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袭后,马星河下游的马鸣村也遭受了不少损失,空气里弥漫着河水泛滥后特有的腥气,混合着淤泥和烂草根的味道,钻进鼻孔,黏在喉咙里,令人窒息。村支书陆海雄蹲在自家那片曾经拥挤喧嚣、如今只剩几根歪斜木桩和满地狼藉破网的鱼塘边,脚下是浑浊泥水里翻着白肚皮的零星死鱼。他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一把被洪水泡得发胀的泥块,用力之大,指节绷得发白,青筋在黝黑的手背上蚯蚓般凸起。上万斤鱼啊!那是他熬了多少夜、操了多少心、投进去多少血汗本钱才养起来的成鱼!就这一场该死的山洪,全喂了马星河,连个鱼鳞片都没给他剩下。他仿佛还能听见几天前网箱里那哗啦啦、沉甸甸的鱼群翻腾声,现在,只剩下这死寂的泥水和自己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
“反弓水…反弓水…天煞的反弓水!”他喉咙里滚出含糊不清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又涩又痛。富阳那小子当初怎么劝他来着?养鱼要“依山傍水”,离那反弓水的煞气远点!他偏不信邪,图那上游冲下来的水新鲜活泛,养出来的鱼能卖好价。结果呢?竹篮打水一场空!悔恨像冰冷的毒蛇,一口咬在他心尖上,疼得他浑身发冷。更揪心的是村里好不容易搞起来的那些稻田观光小景致、木头栈道、稻草亭子,也被洪水啃得七零八落。电话一个接一个,催命似的响,都是那些签了合同的鱼贩子和城里大饭店的经理,声音客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焦灼:“陆支书,我们的鱼呢?合同可写得清清楚楚啊!”那声音比刀子还利,刮得他耳膜生疼。陆海雄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栽倒在那摊烂泥里。他狠狠啐了一口,吐掉嘴里苦涩的泥腥味,硬着头皮,拖着一身沉重的疲惫和更沉重的债务,朝马桥村的方向挪去。
马桥村的合作社办公室窗明几净,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茶香和打印机的油墨味,与马鸣村那边的泥腥混乱完全是两个世界。刘富阳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正和几个技术员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养殖数据低声讨论着,手边还摊着几份等待签字的报表。他看见老丈人一身泥点、脸色铁青地闯进来,脚步沉重地踏在地板上,留下几个清晰的泥印子,眉头下意识地就皱紧了。
“爸?您怎么来了?”刘富阳站起身,语气还算平静,但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陆海雄喘着粗气,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待客的沙发上,沙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没心思拐弯抹角:“富阳,这场灾,你也看见了。我那点老本,全叫大水卷跑了!现在人家催命的电话都快把我手机打爆了!你得拉我一把!”
“要多少?”刘富阳坐回椅子,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着。
陆海雄伸出两根手指,急切地往前探着身子:“两万斤!最少两万斤!我得先把这窟窿堵上!”
“两万斤?!”刘富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惊诧和拒绝,“爸,您开什么玩笑?今年鱼情本就一般,池子里那点货,我们自己的订单都紧巴巴!外面超市的冷链车排着队等,村里的食品厂那边原料也卡着脖子!我还正愁缺口太大,想着您那边要是能匀点出来救急呢!”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出货单,抖得哗哗响,仿佛那就是铁一般的证据。
陆海雄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天灾!这是天灾!谁能料到?我……”他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富阳,你就眼睁睁看着你老丈人跳火坑?看着马鸣村那些指望我的乡亲抓瞎?”
