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村成功安装了覆盖山、林、水、地、房、产、畜、路的全村联网监控之后,村子的样貌环境又有了巨大的改观,全部村民都皆大欢喜,当初对力排众议实施安装计划的刘金宁持反对意见的人也都大赞他眼光高远,干了件虽然看上去“花里胡哨”但却非常实效的好事。
监控大厅里面巨大的电子屏上,村口门楼下、老槐树旁那个猝不及防的年轻人的吻,像一滴滚烫的红油溅入了寂静的水面。画面被村里负责环保建设和保护的村干部刘文勇下意识的放大,刘劲波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占据了屏幕一角,他推开女友时甚至踉跄了一下,差点撞上粗糙的树干。
刘劲波是刘文勇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怀新县城考上了公务员的编制,每次带城里的女朋友回村里都不敢往有监控的地方走,女朋友就笑话他,那监控又不是你爹!刘劲波就说,你懂什么,咱村是全省的文明村,我俩要是大庭广众的瞎闹,那就是在给我们村子抹黑。他女朋友就说,你们村规矩真多,城里人都把这些“电子狗”当摆设,谈恋爱还犯法了?刘劲波说,你是我爹!他女朋友说,行,不就是想在你们村秀个恩爱吗,至于这么多规矩吗?刘劲波说,游客可以但你不行。女朋友又问,为什么我又不行了?刘劲波支支吾吾,故意扭过头背过村口的监控视频,说,我爸是村里巡逻队的,他这会儿该在监控那边看着呢。但他女朋友根本没理会,反倒主动献上热吻,说,今天我就破了这个“咒”。
刘文勇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直冲头顶,脖子根肉眼可见地红透了,手指哆嗦着指向屏幕:“这…这鳖孙!无法无天了!”他猛地扭过头,仿佛再多看一眼那画面都是对巡逻队这身制服的亵渎,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旁边的刘金宁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宽厚的手掌带着安抚的力道,重重拍在刘文勇僵硬的肩膀上。“文勇啊,咱这‘电子狗’,今儿可当了一回月老的红线,变‘电子喜鹊’啦!年轻人嘛,血气方刚,拦得住?你看那姑娘,多主动!劲儿这小子,有福气!”他笑声爽朗,带着过来人的理解和通达,冲散了刘文勇大半的火气,“城里姑娘都开放,咱村也得与时俱进,只要不过分,这点小亲热,就当给咱村的风景添点‘人气儿’!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刘文勇嘴唇翕动,那点“有伤风化”、“影响村容”的斥责硬生生的卡在喉咙里,被刘金宁爽朗的笑声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脸哭笑不得的尴尬,他对着屏幕里慌忙拉着女友逃也似地往家跑的儿子的背影干瞪眼,心里嘀咕:臭小子,回家再收拾你!
“金宁老弟,”舒丽红温婉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将话题轻轻拨转,“立军那边…怕是得抓紧了。流水席的动静不小,举报电话都打到艳丽那儿了。”她提到堂兄舒立军用抚恤金大办丧事遭举报的事,眉头微蹙,眼神瞟向旁边的王艳丽。王艳丽立刻接话,声音带着工作特有的利落:“可不是嘛,金宁村长,光花圈就排到院门外头了,席面开了十几桌,吹吹打打一整天,动静实在太大。更麻烦的是……”她欲言又止,脸上显出几分凝重。
“是什么?”刘金宁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是残羹剩饭的处理。”梁倩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刚才有靠沟渠近的村民反映,说水沟里漂着油花,还有死鱼翻肚皮了。”
刘文勇立刻心领神会,十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大屏画面流畅切换。时间轴精准回拨到周五下午。舒家院子那场喧嚣的丧宴景象瞬间铺满屏幕:油腻的蓝色露天塑料大棚下人头攒动,震耳的哀乐混杂着划拳行令的吆喝,穿白褂的帮工端着堆尖的盘子在席间穿梭。镜头缓缓扫过院子角落堆积如山的空啤酒箱和一次性泡沫餐盒,最终,画面冷酷地定格在院外临时搭建的简陋土灶旁——几个光着膀子的帮工正吆喝着,合力将满满一大桶混杂着菜叶、油汤、鱼刺的泔水,“哗啦”一声,毫不在意地倾泻进了旁边那条清澈的、原本用于灌溉下游稻田的清水沟渠里!浑浊油腻的污物瞬间在水面炸开,如同一条丑陋的黑色毒蛇,贪婪地吞噬着洁净的水流,裹挟着一次性筷子和塑料袋,向下游蜿蜒而去。阳光下,那油腻的反光和漂浮的垃圾,像一块溃烂的、流着脓的疮疤,刺目地镶嵌在马桥村这片被精心守护的山水画布上。
“混账东西!”刘金宁一拳砸在硬实的控制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旁边的鼠标都跳了一下。方才谈论年轻人恋爱的轻松荡然无存,只剩下铁青的脸色和眼中压抑不住的怒火,那怒火烧灼着屏幕里污浊的画面。“省里刚批的文明村!抚恤金是这么糟践的?青山绿水是这么祸害的?!舒老头守了一辈子的林子,泉下有知,心都得让他这不孝子戳烂了!文勇!”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截图!每一张倒泔水的,每一个帮工的脸,还有这沟渠污染前后的对比,都给我清清楚楚截下来!一帧都别落下!这就是铁证!文明村的铁证,也是他舒立军打他爹老脸的铁证!”
