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村委会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灯光将刘金宁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布满规划图和数据报表的墙上。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沓记录着近期种种问题的报告仿佛重若千钧。窗外,马桥村已渐渐沉入静谧,但这份静谧却压不住他心头的翻江倒海。
山林越野赛留下的车辙像一道道伤疤,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汽车越野赛对山林生态破坏太大,而且“烧钱不见火苗”,村晚结束后,偶尔传来的“土得掉渣”的议论声,细碎却刺耳;李春林的生态种养场里,汤良兵的湿地公园旁,游客虽赞不绝口,却总因接待能力有限而匆匆离去,那遗憾的眼神同样灼着他的心。还有那几家加工厂,机器轰鸣声总显得有些后继乏力,难以形成稳定持续的产业脉搏。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团乱麻,缠绕着他,越挣扎,捆得越紧。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疲惫与焦虑。政策的“倾斜”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在县里农业农村局工作的姐夫和县政府工作的老同学张志强的话语虽然在理——“依靠乡村集体的力量”——可这力量该如何凝聚,方向又该指向何方?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迷雾中摸索的旅人,一时间迷失了方向,投石问路,石头扔出去,却连个回响都听得不怎么分明。
细神凝思间,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沉稳而熟悉。刘金海推门进来,带着一身窗外微凉的夜气,与办公室里沉闷焦灼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他穿着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虽回到乡村,身上仍带着几分大都市品牌传媒人特有的利落与洞察力。
“哥,还在愁后面的出路?”刘金海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目光扫过桌上凌乱的文件,最后落在刘金宁写满困顿的脸上。
刘金宁苦笑一下,笑容里满是涩意:“愁啊,家业看着大了,漏洞也跟着多了。感觉哪儿都需要补,却又不知从何下手,生怕拆了东墙补西墙。”他推开面前的报告,语气沉重,“规模?扩张?现在看起来,有点像是虚胖,内力跟不上。”
刘金海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拿起一份关于春耕会的总结报告,细细看着上面抓拍的农民劳作照片,眼神里闪烁着专业性的审视。片刻,他放下文件,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清晰而冷静:
“哥,我觉得我们的问题,或许不在规模,而在‘质感’和‘通道’。”他指尖轻点照片上农夫汗湿的脊背和泥土的纹路,“这东西,原汁原味,有力量,但我们的呈现和讲述方式,可能还停留在‘自娱自乐’。‘乡里乡气’不是错,错的是没有把它变成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体验内核。我们的产品,生态的、文化的、物质的,都好,但困在这山坳坳里,就像明珠蒙尘,只有路过的人才能偶尔瞥见一丝光。”
刘金宁抬起头,眼神里困惑未消,却多了一丝被点亮的微光:“质感?通道?说具体点。”
“内涵和体验品质需要持续提升,这是内功。但更重要的是‘外联’,是主动走出去,与更广阔的市场对话!”刘金海语气加重,眼中透出一种笃定的光芒,“我们不能只等着游客跋山涉水来找我们,我们要把马桥村、马鸣村最精华的东西,打包、提炼、包装,送到他们面前去!去那些流量巨大、消费力旺盛的城市中心,搭建我们的舞台,唱响我们的‘山水牧歌’!”
“走出去?”刘金宁喃喃道,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混沌的迷雾。他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手指停止敲击,紧紧攥在一起,“去哪?怎么走?”
刘金海嘴角扬起一抹成竹在胸的笑意,显然早已深思熟虑:“目标要明确,平台要精准。我觉得,第一站,广州!”他语气果断,“我在那边积累了不少传媒圈、文旅圈的朋友资源,消费市场成熟,对外来新奇、优质的文化和特产接受度极高,而且距离适中,既能辐射华南,也能产生影响。我们把我们的民俗表演、非遗手艺、有机食材、特色水产……最拿得出手的东西,带到广州去,搞一场高规格、高品质的推介会!不是摆地摊,而是去树立品牌,去讲好故事,去撬动高端旅游市场和精品采购渠道!”