刘富阳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他知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必须跟汤良兵商量,也得汇报给刘金宁。沉默了几秒,他似乎在权衡,最终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金宁哥,还有良兵,麻烦来合作社一下,有个棘手的事情要找你们商量。”放下电话,他转向陆海雄,语气斩钉截铁:“爸,不是我不帮。这样,等金宁哥他们过来,我跟他们商量。最多,一万斤。剩下的,您自己再想想别的法子。合作社有合作社的规矩,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一万斤?”陆海雄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他瞪着女婿那张年轻却透着不容置喙的脸,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什么合作社的规矩?狗屁!分明是这小子翅膀硬了,拿这些章程来搪塞自己这个老丈人!亲爹不如合作社的章程硬!他气得嘴唇哆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猛地一跺脚,硬邦邦的水泥地板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扭过头,不再看刘富阳,嘴里压得极低、却又字字清晰地恨恨嘀咕:“…火急烙不好饼,灾难面前金龟女婿都靠不住!良心叫狗叼了…”
声音虽小,却像针一样扎进刘富阳的耳朵。他脸色一沉,目光锐利地扫过去:“爸!您嘀咕什么呢?!”
就在这时,刘金宁和汤良兵推门进来,恰好感受到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刘富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情绪,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走到陆海雄面前,递了过去,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没什么热度:“爸,您先看看这个。按政策,受灾的养殖户可以申报补贴。这是我们马桥这边整理好的申报资料模板,您拿回去,照着填,该准备的凭证都准备好。流程手续我们合作社这边可以帮着跑。”
陆海雄愣了一下,狐疑地接过那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纸,粗粗翻了几页。表格清晰,项目明确,连需要哪些证明材料都列得一清二楚。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那行“水产养殖灾害损失申报”的标题上摩挲着,翻涌的怒火像是被这实实在在的东西戳了个口子,嘶嘶地往外泄气。他抬眼看着女婿,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还算坦荡。
“哼,”陆海雄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把资料卷了卷塞进自己沾满泥巴的外套口袋里,“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那股子要跟女婿拼命的蛮横劲儿,到底是被这份意外及时的“救命稻草”给压下去不少。
刘富阳看他怒气稍平,趁热打铁,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对面,语气真诚了许多:“爸,天灾谁也不想。可您看,您一个人撑着那几亩鱼箱,风里来雨里去,担多大风险?这次是洪水,下次万一是鱼病呢?市场行情掉下来呢?”他顿了顿,观察着老丈人的神色,“要不,您把您那水产基地,也并到我们合作社里来?大家抱团,力量大,抗风险能力也强。技术、销路、资金,都好解决。”
“加入合作社?”陆海雄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又从沙发上弹起来,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那不成!绝对不成!我陆海雄养了一辈子鱼,那几亩鱼箱就是我的命根子!我就算退休了,干到八十九十岁,爬着去,我也得守着我的鱼!交给别人?没门!”他梗着脖子,花白的头发都跟着颤动,那份刚刚压下去的老倔强又顶了上来。那是他一辈子的营生,是他作为马鸣村“鱼王”的骄傲和底气,怎么能轻易交出去?
“爸!”一个清脆带着点嗔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陆安妮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她把茶杯轻轻放在父亲面前的茶几上,温热的蒸汽袅袅升起。“您这倔脾气又上来了?”她挨着父亲坐下,挽住他一条僵硬的胳膊,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像在哄孩子,“您看看富阳他们现在这阵仗,是‘别人’吗?那是正儿八经的企业化经营!您那几亩鱼箱啊,交给他,他给您装上智能投饵机、自动增氧泵、水质监测仪,根本不用您起早贪黑划着小船去折腾。您就舒舒服服坐家里,看看手机上的数据,鱼该喂多少,水该换多少,氧够不够,机器全给您管得妥妥帖帖!省心又省力,鱼长得还好,您说是不是?”
陆海雄紧绷的身体在女儿温言软语的摇晃下,微微松动了一点。他斜睨了一眼女婿,闷声闷气地问:“那…那我的网箱呢?总不能给我拆了吧?那都是好木头,我一根根挑的…”
刘富阳立刻接口,语气肯定:“爸,您放心!网箱原封不动,就在原地。我们只是升级设备,用科技手段帮您管起来,让您轻松点,鱼也养得更好。所有权还是您的,收益也按章程分给您。”
陆安妮赶紧趁热打铁,摇着父亲的胳膊:“听见没?爸!不拆!富阳就是帮您管,让您享福!您就点头吧,啊?”