此刻,舒家院子里的空气却凝固得如同深冬的河面,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此时,舒丽红已带着王艳丽、梁倩三人坐在堂屋旧式的八仙桌旁,桌上还残留着油渍。
哀乐早已停歇,喧嚣散尽,只留下满院狼藉和刺鼻的油烟、剩饭菜混合的酸腐气味。舒立军,这个黝黑敦实、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此刻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困兽,赤红着眼睛,梗着脖子站在他父亲舒德生的遗像前。遗像中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肩头甚至磨破了的旧式护林员制服,目光沉默而深邃地注视着下方,仿佛在无声地质问。黑色的棺木停在堂屋正中,散发着新油漆和木料混合的冰冷气味。
“立军哥,”舒丽红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血缘里抹不去的亲近和规劝的苦心,“我伯苦了一辈子,护了一辈子林子,鞋底磨穿了多少双?最看重的就是咱马桥村的山山水水干干净净。他巡山,连个烟头都舍不得扔,看见个塑料袋都要捡回来。你这…这流水席的油汤油水往沟里一泼,那沟下游还养着鱼苗呢!要是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心里该多不是滋味?这不是打他老人家的脸吗?”
“不是滋味?打他的脸?”舒立军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堂妹,眼眶瞬间就红了,像烧红的炭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爹他躺在那儿,他冷啊!”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道,狠狠戳向那具冰冷的漆黑棺木,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他一辈子缩在这山旮旯里,守着那破林子!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夏天毒日头晒脱皮,冬天寒风像刀子割!啃冷馍,喝凉水,被蛇咬过,被野猪撵过!临了临了,为了巡那破林子,让石头砸了,让冷水泡了一天一夜才被捞起来!走都走得没个囫囵样,没个安生!”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嘶吼,在寂静的堂屋里炸开,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我这当儿子的,要是再悄没声息地把他送走,像送走一只野猫野狗,我还算个人吗?啊?!村里人戳我脊梁骨,我认!可我不能让我爹走得这么寒碜!连个响动都没有!”滚烫的泪珠子终于挣脱眼眶的束缚,顺着他黝黑粗糙的脸颊滚落,砸在脚下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笔钱,金宁村长是好心,是念着我爹的苦劳!可在我这儿,它就是买我爹最后这点脸面的!买他进祖坟时,能听见几声像样的响动,能看见几桌像样的饭菜!让亲戚朋友,让这十里八乡都看看,我爹舒德生,他不是个孤魂野鬼,他有个儿子给他送终!有错吗?你们告诉我,我这孝心有错吗?!” 他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颓然佝偻下去,猛地蹲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发花白的脑袋,肩膀剧烈地抖动,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嚎,在弥漫着香烛和剩菜气味的堂屋里沉闷地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心壁。
王艳丽和梁倩一时语塞,先前准备好的那些“村规民约”、“移风易俗”、“文明新风”的条条框框,在这份滚烫、粗糙、带着泥土腥气和血泪气息的赤子孝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冰冷而无力。舒丽红默默站起身,眼圈也红了,她走过去,温热的、沾着粉笔灰的手掌,带着血脉相连的温度,轻轻按在堂兄那因巨大悲痛而剧烈起伏、如同风箱般抽动的宽厚背脊上,像安抚一个迷途而委屈的孩子,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在村委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如铅,连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刘金宁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小山似的烟蒂,辛辣的烟草味弥漫不散。舒家院子沟渠被污染的截图,一张张触目惊心地摊开在桌面上,无声地控诉着。那漂浮的油污、翻白的死鱼、堆积的垃圾,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刘文勇坐在一旁,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一半是残留的对儿子在监控下“不成体统”的恼火,一半是对眼前这桩棘手难题的忧心忡忡,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
“金宁,”刘文勇指着图片里那如同黑色伤疤般的油污带,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语气带着执法者的冷硬,“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影响极其恶劣!省文明村的牌子刚挂上,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口子要是不堵死,以后谁还把这规矩当回事?红白喜事都照着来,咱这绿水青山还要不要了?按村规,该罚就得重罚!罚到他肉疼,罚到他记住!清理污染的费用,他也得一分不少地掏出来!”