“广州……”刘金宁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原本的焦虑和疲惫如同被疾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明亮、锐利的光芒。他仿佛已经看到霓虹闪烁的都市中心,一个属于马桥马鸣的舞台正在冉冉升起。胸腔里那股憋闷了太久的气,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轻响一声:“好!就这么干!不能总守着这摊子等风来,咱们得自己造一阵风,吹出去!”他看向刘金海,目光灼灼,“金海,这个局,看来得用你这把‘外向’的钥匙来破!详细方案,我们尽快拿出来!需要村里怎么配合,你尽管说!”
刘金海看到刘金宁眼中重燃的火焰,也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看到想法被接纳、即将落地的兴奋:“放心,哥,策划、渠道、宣传,我这边的资源可以启动。村里需要做的就是精准选品,组织一支最能代表我们乡土精气神的队伍,把最真实、最动人的一面,准备好!”
两人的手在灯光下紧紧握在一起,一个粗糙带着田间的厚茧,一个细腻留有都市的痕印,此刻却为了同一个目标,力量交融。办公室窗外,马桥村的夜晚依旧宁静,但在这片宁静之下,一股渴望破土、渴望远行的激流,已然开始奔腾涌动。
刘金宁走到窗边,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远眺黑暗中连绵的山峦轮廓和隐约的河湖星光。前方的路依然挑战重重,但此刻,他心中那份沉重的焦虑,已然转化为了具体的方向和出击的勇气。
“广州……”他再次低声自语,这一次,语气里充满了笃定和期待。
几天后。刘金宁,刘金海,李秀华和梁倩就带上准备了好几天的活动方案,土特产品,还有展示地方特色的傩戏表演来到了广州最繁华的地段。他们通过获得街道管理区的授权,搭台唱戏,进行马桥村的文旅推介和土特产品展示,吸引了不少城市市民的围观。
广州的街头,午后的阳光透过高楼间隙洒落,马桥村的展台前围拢了不少好奇的市民。梁倩的手机支架上,直播间人数不断攀升。
“各位广州的朋友们看过来咯!”梁倩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热情地介绍着,“这是我们马桥村特制的烟熏腊鱼,用的是鸣锣山里的茶树枝慢火熏烤七天七夜,蒸一下满屋飘香嘞!”
李秀华在一旁切着腊牛肉小块分给围观的人品尝,“大姐您尝尝,这是我们村生态养殖的黄牛肉,不加味精防腐剂,老人孩子都能吃。”
几个年轻人戴着傩戏面具,敲锣打鼓,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拍照。刘金海忙着发放宣传册,介绍马桥村的旅游线路。
唯有刘金宁,坐在展台后的折叠凳上,目光不时瞟向人群外围。父亲还没来。他摸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微信也没有新消息。
“爸会不会不来了?”这个念头又一次冒出来,像根小刺扎在心里。他想起离家那天,父亲蹲在门口默默抽着烟,烟雾缭绕中那佝偻的背影。当时他一心想着村里的发展大计,竟没好好跟肩负家庭责任独自远去的父亲道个别。
“金宁,快来帮把手!”刘金海的喊声打断他的思绪,“这位阿姨想买五斤腊肉,咱们礼盒不够了。”
刘金宁赶忙起身,暂时压下心头焦虑,投入到忙碌的销售中。只是每当有年长的男子路过,他总会不自觉地多看两眼。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展台前的人流渐渐稀疏,刘金宁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看来父亲是不会来了。他默默收拾着所剩不多的特产,心里五味杂陈。
这次来广州其实刘金宁还有一个等待解开的心结,上次父亲刘运国执意到广东曾经工作过工程公司做事,让刘金海始终觉得对父亲有种歉疚,这次他带着家乡的特产,展示马桥村优秀优美的风景风貌风俗的文旅活动到广州,就是想着父亲能够在异地的城市也有一种自豪感。所以在出发之前,他特意打电话给刘运国,告诉他这次开展活动的时间和地点,让他一定带着工友和公司领导过来看看。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金宁。”
刘金宁猛地回头,看见父亲站在不远处,身旁还有几个同龄人。刘运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