陆海雄看看女儿殷切的脸,又看看女婿难得流露出的诚恳,再低头看看口袋里那份救灾补贴资料。那“依山傍水”四个字,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他守着那片自以为“活水”的反弓煞地,最终落得一场空。而富阳那边,靠着科学的规划和管理,硬是在天灾后还能撑住场面。一种迟来的、混杂着不甘和不得不承认的服气,慢慢涌了上来。他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带着点英雄迟暮的萧索。
“唉……”他端起女儿倒的那杯茶,也不嫌烫,咕咚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下去,似乎也把那份顽固的坚持冲淡了些。他放下茶杯,杯底在玻璃茶几上磕出一声轻响,像是某种落锤定音。“…行吧行吧,都随你们。只要不拆我的网箱,你们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妥协后的疲惫,但终究是松了口。
刘富阳和陆安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金宁,那双惯常眯着、仿佛总在盘算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他默默看着陆海雄在合作社初步意向书上摁下那个鲜红的手印,看着那份象征着小农经济堡垒的鱼箱资料被并入了合作社的档案夹,嘴角慢慢向上弯起,越咧越开,最后无声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尘埃落定的轻松,更有一股压不住的、熊熊燃烧的兴奋火苗。
他心里那幅酝酿已久的蓝图,终于找到了最关键的突破口!马鸣村的鱼箱并入,陆海雄这根最硬的“钉子户”被拔除,这意义远远超过几亩鱼塘的得失。这是契机,是天赐的良机!
夜深了,合作社的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刘金宁把刘富阳、汤良兵还有几个合作社的核心骨干都留了下来。巨大的白板被拖到办公室中央,刘金宁像一位即将挥斥方遒的将军,抓起粗黑的记号笔,手腕沉稳有力。
“哥几个,眼睛都擦亮点!”刘金宁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笔尖重重地点在白板中央,画出一个不规则的、流动的轮廓。“看这里——马星河!我们三村共同的母亲河!”他的笔顺着那虚拟的河道有力地划动。
“马桥村,”他在马星河上画了个圈,重重一点,“我们的荷花湿地公园,牌子已经打响了!夏天那接天莲叶无穷碧,就是我们的金字招牌!”他手腕一转,笔锋溯流而上,在代表马鸣村的位置圈定,“马鸣村,老陆的鱼塘虽然遭了灾,可他那片地方,挨着河湾,地势有起伏,稻田一层叠一层,天然的梯田景观!稍加整饬,就是最好的稻田民宿选址!想象一下,游客推开窗,满眼金黄稻浪,远处是波光粼粼的马星河!”
他越说越激动,笔尖不停,猛地向上游延伸,指向代表马塘村的山地位置:“再看这里,马塘村!他们背靠马龙山高处,那几个大风车!”他用笔画出几个旋转的扇形,呼呼带风,“风力发电场!巨大的白色风机杵在山顶,转起来多壮观!那就是天然的观景台!白天看云卷云舒,晚上……”他故意停顿,眼神扫过众人,看到他们眼中亮起的光,“晚上,我们给它装上景观灯!让这几个大风车变成夜空中最亮的星!”
他后退一步,审视着自己的草图,手中的笔开始飞快地连接:“关键是怎么串起来!白天——”他画出一条蜿蜒的实线,“沿着马星河,修一条高标准的滨河骑行道!从我们马桥的荷花湿地出发,一路向上,穿过马鸣的梯田民宿区,直抵马塘的风车观景台!骑累了,马鸣的民宿可以歇脚喝茶;登顶了,马塘的山风能吹走所有疲惫!”
