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刘金海和梁倩结婚留在村里后,刘母唐秋花就又回到她跟刘运国带着两个大女儿在广东打拼时的那种乐观感。她对刘金宁的期盼,已经超越了他实际获得的成绩,但对小儿子的期待里却有难以言喻的自责感。
老两口几十年的光阴岁月,都流淌在那片南方的富饶之地,在改革开放的大浪潮里一头扎进城市坚硬的土地里,把力量和心血都奉献在那些城市建筑的肌肉和褶皱里,而后他们带着长大的一对女儿在城市的狭窄空间里寻找勤劳致富的金钥匙。
但人是最具情绪意识的动物,城市的万千财富,终究比不过自家院里的一草一木,城市的流金淌银,千条路、万坐楼并不能放下自家的一口锅、一床被,人和人之间打开门是邻居,关上门是两个世界。尤其是带着两个女孩,城里人之间门当户对的差异感就像桶里的黄鳝一样滑溜溜的明显。
女孩长大了要嫁人,城市里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年龄大了只想着村里的土木庄稼,为着两个女儿着想,刘运国就举家带口的从干了十几年的工程公司里辞工回了老家,承包了荒地搞起了玉米粮食种植。而后两个女儿先后成家,金宁金海陆续毕业,本来刘金宁也是要去南方闯荡,但被在外面吃过亏的刘运国拦住了去路,说什么也要让他在家谋一条出路,刘金海从小就脑路子活跃,薅草见兔子,家里人也都不担心他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挣钱的“橄榄枝”,就任他自己在外面找工作自己养自己糊口。只是刘运国怎么也没想到,命运的齿轮竟然会将他重新拉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南方都市。
夕阳熔金,沉甸甸地泼洒在马桥村坡谷地续接玉米收获后起伏的小麦地上。绿油油的麦浪翻涌,在晚风里簌簌作响,叶片边缘被染得透亮。刘运国直起酸胀的腰,眯着眼,望向远处自家那栋白墙灰瓦、新崭崭的四层小楼。十年了,当初带着老伴儿和两个待嫁的女儿,从广东那家干了几十年的工程公司回来,一头扎进这祖辈刨食的土地时,村里那些压低了嗓门的议论,他还记得真切——“运国傻了?放着城里大把的钱不挣,回来受这土坷垃的罪?”“两个闺女眼看要说人家,城里多少机会?回这穷山沟……”
汗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来,涩涩地滑进嘴角。他抬起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背抹了一把,那双手,曾经在无数光滑冰冷的瓷砖面上游走丈量,精确地切割、拼贴,创造出那些让人惊叹的花样。如今,这双手牢牢地握着锄头把,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城市里混凝土森林的气息,仿佛已经隔了一辈子。
“爸!”一声清亮的呼唤穿透小麦叶的沙沙声。小路上,儿子刘金宁大步流星地走来,崭新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卷着,脸上是风发意气,“县里旅游局的张科长带人来看咱村的新民宿规划,秉生叔对装修上还有保留意见,就等您回去拍板呢!”
刘金宁身后,马桥村如同摊开了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青石板路蜿蜒,两旁是修葺一新的白墙黛瓦,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红灯笼。河边垂柳依依,几处精心设计的观景台上,依稀可见游客拍照的身影。河水清亮,映着天光和岸边的屋舍,粼粼地流淌,那是马星河。十年前,它还是一条漂浮着杂物、散发土腥味的浑浊小河沟。如今,它成了游客相机里争相捕捉的风景。这一切,都是他刘运国当年口中那个“愣头青”,带领村里的能工巧匠一砖一瓦、殚精竭虑拼出来的。
“知道了,你先去招呼着,我弄完这两垄就回。”刘运国应了一声,弯腰继续薅着小麦根下的杂草。脚下这片曾经贫瘠、如今却丰饶得能攥出油来的土地,就是他的底气。因为当时他离开南方城市的决心,女儿们都嫁到了如意郎君,日子安稳;老伴儿唐秋花现在手头上也有忙碌的事情,成天乐呵呵的;两个儿子更是出息,大儿子刘金宁把个穷得叮当响的马桥村,变成了省里挂号的旅游示范村,小儿子刘金海凭着搞传媒的本事,让村里的旅游产业收入“蹭蹭”上涨,值了。他对自己说,手上锄头落下的力道更沉了些。
口袋里新换的智能手机突兀地“嗡嗡”震起来,声音闷闷的,像一只困兽在挣扎。刘运国皱了皱眉,谁会在这时候打来?他慢腾腾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又隐约透着点熟悉的数字。不是本地的。
他犹豫了一下,拇指在屏幕绿色的接听键上悬停片刻,还是划了过去。听筒紧贴着耳朵,里面传来一个急切又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男声,像一枚石子猛地投入平静的水面。
“喂?是老刘?刘运国师傅吗?我是阿强啊!陈志强!我的老天爷,可算打通了……”
刘运国握着锄头的手猛地一僵。陈志强?那个在广东时,成天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亮,对着图纸和客户指点江山、对他这个老技工也还算客气的陈老板?十几年杳无音信,这声音穿过岁月的尘埃砸过来,带着一股属于遥远城市工地的、混合着水泥粉尘和汗水的熟悉气息,让他瞬间有些恍惚。脚边,几株被锄头带倒的麦苗可怜地歪在土里。
“陈……陈老板?”刘运国的嗓子有点发干,声音像是被太阳晒蔫了。
