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苍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粘稠的潮气,预示着又一场夏雨的临近。舒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声音干涩刺耳,仿佛也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舒丽红、王艳丽和梁倩三人走了出来,脸上都带着熬夜后的倦色,眼神却异常清醒。
院子里,舒立军像一头被鞭子抽打后终于认命的老牛,开始沉默地收拾残局。他赤着脚,裤管高高挽起,露出黝黑粗壮的小腿,踩在湿滑油腻的水泥地上。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正费力地拖拽着一个巨大的、沾满油污的蓝色塑料泔水桶。桶壁油腻反光,桶底还残留着一些凝固的菜汤和鱼刺,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他动作机械而沉重,每一次拖动,都伴随着桶底摩擦地面的、令人牙酸的“滋啦”声,在死寂的清晨格外刺耳。他没抬头,也没看走出来的三人,只是固执地、一遍遍地拖动着那个肮脏的桶,仿佛要用这笨拙的体力消耗,来填满内心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梁倩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立军哥,村委的决定出来了。”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沾满油污的后背,“第一,你大操大办、污染沟渠,严重违反村规,必须公开检讨,就在下个月的村民大会上!第二,被污染的沟渠,从源头到汇入河道那一段,必须由你负责,一寸一寸清理干净,恢复原样!村里会派人监督,验收不合格,加倍重罚!清理费用,全部你自己承担!”
舒立军拖桶的动作猛地一滞,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他没有回头,只有那拖桶的“滋啦”声戛然而止。几秒钟的死寂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从地底挤出来的“嗯”,算是回应。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舒丽红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心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她走上前几步,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暖意:“立军哥…还有第三点呢。金宁村长说了,咱伯的追思会,村里给办!就在村委新修的大活动室,办得简朴,庄重!把咱伯护林一辈子的事迹,全都讲出来,做成展板,我让学校的孩子们都来听,让全村人都来看看,咱伯是咱马桥村多大的功臣!这份心意,村里出钱!”
舒立军一直低垂的头,在听到“村里给办”、“村里出钱”这几个字时,猛地抬了起来。他布满血丝、浮肿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像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一点微弱的火星,不确定是不是幻觉。紧接着,那火星骤然爆开,变成一种混杂着惊愕、羞愧和巨大酸楚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舒丽红,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滚烫的、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决堤,顺着他沟壑纵横、沾着油污的脸颊汹涌而下,砸在脚下同样肮脏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他猛地抬起那只沾满污垢的手背,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想把那汹涌的泪水堵回去,却只是把油污和泪水混在一起,在脸上涂抹开一片狼狈的泥泞。他张着嘴,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像一头受伤野兽垂死的悲鸣。
“呜…呜…爹…爹啊…”他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得不成调,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栽倒在那片狼藉之中。
王艳丽和梁倩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舒丽红眼圈瞬间也红了,她快步上前,伸出手,想要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但舒立军猛地一甩胳膊,挣脱了她的手,他像一头彻底被击垮的困兽,发出最后一声含混不清的哀嚎,猛地蹲了下去,双手死死抱住自己沾满油污的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抽搐着,那压抑到极致的痛哭声在空旷污秽的院子里沉闷地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正午时分,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马桥村,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闷热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舒立军独自一人来到了村后那条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沟渠边。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浑浊的污水几乎停滞不动,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五颜六色的油膜,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令人作呕的、彩虹般的诡异光泽。腐烂的菜叶、鱼刺、鸡骨头、一次性筷子、塑料袋…各种垃圾像溃烂的伤口上滋生的蛆虫,在油污里沉浮、堆积。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酸腐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着,贪婪地叮在漂浮的秽物上。更触目惊心的是水边泥泞的浅滩处,几条翻着惨白肚皮的死鱼,僵硬地躺在污秽之中,空洞的眼睛瞪着灰蒙蒙的天空。
这就是他倾泻的“孝心”?这就是他给爹挣的“脸面”?舒立军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他爹舒德生,那个一辈子像珍惜眼珠子一样珍惜这山泉活水的老护林员,要是看见这一幕……舒立军不敢想下去,巨大的羞愧像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弯下腰,对着污秽的沟渠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他直起身,抹了一把嘴角,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没有犹豫,他脱下那双沾满泥污的旧胶鞋,甩在一边,又一把扯掉早已被汗水浸透、散发着馊味的汗衫,露出黝黑精壮、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身。他抓起靠在旁边树干上的一把沉重的铁锹,那锹把粗糙磨手,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
“噗通!”