刘金宁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沉重地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在凝滞的空气中划出一道浓白的轨迹。“罚?是该罚。”他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疲惫,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可怎么罚?罚谁?罚舒立军流的那几斤滚烫的眼泪?还是罚他对他爹那片挖心掏肺、粗粝得硌人的孝心?”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舒德生那张穿着旧制服的遗照打印件上。“舒德生是什么人?”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马龙山的活地图!活界碑!没有他几十年如一日的死守,风里雨里,霜里雪里,一步一个脚印地丈量,一棵树一棵树地守着,能保住那片林子?能保住咱村的金字招牌?他儿子混账,糊涂,糟蹋了沟渠,污染了环境,该认错,该清理,该付出代价!这是规矩,是底线,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得商量!可这事情的根子,光靠冷冰冰、硬邦邦的一个‘罚’字,挖得掉吗?能堵住人心里的窟窿吗?”
他猛地掐灭了还剩半截的烟头,火星在烟灰缸里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像是下定了某种艰难而必须的决心。“立军要公开检讨,深刻检讨!就在村民大会上!沟渠,他必须负责清理干净,一寸都不能马虎,恢复原样!村里派人全程监督,验收不合格,加倍重罚!费用,他自己承担!这是规矩,没得商量,天王老子求情也没用!” 话锋一转,语气却如同坚冰初融,注入了一丝暖流,“但是,检讨归检讨,惩罚归惩罚。舒德生同志的追思会,村里得办!而且要大张旗鼓、认认真真地办!就在村委新修的活动室,不摆席,不奏哀乐扰民,简朴,庄重!把老爷子几十年如一日护林的事迹,好好整理出来,做成展板,让梁倩组织学生娃来听,让全村的老少爷们都来听听!讲讲他是怎么在暴雨里巡山差点丢了命,讲讲他是怎么跟偷树的贼周旋,讲讲他守着这片林子就像守着自己的命根子!抚恤金他用错了地方,这场追思会,村里出这个心意!钱,从村集体经费里出!要让所有人知道,舒德生,是咱马桥村的功臣!他的哀荣,村里给!”
刘文勇彻底怔住了,脸上的严厉线条不知不觉软化了,紧绷的肩膀也松了下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旁边的梁倩眼睛一亮,仿佛拨云见日,脱口而出:“这样好!金宁村长,您这主意真是……太好了!既维护了规矩的刚性,罚得明明白白,又照顾了人情,给了立军一个体面的台阶下,让他能直起腰杆做人,更全了舒老沉甸甸的哀荣!刚柔并济啊!”
“是啊!”王艳丽也忍不住抚掌,脸上露出由衷的敬佩,“这处理,立军心里那挖心掏肺的孝,也算有了着落。村里既立了规矩的威信,又显了集体的温度。金宁村长,您这是把人心都琢磨透了!”
刘金宁疲惫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眉心,目光投向窗外。暮色正温柔地浸染着马桥村的青瓦白墙、蜿蜒田埂和远处如黛的群山,炊烟袅袅升起,人间烟火气正浓。村口那个惹出“风流韵事”的监控探头,在渐沉的夕阳余晖下,反射着一点微弱却固执的金属光泽,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窗外那片被无数电子眼忠实守护的土地诉说,声音低沉而饱含深意:“科技是好东西,规矩也是好东西,没有它们,就没有咱马桥村今天的山清水秀、路不拾遗。可这人心啊……”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心口,“它终究是热的,是软的,是会疼的,是有沟壑、有疙瘩的。管得太死,压得太硬,像用铁箍去箍一个活物,箍得太紧,怕就怕寒了人心,断了血脉里那点热乎气儿,那点人情味儿。这文明村的金字招牌底下,光鲜亮丽之外,总得给心跳、给眼泪、给那些抹不开的人情世故、给像舒立军那样粗粝笨拙的孝心,留点透气的缝儿吧?规矩是骨架,这人情味儿,就是血肉。缺了哪样,都不成个人样,不成个村样。”
夜幕彻底笼罩下来,马桥村的点点灯火次第亮起,如同璀璨的星河不慎落入凡间,温暖地镶嵌在黛色的山坳里。那些无处不在的电子眼,依旧沉默而忠实地矗立在每一个角落——村口的老槐树下,荷塘的九曲回廊旁,新修的柏油路转角,林场的入口处……它们捕捉着秩序的光影,记录着整洁的村容,也必将映照出这片土地之下,人心深处更复杂、更温热、甚至带着些许苦涩的真实光谱。村委会议室明亮的灯光下,关于这冰冷科技与温热人心之间边界如何把握、规矩的钢性与人情的韧性如何共存的深刻讨论,才刚刚撕开一道引人深思的口子。窗外,村口的监控画面里,刘劲波家的灯也亮了,隐约可见两个年轻的身影在窗后晃动,不知是在争执,还是在分享今日这“惊心动魄”的经历。而舒家院子的灯光下,舒立军颓丧地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夜色中黑黢黢的马龙山轮廓,父亲穿着旧制服的身影仿佛还在林间行走。他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抓起一把院子里残留的鞭炮碎屑,又颓然松开,红色的纸屑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