笔锋一转,他换了支红色的笔,画出一条虚线:“晚上——”他的声音充满蛊惑,“重点打造夜游!马桥荷花荡,我们布置灯光,搞‘荷塘月色’光影秀!马鸣梯田,用LED灯带勾勒出梯田轮廓,像一条条发光的金链子!马塘的风车,用强光打上去,让它变成指引夜空的灯塔!再搞些流动的灯光小品,弄个稻田剧场……整个‘三马流域’,就是一个巨大的、流动的光影乐园!”
刘金宁用力拍了一下白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笔迹都似乎晃了晃:“核心是什么?是‘日景夜游夜宿’一条龙!游客来了,白天骑行赏景,晚上看灯光璀璨,累了就住在马鸣的特色民宿里!一个游客在我们这儿花的钱,顶过去跑三个地方!这叫什么?资源整合!规模效应!”他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个人,“以前马鸣的旅游为什么半死不活?就靠我们荷花公园‘送人头’!进了他们村,除了打卡点那几个人,鬼影子都稀罕!为什么?因为没内容,没特色,留不住人!现在呢?我们三村绑在一起,有山,有水,有花,有田,有风车,有民宿,有吃有喝有玩有住!这条链子,只要转起来,那就是滚滚的财源!”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刘金宁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所有人都被这幅宏大而具体的蓝图攫住了心神,仿佛已经看到了游客如织、灯火辉煌的未来景象。刘富阳盯着白板上那个连接三村的巨大闭环,眼神越来越亮,他猛地一拍大腿:“金宁叔!这路子行!绝对行!我这就去联系设计院的朋友,先把概念规划搞出来!”
汤良兵也激动地搓着手:“对!趁热打铁!陆老支书那边刚松口,马鸣村的阻力最小!我们得赶紧把三村的头头脑脑拢到一起,把这个‘大合作社’的架子搭起来!”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马星河在黑暗中默默流淌,发出低沉的呜咽。合作社办公室的灯光却亮如白昼,映照着几张因兴奋而发红的脸庞。一场比对抗洪水更宏大、更复杂的联合战役,就在这弥漫着茶香、汗味和无限憧憬的深夜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三天后,马桥村合作社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而热烈。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空气里混合着劣质香烟、廉价茶叶和汗水的味道。马桥村的刘金宁、刘富阳、汤良兵,马鸣村的陆海雄带着两个副手,马塘村的村支书马德厚和会计,济济一堂。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墨迹未干的“三马流域乡村旅游联合发展规划概念图”,正是刘金宁那夜蓝图的具象呈现——蜿蜒的河流,连片的荷塘与稻田,矗立山顶的风车,以及将它们串联起来的彩色线路。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那些代表着未来的线条仿佛在微微发光。
会议已开了近两个小时,争论的焦点像拉锯战,在利益分配比例上僵持不下。马塘村的马德厚,一个精瘦黝黑、颧骨很高的中年汉子,嗓门又尖又利,手指关节梆梆地敲着桌面:“刘村长,话不是这么讲的!你们规划里,那条黄金骑行道,最后一段陡坡是不是在我们马塘的地界上?修起来最费钱!还有山顶那观景平台,游客都挤在那儿看风车拍照,人流带来的压力、环境卫生,不都得我们村扛着?凭什么收益分成我们只拿两成半?太欺负人!”他梗着脖子,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对面刘金宁的脸上。
陆海雄今天穿着一身难得干净的深蓝色中山装,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努力维持着老支书的体面。虽然加入了合作社,但看着那规划图上马鸣村的位置似乎被“夹”在中间,心里那点刚被压下去的不自在又有点冒头。他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开口,带着点老资格的味道:“老马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刘富阳,“我们马鸣的稻田民宿,那可是实打实能留客过夜的地方!这住宿的收益,大头怎么算?还有,我们村口那片河滩地,规划上说要搞‘河鲜夜市’,这摊位费、管理费,是不是该单列?”