他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那令人作呕的污水里。混浊粘稠的污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小腿肚,泡的发白的塑料盒垃圾袋和令人窒息的恶臭同时包裹了他。腐烂的垃圾蹭着他的皮肤,油腻的污垢粘附上来。他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挥起沉重的铁锹,狠狠铲向沟底沉积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淤泥。
“哗啦!哗啦!”
铁锹铲起淤泥和垃圾,带着粘稠的声响,被他奋力甩到岸边。污泥溅起,不可避免地甩在他脸上、身上,留下道道污痕。汗水混合着污水,从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滚滚而下。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重复着这沉重而肮脏的动作:下铲、用力、扬起、甩出。每一次挥臂,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仿佛要将内心的悔恨和痛苦,连同这污秽一起铲除干净。
时间在沉闷的劳作中流逝。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手臂酸痛得快要抬不起来,脚底被水底尖锐的石子和垃圾划破,传来阵阵刺痛。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疯狂地铲着,甩着。污浊的沟水在他身边被搅动得更显混沌,恶臭似乎也更浓烈了。岸上,被他甩上来的淤泥和垃圾渐渐堆积成一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小山。
不知铲了多久,铁锹的刃口“锵”的一声,似乎磕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震得他虎口发麻。舒立军喘着粗气,停下动作,弯下腰,伸手在那片被他搅得更浑浊的水底摸索。指尖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还有滑腻的青苔。他用力一抠,一个方方正正的、裹满厚重黑色淤泥的硬物被他从烂泥里拔了出来。很沉。
他艰难地直起酸痛的腰,把那沉甸甸的东西拿到眼前浑浊的水里,胡乱地涮洗了几下。表面厚厚的污泥被冲掉一些,露出一点深绿色的塑料硬壳边缘,上面似乎还有模糊的刻痕。他心头一跳,手上动作更快了,双手用力搓掉那硬壳上顽固的泥垢。
很快,一个深绿色、方方正正的塑料盒子完全显露出来。盒子不大,外面包裹了好几层尼龙袋,边角已经磨损得厉害,但密封性似乎极好,除了表面一层滑腻,里面似乎没怎么进水。盒子正面,用刀子歪歪扭扭、却异常深刻地刻着几个字——“巡山记”。
舒立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认得那字迹!粗犷、笨拙,却又带着一股子执拗的劲儿,是他爹舒德生的字!刻痕深深嵌进塑料壳里,边缘被岁月磨得有些圆钝,却依旧清晰无比。
爹的?爹的东西?怎么会埋在沟渠的烂泥里?什么时候埋的?舒立军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山洪袭来时,父亲单独住的老房子里从后山上推进了不少污泥,他没经过老头子的同意就把父亲泡进泥水的东西都一股脑的倒进这前面的水沟,这塑料盒子想必也是其中的一件物品。
他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湿滑变色的小小盒子。他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污浊的沟水,挣扎着爬上了岸。也顾不得满身的污泥和恶臭,就那么瘫坐在堆积着自己亲手铲上来的污秽旁边,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摸索着盒子边缘那简陋的塑料搭扣。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渠边显得格外清晰。
盒子打开了。
里面没有进水。最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张泛黄起皱的旧照片。舒立军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照片一角,将它拿了出来。照片上,是年轻得让他几乎认不出的父亲舒德生,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式护林员制服,面容瘦削却眼神清亮。他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那男孩咧着嘴傻笑,缺了两颗门牙——正是他自己!照片的背景是葱郁的马龙山,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
照片的背面,一行同样歪歪扭扭、却比正面刻字更加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写下的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了舒立军的眼睛:
“立军吾儿,爹对不起你。守了林子,亏了你娘和你。爹没用。”
字迹有些洇开,像是被水滴晕染过。
照片下面,是一本同样泛黄、用塑料布仔细包裹着的小笔记本,封皮上写着“巡山记”三个字。