“哎呀!真是你啊老刘!太好了太好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如释重负的狂喜,“老刘啊,你得救我!不,是我们公司,是那些老客户们!当初你经手装修的那些高档楼盘、别墅,特别是那些客厅、大堂里你亲手拼贴的瓷砖花样……现在出问题了!十几年过去,很多地方开裂、掉瓷,尤其是那些复杂的花式拼贴,业主找上门来,要求原样修复!我们找遍了现在的老师傅,也派了最精的徒弟去试……不成!完全不成样子!要么对不上缝,要么颜色花纹衔接生硬得没法看!业主都发火了,点名就要当年那个姓刘的老师傅!老刘啊,只有你!只有你手上那套功夫能行!”
陈志强的话又急又快,像倒豆子一样砸在刘运国心上。那些尘封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光滑如镜的瓷砖,冰凉坚硬的触感,切割机尖锐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的粉尘,还有自己那双沾满灰泥却异常沉稳的手,如何在一块块冰冷的瓷砖上施展魔法,让它们严丝合缝地组合成繁复精美的图案。每一道弧线,每一次转折,都凝聚着他几十年的经验和近乎本能的直觉。那不仅仅是技术,是长在他骨血里的东西。
“……老刘?你在听吗?”陈志强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把刘运国从回忆的漩涡里拽了出来,“我知道你回老家享清福了,金贵身子。但这次,真得请你出山!不用你亲自干重活,就当技术指导!包教包会!我们集中几个月,把那些老项目统一修复好,把徒弟带出来,你就回来!公司给你终身名誉顾问,薪资……绝对让你满意!”
刘运国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又投向村子。夕阳的余晖正温柔地笼罩着儿子一手打造的这片欣欣向荣,炊烟袅袅升起,远处传来游客隐约的说笑声。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把晒干的玉米粒。
“我……我得想想。”他最终沙哑地说,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家里……还有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是更急切的保证:“好好好!你考虑!老刘,你一定要好好考虑!我等你的好消息!我等!”
电话挂断了,忙音单调地响着。刘运国还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听着那空洞的“嘟——嘟——”声,久久没有放下。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西山,麦地里迅速暗了下来,暮色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他的脚踝,他的膝盖,一直涌到胸口,沉甸甸地压着。
晚饭的气氛异常沉闷。饭桌上摆着几样家常菜,老伴儿炖的鸡汤冒着袅袅热气,香味四溢,却勾不起多少食欲。刘金宁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眉头微锁,似乎还在琢磨着下午没谈妥的民宿合作条款。大女儿金秀和二女儿金芳带着孩子回来了,孩子们在桌下嬉闹,清脆的笑声在压抑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出。刘运国捧着碗,眼神有些放空,筷子在碗沿上无意识地轻轻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爸,”刘金芳心思细,放下筷子,看着父亲,“下午谁给你打电话啊?我看你打完电话回来,脸色就不太对。”
这话像一根针,戳破了屋里勉力维持的平静。刘金宁也抬起了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父亲。刘运国老伴儿盛汤的手也顿住了。
刘运国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把碗轻轻搁下。木碗底碰到桌面,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闷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是……以前在广东那个工程公司的老板,”他尽量让声音平稳些,目光扫过围坐的家人,“陈老板。他说,公司遇到难处了,以前我经手做的那些瓷砖拼花活,现在坏了,没人能原样修好。业主闹得厉害,非要当年的师傅去。”
他顿了顿,清晰地感受到饭桌周围空气骤然凝滞的温度:“他想请我回去,就几个月,当技术指导,把徒弟教会,把那些老项目修完。说是……给终身名誉顾问,钱也不少。”
“不行!”话音未落,大女儿刘金秀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急,带得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一声。她眼圈瞬间就红了,“爸!您都多大岁数了?好不容易从城里回来,在家门口安安稳稳的不好吗?村里现在多好!您该享福了!还出去受那份气干嘛?看人脸色,寄人篱下?我们做儿女的心里能安生吗?”她声音带着哽咽,看向妹妹。
刘金芳立刻接上,语气同样急切:“就是啊爸!姐说得对!您辛苦了一辈子,拉扯我们长大,在城里给人打工几十年,还不够吗?现在咱马桥村日子红火了,金宁把村子搞得这么好,您就在家,看看景,带带孙子,享享清福多好!干嘛还要回去受那份委屈?那公司离了您十几年不也照样转?现在想起您来了?”她越说越激动,语速飞快,胸口微微起伏。
刘运国老伴儿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盛好的鸡汤放到刘运国面前,然后紧紧攥住了他放在桌下的手。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砰!”
