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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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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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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流过马星河》连载

第五十九章 沉船旧梦

深重的暮色,裹着水汽与泥土的腥味,沉沉压在刚经历过山洪冲刷的马鸣村。两鬓斑白但目光如炬的村支书陆海雄立在自家院门前的阴影里,目光沉沉投向村口的方向。那里,村史博物馆那扇沉重的木门依旧紧闭着,像一道陈旧的伤疤,固执地封存着一段他不愿轻易示人的过往。潮湿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洪水带来的浑浊气息,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焦糊味——那是前几天刚从洪水冲刷出的河滩淤泥里清理出来的“陆记”船帮的残骸碎片散发出的凝重气息。这味道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他记忆深处最幽暗的角落。

“爷爷…”一声极轻的呓语几乎不受控制地从他干涩的唇边逸出。眼前瞬间被血与火浸染:浑浊的马星河翻滚着赤红的倒影,小股日军黄绿色的身影在河滩上晃动、开枪,爷爷和几位叔爷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然后重重砸进冰冷的河水里,溅起绝望的水花。岸边,“陆记”船帮世代赖以生存、视为命根子的渔船和货船被泼上刺鼻的煤油,腾起的烈焰贪婪地吞噬着木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那声音盖过了枪响,撕心裂肺,烧灼着整个村庄的天空。呛人的浓烟滚滚而起,遮天蔽日,仿佛要将整条马星河连同两岸的哭嚎一起埋葬。

陆海雄猛地闭紧双眼,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用力抹过脸庞,试图将那灼热的幻象连同眼底骤然涌上的湿意一并擦去。指尖残留的,仿佛不是水汽,而是当年那怎么也扑不灭的火舌舔舐过的灼烫。

“爸?金宁哥来了!”小女儿陆安妮清亮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陆海雄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脸上那些汹涌的悲恸已强行压回眼底深处,只余下惯常的、略显浑浊的平静。他转过身,正看见刘金宁那张年轻、总是带着点“算计”笑容的脸,旁边跟着的,是他那精明能干却总被老丈人压着一头的女婿刘富阳。

“陆叔!”刘金宁的声音洪亮而热络,几步就跨进了院子,手里还拎着两瓶看起来颇上档次的本地烧酒,包装红得晃眼。“这洪水退干净了,咱马鸣村恢复得真快!您老坐镇,就是不一样!”他一边说,一边熟稔地把酒往院子中央那张磨得发亮的小方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陆海雄没应声,只是慢吞吞地踱回桌边,拉过一张老旧的竹椅坐下,发出吱呀的呻吟。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掠过那两瓶红艳艳的酒,又扫过刘金宁和刘富阳脸上那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过分热切的笑容。他太熟悉这种神情了,每一次刘金宁带着他那套“资源共享”、“旅游开发”的大道理找上门来之前,都是这副模样。陆海雄的眉头习惯性地拧了起来,像一块被岁月风雨冲刷得沟壑纵横的岩石。

刘富阳手脚麻利地摆开几只粗瓷碗,又端上来几碟下酒的硬菜:油亮的腊猪头肉、咸香的霉豆腐、还有自家塘里刚捞上来用辣椒爆炒的小杂鱼。酒香混着菜香,很快在小小的院落里弥漫开来。

“爸,”刘富阳给岳父的碗里斟满酒,琥珀色的液体晃动着,“金宁哥这次来,还是为咱村史馆那事…您看,洪水一过,咱村没啥大损失,这不正是个好时机嘛?”他说话间,眼睛瞟了瞟刘金宁,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催促。

刘金宁立刻接上话茬,端起碗:“陆叔,我先敬您!这次洪灾,咱三马流域联防联控,效果显著,上头都点名表扬了!这说明啥?说明抱团才有力量!”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放下碗时,脸上已泛起一层兴奋的红光。“您瞧瞧人家马桥村!那村史馆,现在可是网红打卡点!游客一拨接一拨,看傩戏、买山货、体验老油坊榨油…那票子,哗哗地往里流!人家当初那村史馆,不也是藏着掖着?是金宁哥回去,思想一解放,局面立马就打开了!您再看看咱们马鸣村,”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守着金饭碗要饭吃啊!水运码头、船帮传奇、那些老船工吼的号子,还有您家祖传的造船手艺…哪一样不和他们晒桐油、跳傩戏那样有嚼头?有看头?”