“爸!我还以为...”刘金宁一时语塞,快步走上前去。
“白天工地有事,刚下班就赶过来了。”刘运国解释道,转身介绍身后的人,“这些都是我工友,这是陈总,我们公司的老板。”
陈志强伸出手来,笑容和蔼:“你就是金宁啊,老刘常提起你。了不起,能想到来广州做推广。”
刘金宁握住对方的手,惊讶地发现这位地产老板手掌粗糙,满是老茧,不像他想象中养尊处优的企业家,也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企业家或者小老板,甚至李明轩这种拥有跨过公司的企业家也不曾有他这种表面谈笑风生,平和低调,内心里却波澜壮阔,雄浑伟岸的特殊气质。刘金宁竟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赶紧伸出双手握住陈志强的手,说,是的,您是陈总是吗,这段时间还感谢您对父亲的照顾。
陈志强说,照顾谈不上,是我有求于他,你们年轻人了不起,你父亲更了不起,他靠着手里的手艺活就帮我解决了大麻烦。
“陈总过奖了,我们小打小闹而已。”刘金宁谦虚道,忙让李秀华拿来最好的腊味礼盒。
陈志强打开盒子闻了闻,眼睛一亮:“这味道正宗!老刘,你们村里的手艺可以啊。”
刘运国脸上浮现出难得的自豪:“那是,我们马桥村的腊味有上百年历史了。”
陈志强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展板上的马桥村风景照片,“山水真不错,这湿地保护得好。”他突然转向刘金宁,“你们都吃饭了吗?我叫个地方,边吃边聊?”
刘金宁说,陈总您客气了,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呢。
陈志强说,都是自己的工友兄弟,你们是客人,也算是尽尽我的地主之谊。
刘金宁本想推辞,但看到父亲期待的眼神,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那就麻烦陈总了。”
餐馆包间里,马桥村的腊味经过厨师巧手烹制,成为桌上最受欢迎的菜肴。
“说实话,你们的产品很好,但营销方式可以再提升。”陈志强品尝着腊鱼说道,“广州人讲究吃,也舍得在吃上花钱,但你要让他们相信你的东西值这个价。”
刘金宁点头:“我们确实遇到这个问题。村里的食品加工厂设备老旧,产量跟不上,包装也土气,进不了高端市场。”
“包装土气不是问题,关键要有故事。”陈志强指点着,“比如这个腊味,百年传统、果木熏制、生态养殖,都是卖点。现在城里人就吃这一套。”
刘金海接话:“陈总说得对,我们这次来也是想学习大城市的营销方式。”
“不光营销,产品本身也要升级。”陈志强转向刘运国,“老刘,我记得你说过村里有几种老品种的猪和鸡,几乎绝种了?”
刘运国连忙点头:“是的,黑毛猪和花腰鸡,现在没几个人养了,长得慢,产量低。”
“这才是宝啊!”陈志强拍案道,“那些速生白羽鸡和洋猪哪比得上本地老品种的味道?你们应该保护性开发,做高端定制产品。”
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刘金宁脑海中闪过一连串想法:建立老品种保种基地、故事化包装、定制化生产...
宴席结束时,陈志强已答应下周去马桥村实地考察。送走客人后,刘金宁和父亲并肩走在回住处的路上。
“爸,谢谢您今天能来。”刘金宁轻声说。
刘运国摆摆手:“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陈总人好,重情义,但生意归生意,最后还得看你们自己。”
“不,您帮了大忙。”刘金宁停下脚步,认真看着父亲,“要不是您,我们根本没机会认识陈总这样的人物。而且...”他顿了顿,“您能来,我很高兴。”
刘运国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着光,良久,他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好好干,村里人都指着你呢。别太累着自己。”
关上手机,刘金宁深吸一口气。明天,他们将参观广州的几个生态农场和文旅项目。无论与陈志强的合作能否达成,这次广州之行都必须收获满满地回去。
因为马桥村还在等着他,马星河的水还在流淌,山林下、牧场上、水田里、荷塘间,那些美丽的乡村风景中,乡亲们的期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远方,故乡的星空想必同样明亮。连接这两片天地的,是一条充满挑战却值得坚守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