“爹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哭嚎,如同受伤孤狼绝望的嘶鸣,猛然撕裂了马桥村后山压抑的闷热空气,直冲铅灰色的苍穹!舒立军佝偻着沾满污泥的身体,死死攥着那张小小的照片,额头重重地磕在脚下冰冷坚硬、沾满污秽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恸、悔恨、思念,还有那迟来了几十年、此刻才汹涌而至的、对父亲深沉如山的愧疚的理解,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污泥垃圾旁,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放声恸哭。那哭声撕心裂肺,盖过了苍蝇的嗡鸣,在沉闷的山谷间久久回荡,连远处林间的鸟雀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起一片。
舒立军那声撕裂长空的悲嚎,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了马桥村沉闷的空气里,也沉沉地砸在了梁倩的心上。当她从舒丽红口中得知沟渠边发生的一切,特别是那个沾满污泥的“巡山记”塑料盒和那张照片时,在马桥村做宣传工作积累的敏锐经验和深切的感动在她心中交织。
她几乎是立刻找到了魂不守舍,双眼红肿如桃、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的舒立军。他正对着那个打开的塑料盒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泛黄照片的边缘,指尖上还沾着清理沟渠留下的黑泥。
“立军哥,”梁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这个…舒伯的‘巡山记’,能让我看看吗?我想…我想把它写出来。”
舒立军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只是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脸,把那本同样泛黄、被塑料布保护得很好的小笔记本,连同那张照片,一起推到了梁倩面前。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沉重。
那本“巡山记”没有文采斐然的内容,字迹笨拙歪扭,像爬行的蚯蚓,记录也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琐碎:
“初七,晴。巡东山坳,发现三处新冒的竹笋尖,没被野猪拱,好。”
“廿三,雨。后山崖那棵歪脖子松好像又歪了点,用铁丝绞了绞,怕它倒下来砸到小树。”
“冬月初九,大雪封山。窝棚漏风,冻得睡不着。想起立军小时候发烧,他娘整夜抱着…现在不知他在城里咋样了,电话也打不通。唉。”
“清明,雨。沟水清亮,有鱼苗了。往年立军娘在时,总爱捞点小鱼炸了给他吃,香…现在沟水怕是不行了…”
“发现有人偷偷进后山老林砍了两棵碗口粗的杉木!追了半里地没追上,记下脚印,报告了林管站。心疼!都是长了十几年的好料子!”
“立军寄钱回来了,说在城里开了大饭馆。唉,钱…钱有啥用?沟里的水都臭了…”
字里行间,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日复一日的跋涉、观察、修补、守护,以及对山林的深情和对家人(尤其是对立军)那份深沉却无法表达的歉疚与牵挂。那些关于山泉、树木、鸟兽的简单记录,拼凑出一个沉默的护林员几十年如一日的孤独坚守。而那句反复出现的“沟水怕是不行了”、“沟水臭了”,更是在梁倩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老人至死都在牵挂着他用生命守护的这片山水,而最终,竟是儿子亲手玷污了他最珍视的清流。
梁倩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她含着泪,字字真实、句句含情的将舒德生老人日记中那些朴素的片段、深埋的情感,以及他默默守护山林几十年的事迹,精心整理、串联、升华,写成了一篇题为《青山不语,溪水长鸣——一位老护林员和他的“巡山记”》的通讯报道。她着重描写了老人对山林的深情、对职责的坚守、那份深埋心底的父爱,以及那本在污浊中被意外发现的日记所承载的巨大反差与震撼。
报道很快被送到了全溪市最大的日报社。编辑读后,拍案叫好,第二天便以头版头条的显著位置刊发出来,并配发了舒德生老人那张怀抱幼子、背景青山的泛黄照片,以及日记中几处关键手迹的照片。报道很快在全市都引起剧烈反响。
追思会后,夕阳给马龙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舒丽红和梁倩陪着舒立军再次来到那条沟渠边。经过几天的专业清理和活水冲洗,虽然还远未恢复清澈,但恶臭已淡去许多,死寂的水面开始有了微弱的流动。
舒立军蹲在岸边,默默地看着水流。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巡山记”,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良久,他抬起头,望向郁郁葱葱的马龙山,望向父亲守护了一辈子的方向。布满红血丝的眼中,那麻木的绝望终于被一种深沉而坚定的东西取代。
他站起身,没有看舒丽红和梁倩,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梁干事,谢谢了。这渠…我会看着它,一直清亮下去。像爹在的时候那样。”
他弯腰,拿起靠在树边的铁锹,没有走向沟渠,而是转身,朝着后山护林员小屋的方向,迈开了脚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影虽然依旧沉重,却不再佝偻,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片被泪水、汗水、污水和悔恨浸透的土地里,艰难而倔强地重新生长。山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遥远的回应,轻轻拂过他满是汗渍与泥点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