一声巨响炸开。刘金宁一巴掌重重拍在饭桌上,碗碟“哐啷”跳了起来,汤水溅出。他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像一头被激怒的年轻雄狮。
“委屈?受气?这都不是最要紧的!”刘金宁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被他巨大的动作带得向后滑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指着窗外灯火点点的村庄夜景,手指用力得有些发白,“爸!您看看!您睁大眼睛看看!您儿子我,刘金宁!现在是马桥村的村长!金海——”他猛地指向坐在角落、一直沉默的四弟刘金海,“四弟!正儿八经从广州大公司辞职回来的!放着几十万的年薪不要,回来帮我一起搞乡村旅游!图什么?不就是图咱家乡好,图咱叶落归根吗?!”
他猛地转回头,眼睛死死盯着父亲,那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了不解、愤怒和被刺伤的骄傲:“您现在倒好!村里村外都知道我刘金宁把马桥村搞成了全国旅游模范村,风光无限!结果呢?我亲爹,一个儿孙满堂的老头子,放着家里的福不享,还要跑回城里去给以前的老板打工?低头哈腰地‘指导’别人?您让县里领导怎么看?让乡里乡亲怎么看?让我这个当村长的脸往哪儿搁?!这不是打我的脸吗?这不是告诉所有人,我刘金宁连自己的爹都养不好,还得让他出去挣那份辛苦钱?!”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像一把重锤,一下下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也砸在刘运国的心上。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孩子们被吓到后压抑的抽泣声和刘金宁粗重的喘息。
刘运国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老伴儿握着他的手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他看着儿子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那里面除了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和委屈。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抽出了被老伴儿攥着的手,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金宁,”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压住了饭桌上所有的杂音,“你说完了?”
刘金宁胸口剧烈起伏着,梗着脖子,瞪着父亲,没吭声。
“脸面……”刘运国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像穿透了屋顶,望向更深远的地方,“脸面是靠自己挣的,不是靠把爹拴在家里装点门面。”
他不再看儿子,视线缓缓扫过两个泪眼婆娑的女儿,最终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泥土的手上。他端起桌上那碗温热的鸡汤,没有喝,只是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温度,然后,轻轻把它放在了桌子中央。
“这事儿,”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摩擦出轻微的声响,“容我……再想想。”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凝固的空气和女儿们欲言又止的神情,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这间被灯火和争吵塞满的堂屋,身影没入门外沉沉的夜色里。
夜已深,万籁俱寂。白日的喧嚣彻底沉入马星河黝黑的河床。虫鸣细碎,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刘运国坐在屋顶露台的矮凳上,望着下方蜿蜒流淌的星河。河水倒映着稀疏的星子,也倒映着村庄零星未熄的灯火,像撒落了一河细碎的金箔,随水波轻轻晃动、流淌。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刘金宁默不作声地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小瓶白酒和两个粗瓷杯子。他没说话,在父亲身边的矮凳上坐下,拧开瓶盖,清冽的酒香顿时在微凉的夜风中弥散开来。他倒了小半杯,推到父亲面前。
刘运国没看那杯酒,目光依旧锁着流淌的星河。沉默在父子间蔓延,只有水流声和偶尔响起的虫鸣。
“爸,”刘金宁的声音带着酒意,也带着一种白日里被愤怒掩盖住的疲惫和不解,“白天……我话重了。”他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可您得替我想想。您回去,就算只几个月,在别人嘴里,那味道就变了。他们会说,刘金宁这村长当得光鲜,连自己亲爹都留不住,还得跑回城里去讨生活。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呐。”
