表舅舅,一个“白蓝塘”餐馆的厨师。
从1993年12月×日家里出发到今天被接上,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阿飞被晓燕的表舅舅接到餐馆,临时安顿了下来。
“你们已经算非常的荣幸了。有的人为了省钱,选择5万元的包送费,半年还走不到,被“蛇头”装在油桶里当油偷运;有的人从泰国爬山涉水偷渡,腿脚都溃烂了;甚至有的人还在半路上,命就没了……”晓燕的表舅舅一边说,一边倒水给阿飞。
“哦哦,谢谢舅舅!”阿飞接过水,说道:“这一个多月以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中煎熬。”
“你已经好兮好了。就在去年,青田的一个人被装在运番茄的车里偷渡过境,全身上下都堆满了番茄。运到时,人差不多没气了。”
“这样啊,那太可怕了。”
“对了阿飞,你老婆生了,生了一个女孩。”
“真的吗舅舅,什么时候生的?”阿飞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就是元旦那一天生的。前段日子,我的表姐(指晓燕的母亲)让人捎口信过来的。”
此刻的喜悦,与一路上的犹豫、担心、害怕一起涌上心头,阿飞竟然当着表舅舅的面,擦起了眼泪。
国内与国外进行了对接,确定人已平安接到。于是,晓燕的娘家方面将余款7.5万元交给了“蛇头”,同时将整个筹款情况告诉了晓燕。阿飞夫妻俩15000元,阿飞的父母自己的钱再加上借款合计5000元,晓燕的父母借给5000元,借利息10万元。也就是说,今后每月要净付利息钱1000元。
阿飞表舅舅所在的这家中餐馆,老板也是青田人。之前,表舅舅已经向老板说好,阿飞过来以后,就在这里打工。阿飞到来已是1月月底了,表舅舅说,月底这几天,让他熟悉熟悉中餐馆的环境和营业情况,2月1开始上班,计算工资。
老板交代阿飞的工作,就是端盘和洗碗之类的下手杂活。端盘和洗碗,虽然并不复杂,但是在家里的时候阿飞基本上没有干过。结婚之前,母亲洗;结婚之后,母亲或者晓燕洗。现在好了,在大阳人的眼中,我是华侨佬,而我却在意大利端盘洗碗。阿飞这样想着,暗自发笑。
中餐馆上午不营业,10点开始整理餐桌,进行工作,到下午三点左右下班。下午五点开始上班,一直到晚上。晚上营业时间比较迟,一般都是到12点,打理好之后,差不多在1点睡觉。因为这些杂活基本上无技术可言,只要有体力、细心、认真做即可。过来用餐的顾客,绝大多数也就是中国人,而且还都是温州人、青田人。表舅舅说,“白蓝塘”有一半是我们那边的人,你讲普通话甚至讲温州话都行。于是,阿飞很快就能适应。表舅舅还说,你在餐馆端盘洗碗已经算是比较好的工作了,有的在服装厂做衣服,赶货忙起来的时候要整天整夜做,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实在太累了,就靠在缝纫机上眯一会。你端盘洗碗虽然用力一点,但是工作的时间还是相对的固定。
周末两天,是餐馆最忙碌的时候,因为番人休息,都会出去消遣。因此,晚上阿飞会干到很迟。一个晚上下来,餐盘到处摆满,就是客人饮用过的杯子,也有好几百个,这些洗涮的事情,就是阿飞干的活。把杯子洗净,还要擦干,直到夜里两点,也就是第二天的凌晨,阿飞才打理完毕。
整个中餐馆有十来个员工,他们睡在二楼,三、四个人一个房间。因为阿飞刚来,楼上没地方住了,老板就在地下室储存物品边上的旮旯,临时隔出一个小房间,让阿飞睡觉。有地方睡觉就好啦,而且还不需要租金,阿飞想。
端盘、洗碗,洗碗、端盘,每天重复着昨天的故事。确实,来餐馆里用餐的大都是温州人、青田人,他们似乎都非常的熟悉,吃饭,拉家常,讲温州话,讲青田话。有时后,阿飞竟觉得自己似乎不在外国,而在青田,在温州。比如,阿飞属于餐馆里跑堂的人员,其中就有一个相当于带领阿飞工作的领班,阿飞叫他师傅。他在这个餐馆工作多年,对阿飞非常的好。他自己的工作做完之后,看阿飞洗碗洗杯子还没有做完,会主动过来帮阿飞一起洗。有时候,阿飞饿了,他会煮意大利面给阿飞吃。
一个月之后,阿飞领到了在国外的第一份工资:53万“里拉”(里拉,意大利货币“lira”),相当于人民币2600多元,那是家乡仙山一般人半年的工资啊。阿飞翻来覆去端详着这些从来没有见过的外国钞票,在那个旮旯里高兴了一夜。
接下来的第二个月,第三个月,阿飞每天按照老板既定的要求,端着盘子进进出出,洗洗刷刷。虽然没有技术难度,但是,他也担心,万一摔坏了一个盘子,那就要赔钱了。
阿飞经常在心里想,在这里省一省,那“里拉”到家就值钱了。况且,自己身上还背负着10万元的利息债。因吃住都在餐馆,阿飞很少有开支。三个月之后,阿飞到手的工资已经有100多万的“里拉”了。后经表舅舅牵线,说,“里拉”就给在“白蓝塘”的青田人,他们在意大利发展需要资金,你把“里拉”给他们,国内直接从青田拿人民币,这样双方都好。听从表舅舅的策划,就着这样,阿飞把赚来的“里拉”给了在意大利的青田人,然后丈母娘那边,就从约定的青田人那里拿人民币。