陆海雄闷头夹了一筷子小杂鱼,嚼得咯吱作响,眼睛盯着碗里浑浊的酒液,仿佛能从那里面看出花来。半晌,才瓮声瓮气地憋出一句:“祖宗的规矩,村史馆,外人不进。老辈人定的,不能坏。” 语调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像一块沉在河底的礁石。

“规矩?”刘金宁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陆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您想想当年‘陆记’船帮是干啥的?是规矩重要,还是救人重要?” 他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都跟着跳了一下,“民国那会儿,小鬼子打过来,眼瞅着要祸害乡亲们!是您爷爷,是‘陆记’船帮的老少爷们儿!豁出命去,撑船摆渡,把三马流域多少乡亲连夜送进马龙山躲命!那是救命的规矩!”

“陆记”船帮、爷爷、救人……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海雄的心口。他端着酒碗的手猛地一颤,几滴酒液洒落在磨得发亮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巨浪般的痛苦,那强行压下的血色火光和爷爷倒下的身影再次清晰地撞入脑海。他猛地仰头,将碗里剩下的烧酒一股脑灌进喉咙。辛辣的液体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灼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喘不上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毕露,浑浊的老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蜿蜒而下。

“天煞的…天煞的日本鬼子啊…”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原子弹…原子弹怎么就没给他炸绝了种!”

浓烈的酒气和巨大的悲恸在小小的院落里弥漫,气氛一时凝滞。刘金宁和刘富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动和一丝计策得逞的微光。刘富阳赶紧又给岳父的碗里续上酒,声音放得又轻又软:“爸,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咱得往前看。您看,现在开放村史馆,让外面的人都知道咱‘陆记’船帮的义举,知道爷爷他们的英雄事,这不也是光宗耀祖,让祖宗在天之灵欣慰吗?”

刘金宁趁机再次端起碗,语气变得无比郑重:“陆叔,当年您爷爷带着船帮的船救人,那是救命!今天,您带着咱马鸣村开放村史馆,把船帮的精神传出去,让乡亲们靠着祖宗传下来的本事过上好日子,这同样是救人!救的是子孙后代的穷!”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陆海雄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您爷爷,还有您那几位牺牲的叔爷,他们要是泉下有知,是愿意看着您守着空馆子,让乡亲们受穷,还是愿意看着船帮的故事发扬光大,福泽乡里?”

“福泽乡里…”陆海雄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碗里晃动的酒液。他仿佛又看见爷爷站在船头,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对着惊恐的乡亲们用力挥手:“上船!快上船!” 那苍老却无比坚定的声音穿透了时空。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成!开!开就开!” 声音不大,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好!陆叔痛快!”刘金宁几乎要跳起来,兴奋地大喊一声,立刻从随身的公文包里麻利地掏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协议和一支笔,“口说无凭,陆叔,咱立个字据!签了字,这事儿就算板上钉钉了!您老德高望重,签个字,谁也反悔不了!” 他把纸笔推到陆海雄面前。

陆海雄瞪着那份协议,酒精和激烈的情绪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晃了晃脑袋,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最终还是一把抓过笔。那支轻巧的签字笔在他布满厚茧、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的大手里显得格外别扭。他笨拙地、几乎是画押一般,在刘金宁手指点着的地方,用力划拉上自己的名字——“陆海雄”。三个字歪歪扭扭,墨迹深重,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成了!”刘金宁如获至宝地一把抽回协议,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脸上绽放出毫不掩饰的胜利笑容,赶紧塞回包里。他再次举起碗:“陆叔!富阳!为了马鸣村的明天,干了!”

几碗滚烫的烈酒下肚,陆海雄只觉得浑身燥热,脑袋嗡嗡作响,脚下像踩了棉花。夜风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些酒意和心头的沉重。他脚步虚浮,被刘富阳和刘金宁一左一右半搀半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部那栋略显陈旧的小楼。村部前的小空地上,已稀稀拉拉聚拢了一些饭后纳凉的村民,昏黄的路灯下,人影幢幢,低语交谈声嗡嗡一片。

“咳…咳!”陆海雄坐定在村委楼前水泥地台阶的凳子上,身前的桌子上放了从广播室拉出长长线路的话筒,他努力清了清嗓子,试图压下喉咙里的灼烧感和翻腾的酒气,简单的两声咳嗽声却在江边和各处老树房屋周围深深回响。他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腰背,在刘富阳的搀扶下稳住身形,朝着下方汇集的不少村民挥了挥手,那动作因为酒意而显得有些夸张和迟缓。

“乡亲们!”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有些含混,却异常洪亮地穿透了夏夜的空气,“都…都听着!我,陆海雄!宣布个事儿!”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台阶上这个微醺的村支书身上。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稻田里青蛙的鸣叫。

陆海雄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打今儿起!咱马鸣村的…村史博物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熟悉而带着期盼的脸,“开了!大门…敞开了!往后,不光咱自己人看,外面的人,游客…都能进来看!”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时间停滞了一秒。

紧接着,“轰”的一声!