刘运国终于动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没有去碰酒杯,而是神情笃定地径自走到卧房摸索片刻,他掏出一个用旧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一层层,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打开那方褪色的手帕。
里面露出的东西,在星月微光下折射出一点幽暗、温润的光泽——是几块不规则的琉璃瓦碎片。边缘已经磨得圆润,釉面却依旧光洁,蓝绿交织的彩釉在夜色里流淌着神秘的光晕。
刘金宁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带着困惑。他认得这种瓦,村里翻修祠堂时,他特意托人从外地寻回一批老琉璃瓦,只有最重要的屋脊和檐角才舍得用上那么几片。
“这是……”刘金宁不解地问。
刘运国拿起一片最大的琉璃瓦碎片,指肚在那冰凉光滑的釉面上轻轻摩挲,动作温柔得如同抚摸婴儿的脸颊。他的眼神,透过这片残瓦,望向了极其遥远的地方。
“三十年前,”老人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从岁月的深井里打捞上来,带着沉甸甸的湿气,“广东,佛山,一个刚建好的大宾馆大堂。我第一次独立负责那么大的墙面拼花。图纸复杂得要命,全是弯弯绕绕的西洋纹样。我带着几个小工,熬了三天三夜,试了不知道多少遍。切割的瓷砖废料堆成了小山。最后那天凌晨,天快亮的时候,终于……最后一块砖严丝合缝地卡了进去。”
他的手指停在碎片上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线拼接处:“就是这里。这一笔弧线,是我用废瓦片一点点磨出来的模具。阳光从高大的玻璃窗外照进来,打在刚拼好的墙面上,那些瓷砖的花纹……活了。像水在流,像光在跳舞。当时的老板,就是陈志强的爹,拍着我的肩膀,声音都在抖,说‘老刘,绝了!’”
他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感受着那冰凉的釉质下蕴藏的记忆的温度:“那种感觉……金宁,你修祠堂,用的是新瓦,可你心里清楚,你修的是祠堂的根,是咱马桥村几百年的魂,得让人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咱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走样。我这手活儿……”他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碎片,目光如炬,看向儿子,“也一样!那些拼花,是我刘运国留在世上的一点念想,一点‘艺’!它跟这祠堂的瓦一样,是有根的!现在它快断了,快没人认得了!陈老板不是求我回去打工,他是求我回去……续上这点手艺的根!”
“你担心你村长的脸面。”刘运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刘金宁的心上,比白天的拍桌子更重,“可你爹我,辛苦了一辈子,在城里给人砌墙铺砖,难道就不该……有个像样的收梢?不该让我这点手艺,有个圆满的交代?这不是去低头,金宁,”他的眼神在夜色中亮得惊人,“这是去圆梦!”
刘金宁怔住了。他从未见过父亲用这样的眼神说话。那眼神里有东西在灼灼燃烧,穿透了平日的沉默与顺从,像他手中那片沉睡的琉璃瓦,在星月下骤然被唤醒,流淌出沉寂已久的光彩。他低头看着父亲手中那片承载着三十年光阴和骄傲的琉璃瓦,又看看脚下流淌着星光的马星河。河水无声,却仿佛在诉说着某种亘古的流淌与沉淀。
父亲的话,像河水漫过心头的礁石。他修祠堂,是为了留住看得见的根。而父亲要回去做的,是留住那些看不见、却同样重要的东西——那些技艺的魂,那些留在冰冷瓷砖上的热望与尊严。
“铁打的马桥村,流水的刘运国。”刘运国望着星河,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我就去几个月。教会了徒弟,把那些老根续上,就回来。这里,”他拍了拍身下的屋顶,“才是我的归处。”
刘金宁沉默了许久,久到夜露悄悄打湿了他们的肩头。他拿起酒瓶,默默地把父亲面前那杯冷了的酒倒满,又给自己满上。粗瓷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爸,”他仰头,把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声音带着酒意的沙哑,也带着一种豁然开朗后的沉静,“您……去吧。家里有我。”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下方沉睡的村庄轮廓,声音低沉下去,“脸面……是自己挣的。您说得对。”
刘运国端起酒杯,没有喝。他看着儿子年轻而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还残留着白天的激愤,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理解后的平静,甚至是一丝隐约的、不易察觉的敬意。他点点头,将杯中酒缓缓倾倒在屋顶的瓦片上。清冽的酒液顺着瓦楞流淌,无声地渗入砖石,留下一道深色的、转瞬即逝的痕迹,如同一个古老的、郑重的印记。
他把那片承载了太多记忆的琉璃瓦碎片,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收进口袋。然后,父子俩谁也没再说话,就这样并肩坐着,望着脚下那条倒映着星光的马星河,静静地流淌。水面晃动,碎金浮动,恍惚间,仿佛映照出的不仅仅是今夜的星光,还有三十年前那个清晨,年轻的刘运国在初升的太阳下,拼贴上第一片瓷砖时,眼中那专注而炽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