刘金宁脸上始终挂着那副弥勒佛般的笑容,但眼神锐利如鹰。他不急不躁,等两人都喷完了,才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稳稳落在规划图马塘村的山地区域:“德厚老弟,修路费钱,这没错。可你想想,没有这条直达山顶的路,你那大风车再壮观,游客上不去,不也是白瞎?游客上去了,吃喝拉撒、买点山货特产,这不都是钱?两成半是起步,等客流稳定了,配套服务跟上了,我们再按实际贡献动态调整嘛!”光点又移到马鸣村那片梯田民宿区,“陆老哥,住宿收益大头归你们,这板上钉钉!夜市摊位费,联合管理,收益三村均分,公平合理。至于您那河滩地,”他笑了笑,“位置是好,可没我们整个流域的客流引进来,光靠你们马鸣自己,能撑起几个摊位?”
刘富阳适时地补充,语气沉稳:“各位叔伯,账要往大里算,往长远看。单打独斗,谁也做不大。抱成团,把‘三马’这块牌子打响了,来的游客多了,哪怕分成比例小一点,到手的真金白银也绝对比现在各自为战多得多!我们合作社前期可以垫资修主干道和基础灯光,各村负责自己区域内的精细化配套。风险共担,利润共享,这才是长久之计!”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争论声时高时低。马德厚皱着眉,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划拉着,似乎在计算得失。陆海雄端起茶杯,吹着浮沫,眼神瞟着规划图上那代表民宿的小房子图标。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日头渐渐偏西。
就在气氛胶着、刘金宁准备再次开口说服时,一阵沉闷的雷声毫无征兆地滚过天际,像巨大的石碾子从屋顶压过。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玻璃上,声音密集得令人心慌。那雨不是下的,简直是天河倒灌!天色在几分钟内由昏黄转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紫黑色,狂风呜咽着掠过树梢,发出凄厉的哨音。
“又来了!”汤良兵猛地站起来,冲到窗边,脸色煞白,“这架势…不对劲啊!”
所有人的心瞬间被揪紧,刚才争论的利益得失在狂暴的自然伟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笑。刘金宁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抓起桌上的对讲机,声音急促而严厉:“各巡逻队注意!各巡逻队注意!暴雨红色预警!立刻巡查责任河段!重点盯防马鸣村原网箱区下游、三村交界的老河湾!发现险情,立即报告!疏散组准备!快!”
会议室里瞬间乱成一团。马德厚和陆海雄也顾不得什么分成了,猛地站起来,脸上血色尽褪。陆海雄嘴唇哆嗦着:“交界…老河湾…那地方河堤去年就有点松…”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所有算计。
刘富阳已经冲出门外,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衬衫。他对着手机大吼:“安妮!组织妇女和孩子!立刻撤到村部礼堂!快!”他回头看了一眼会议室里僵住的众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金宁哥,我去老河湾那边看看!”
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马星河在短短时间内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木、杂草和不知名的垃圾,疯狂地撞击着两岸的堤坝。刘富阳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三村交界的老河湾,那里河道有个急湾,堤坝基础薄弱,是历年防汛的险中之险。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视线一片模糊。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守住!一定要守住新筑的那段堤!
当他气喘吁吁、浑身泥水地冲到老河湾附近时,远远就看到几束手电光在风雨中疯狂晃动,人影在泥泞的堤坝上奔跑呼喊。刘金宁嘶哑的吼叫穿透雨幕:“顶住!沙袋!沙袋垒上去!快!”民兵和村民组成的人链在齐膝深的泥水里艰难地传递着沙袋,砸向被河水不断啃噬的堤脚。每一次洪峰的冲击,都让那段新加固的堤坝剧烈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金宁哥!”刘富阳扑过去,加入传递沙袋的队伍。沉重的沙袋带着泥水,每一次交接都异常艰难。
“富阳!这边!”刘金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指着堤坝一处刚被冲开脸盆大豁口的地方,水柱正疯狂地往里喷射,“填这里!快!”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湿透、几乎站不稳的民兵跌跌撞撞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刘…刘村长!富阳哥!不好了!下游…下游马鸣村河滩地那边,有…有个看夜钓棚的老倔头,叫王老栓的…人…人没了!棚子都冲垮了!”