……
一天中午,从餐馆门口突然进来了几个警察。他们头戴警察帽,身系皮带,腰别警棍,威风凛凛。阿飞正在刷盘子,表舅舅慌慌张张地对他说,你赶快躲一躲。往哪儿躲呢?警察已经从外面进来了。阿飞丢下手中的盘子,来不及檫手,赶紧从厨房边上的楼梯往上跑,和阿飞一起逃跑的还有其他几位工友。餐馆就两层,跑到二楼,没路了,大家情急之下,就直接从二楼的窗户跳了下来。前面有两个人已经跳下来了,阿飞紧跟着也跳出窗户。“皇天冇解!”(仙山方言,指情况十分危急),阿飞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只觉得胸部一阵剧痛。来不及多想,阿飞立刻起身飞跑。
后来,经检查,阿飞摔断了两根肋骨。医生即没有给他开药,也没有让他打针,就叫他回去好好休养。躺在那个旮旯里的床上,阿飞时刻在想到自己身负的巨额利息债,哪里有心思休养。他仅仅躺了十来天,又出去端盘子,洗碗了。
1994年8月22日,“白蓝塘”的天空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突然,一个越洋电话从青田的电信局打到阿飞所在的中餐馆,老板接起,后交给阿飞接听,是青田丈人打的电话。电话里说,昨天,也就是8月21日,17号台风在温州直面登陆,温州损失惨重。那天晚上,因台风登陆,大阳一下子停了电。阿飞的母亲考虑到晓燕半夜要喂奶,还要换尿布,于是,就叫阿飞的父亲到楼下拿蜡烛上来。此时,外面风雨大作,阿飞的父亲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当场毙命。电话里的话,如同一根铁棒重重地敲打在阿飞的脑袋上,他一下子蒙了,手里的电话筒,半晌还没有放回原处。阿飞瘫痪在椅子上,眼泪夺眶而出。
晚上,阿飞躺在那个旮旯里的床上,思想回到了从前。
父亲有四个兄弟姐妹,姐姐最大,三个兄弟,他最小。父亲6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因病去世了,是奶奶一手拉扯他们长大的。父亲说,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小时候,他吃过最好的零食,就是自家的番薯干。父亲没有读过书,稍大一点就替生产队里放牛。渐渐长大后,做砖、种田、上山种番薯、队里干苦力,只要是农民干的活,他一样都没少干过。结婚的婚床,下面垫的还是稻草。父亲的脾气虽然急躁了一点,但是对孩子还是非常好的。邻居家盖房子,叫父亲他们去帮忙,吃“小接”(大阳土话,指在早餐与中餐之间安排吃一点以补充体力的东西)的时候,主人家分给大家两个馒头,父亲总会带一个回来给阿飞吃。阿飞九岁的时候,一个又黑又冷的晚上,他发烧得厉害,全身滚烫。父亲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公社卫生室跑。
阿飞的脑海里浮现出台风直面登陆温州的夜晚,外面风雨交加,黑暗中,父亲摔下楼梯的那一刻,是一种怎样恐怖的场景。母亲会不会为自己的吩咐而痛绝?晓燕会不会因惊恐而失声痛哭?阿飞不敢再往下想,现在,父亲还为阿飞的出国欠了几千元的债务,未能好好享受生活,五十多岁就命归黄泉。这一夜,阿飞的泪水湿透了整个枕头。
第二天,表舅舅和阿飞进行了深入的交谈。表舅舅说,你好不容易才到了意大利,但现在还是“黑工”,如果回去了,那几乎不可能再次“偷渡”出国。那10万元的利息款,不知道还到何年何月。而且,就算现在启程赶回去,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到家,你父亲的遗体不会安放得太久。听了表舅舅的分析,阿飞无可奈何断了回去的想法,他的心,如同刀剜一般。
大阳那边,由阿飞的伯伯出面,在村庄门前山,选择阿飞家自留的山园地,叫来泥水老司赶做一对“鼻孔”坟墓。三天后,阿飞父亲的葬礼在亲房、亲戚和邻居的操办下进行。根据仙山一带的习俗,夫妻一方去世出殡,在世的配偶不必出行送丧。阿飞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最终在阿超母亲的极力劝说与安抚下无奈遵循了习俗。晓燕披麻戴孝,双手捧着一个油漆的茶盘,上面放置象征阿飞穿戴的孝服,还有一条写着“孝子周国飞”字样的红色纸条沿着茶盘的边上挂下来。她紧随棺材,泪流满面。阿飞八个月大的孩子周元旦,头上戴着一顶小小的蓝色孝帽,晓琴抱着她走在晓燕的后面。小元旦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东看西看,好像在审视着周围的一切,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