人群像被点燃的炮仗,瞬间炸开了锅!

“开了?真开了?!” “老天爷!盼了多少年啊!” “哎呀!这下可好了!咱也能像马桥那边摆摊卖点东西了!” “对!对!咱那船工号子也能整起来唱给外面人听听!” “就是!咱老祖宗造船的手艺活,摆出来,那不得震一震他们?” 兴奋的议论声、惊喜的呼喊声、爽朗的大笑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生气的声浪,在寂静的山村夜晚里激荡开来。一张张被灯光映照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仿佛看到宝藏般的喜悦和期待。

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声浪冲击着陆海雄被酒精麻痹的神经。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欢腾的景象,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光彩,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堵在胸口。

就在这时,“嗵——啪!”“嗵——啪!嗵嗵——啪啪啪!”

几声极其尖锐、极其响亮的炮仗声,毫无预兆地在离村史博物馆大门不远处的空地上炸响!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突兀,如同平地惊雷!

陆海雄浑身猛地一僵!

那刺耳的爆炸声,撕裂了欢腾的夜空,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被酒精浸泡的混沌意识,也瞬间刺破了他眼前村民喜悦的脸庞!

不是庆祝的炮仗!

是枪声!是五十多年前马星河滩涂上那夺命的枪声!

眼前村民兴奋的脸庞瞬间扭曲、模糊、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爷爷那张饱经风霜、在火光映照下焦急万分的脸!他看到爷爷对着折返回河滩、试图藏起最后几艘船的自己和小叔厉声嘶吼:“走!快走!别管船了!”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诀别。他看到爷爷和小叔他们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迎着河滩上那几个黄绿色的、端着枪的身影冲了过去!那决绝的背影,在身后冲天火光的映衬下,如同扑火的飞蛾,瞬间被更密集、更刺耳的“啪啪啪啪”的枪声吞噬!

“爷爷——!”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嚎被死死扼在陆海雄的喉咙深处,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他眼前发黑,巨大的耳鸣声像尖锐的哨音塞满了整个头颅。脚下踉跄,若非刘富阳和刘金宁死死架住,他几乎要一头栽下台阶。

浓烈的、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开来,呛得他几乎窒息。这味道,与记忆中那焚烧船只的焦糊味、那弥漫战场的血腥味诡异地重合了。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凉的黏腻感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炮仗短暂的喧嚣停歇了,只留下刺鼻的硝烟味在夜风中缓缓飘散。村民们的欢呼还在继续,有人笑着拍手,有人还在兴奋地讨论着未来。那些声音,此刻听在陆海雄耳中,却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僵硬地、缓缓地低下头。右手还下意识地紧紧捂着上衣口袋的位置。隔着粗糙的布料,他摸到了那张折叠起来的、刚刚签下他名字的协议。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像一块刚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滚烫铁片,灼烧着他的掌心,一直烫到心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攥着口袋里的协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纸页被揉捏的细微窸窣声,在他此刻异常敏锐的听觉里,竟如同当年爷爷他们留在河滩上的、被烈火焚烧的船板发出的最后的呻吟。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依旧沉浸在喜悦中的人群,越过那飘散着硫磺味的空气,直直地投向村部旁边那栋沉默的黑影——马鸣村村史博物馆。那扇刚刚被他亲手“敞开”的大门,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张沉默而幽深的巨口。

心底,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几声炮仗,轰然碎裂了。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沉、更刺骨的…迟来的悔悟。原来一直死死守住那扇门的,从来不是祖宗那虚无缥缈的规矩,而是他自己那颗被旧日烽烟烧穿了心、再也不敢让风吹进来的、早已蜷缩僵硬的魂灵。

夜风吹过,带着硝烟味和草木的微凉,吹动他花白的鬓角。他依旧被两个年轻人架着,站在村部的台阶上,像一个刚刚从漫长噩梦中被惊醒的疲惫老人,望着眼前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望着那片在夜色中沉默的博物馆轮廓,久久无声。手指,依旧死死地攥着口袋里那张滚烫的字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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