“什么?!”陆海雄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也刚刚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听到这消息,腿一软,差点瘫倒在泥水里,“王老栓?他…他今晚在棚子里?”
恐惧和冰冷的雨水一起钻进骨髓。刘富阳和刘金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和焦灼。人命关天!刘富阳当机立断,对旁边一个年轻力壮的民兵吼道:“二牛!带几个人,立刻沿河滩往下游搜!注意安全!金宁叔,这边您盯着!我去下面看看!”他抓起一把强光手电,毫不犹豫地跳下堤坝内侧的缓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被洪水淹没、一片汪洋的马鸣村河滩地。
雨,不知下了多久,才渐渐收住了它狂暴的势头,从倾盆转为淅淅沥沥,最终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单调声响。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再次塌下来。
三村交界的老河湾堤坝,在众人拼死守护下,终究是扛住了这轮疯狂的冲击。疲惫不堪的人们横七竖八地瘫倒在稍微干燥些的堤坝内侧,泥浆糊满了全身,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刘金宁靠着一袋幸存的沙袋,嘴唇干裂,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只是朝刘富阳无力地摆了摆手。
刘富阳的状态更糟,他在河滩地齐腰深的洪水中搜寻了大半夜,此刻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不住地打着寒颤。王老栓依旧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心头。搜救队还在下游更远处艰难地寻找着。
马德厚和陆海雄互相搀扶着走过来,两人同样狼狈不堪,脸上写满了后怕。马德厚看着被洪水蹂躏过的、一片狼藉的河滩和对岸自家山脚下被冲垮的几段小路,长长叹了口气,那点斤斤计较的心思被这场雨彻底浇灭了:“金宁老哥…啥也别说了。联合!必须联合!这堤坝,这路…光靠我们一个村,再来一场,全得完蛋!你们那规划…我马塘村,签!”
陆海雄望着自己村那片几乎被洪水荡平的河滩地——那里本来规划着热闹的夜市,如今只剩下浑浊的泥浆和漂浮的垃圾。他想起失踪的王老栓,想起被冲垮的鱼塘,再想想昨夜堤坝上那惊心动魄、三村人合力堵缺口的场景,浑浊的老眼里涌起复杂的水光。他用力拍了拍刘富阳冰冷颤抖的肩膀,声音沙哑哽咽:“签…都签!富阳,找人的事…村里…全力配合!”
就在这时,汤良兵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地从下游河滩方向狂奔而来,泥浆溅得老高。他脸色极其古怪,混合着惊骇、激动和难以置信,冲到众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手指着下游河滩的方向,声音都变了调:“找…找到了!王老栓…人没事!就是吓懵了!但…但是…他…他带回来个东西!”
众人一惊,心又提了起来。刘富阳猛地站直身体:“人没事?东西?什么东西?”
汤良兵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闪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光:“船…半条破木船!王老栓被冲到一片老柳树根底下挂住了,水退下去点,他挣扎着爬出来,就在那烂泥滩上…摸到了那东西!硬邦邦的…他以为是石头,结果扒拉出来一看…是…是半截船头!烂得不成样子了,可…可船帮子上…刻着字!”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颤,“刻的是…是‘陸記’!清清楚楚!”
“陆记?!”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砸在泥泞的河滩上,震得所有人头皮发麻。所有的目光,瞬间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陆海雄那张骤然失血、布满惊愕沟壑的脸上。
风掠过劫后的河滩,卷起潮湿的腥气和泥土深处翻出的、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