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后的赵家沟人更加顽强地在这片土地上生存。
只有12岁的远斌就跟在父亲后面,做点轻巧的活路,有时母亲有事不在,他就背上鸡公车背带,帮父亲拉鸡公车,由于个子小,体力单薄,也就是做做样子,尽管这样,远斌也见证和参与了那场轰轰烈烈的大会战。
由于身体单薄,手脚也不麻利,在队上做工都是走在最后,挣得的工分也很少,常常得到队上记工员的“厚爱”,经常偷偷地将计件的量加上去才能完成任务。半年以后,远斌依然没有长进,还是笨手笨脚,做事慢腾腾的。队长赵东广调侃道:“远斌娃儿,长了个纤纤细手,秧鸡脚杆,哪里是做农活的料,比起兄弟远宇来,就差远了。你还是想办法去读书,当秀才算了。”这话被赵东祥听到了,知道自己的大崽就那样子,也只有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张桂芳听到后,心里就很难受,心疼大娃儿了。
于是,回到家里,张桂芳煮了一锅汤红苕,赵东祥咽下一碗后,卷在床上准备睡觉,保存体力,以便明早五点要爬起来出早工。这时,张桂芳拉着大娃儿来到床头,有点泼辣的她拉开铺盖,吼道:“他这个鬼老汉,你这么早就跑到床上摊尸,快起来,我们商量一下,大娃儿的事情。”
“商量么果(什么),他读不到书,不能怪我,就回来当农民,做活路不行以后就当单身汉,这是他的命。”累了一天,满身疲惫的赵东祥睡意蒙眬地说。
“他老汉,你把屋里的老母鸡拿去求一下大队干部,再给学校说一下,让他去读书,你看这娃儿好单薄啊,做活路好造孽啊,就算当农民也等他长大了再说啊。我听说,他读书还可以,让他试一试,多读点书,就算考不起大学,回来当个记工员,也好讨婆娘点啊!”张桂芳抹掉眼角的泪水。
赵东祥又说:“屋里四个崽,都张起嘴巴要吃饭,大娃儿不读书回来挣工分,也对家里有点好处。你看,你好累啊,也帮到你做点手脚活路啊!”
“家里反正都是穷光蛋,我们再苦点,让大娃儿去读书,万一以后考起了,就翻骚了,赵家祖坟也就冒青烟了啊!”
大崽远斌站在床边,眼含热泪。听到母亲求父亲的话,赶紧说:“老汉,你帮我去大队说说吧,我以后一定听妈老汉的话,喊我做啥就做啥,好好读书,争取考取吃国家粮,长大了孝敬你们二老,让赵家屋里光宗耀祖。”一番话,让赵东祥有所感悟。心中想着过世的赵老爷就是有文化,才置办起那么大的家业,才得到村民的尊重,他轻轻地说:“睡吧,明天再说!”说完拉上铺盖,蒙头就睡了。不久,那拉风箱一样的鼾声就从瓦房子缝里传了出来,社员们都知道,这是赵东祥的鼾声。
第二天出完早工,赵东祥就从鸡圈里逮来一只老母鸡。用谷草将双脚和翅膀绑上,放到背篼里,然后去自留地里砍了两窝牛皮菜。就往公社学校走。到了学校,找到龙虎小学钟光华校长。他放下背篼,说道:“钟老师,我是赵家沟五队的赵东祥,我有事求你。”
“我认得到你,你找我有啥事?”钟光华疑惑地问。
“钟校长,我家大崽,赵远斌想回来复读,他读书还是可以,就是我家的成分高了,不然就读初中了。这娃儿个子小,不是做农活的料,求你把他收了,让他再读小学五年级,等他长大点再回来做活路。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家啊!”赵东祥央求道。
“我晓得,这娃儿的成绩好,哎,就是成分不好。我看也造孽。要不我去给公社干部说一下,让他来读书,反正多认点字,总有好处。”钟光华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师,他知道,让赵东祥去找公社干部,有可能不认账。只有自己出面,才能让这娃儿多读书。
“那太感谢了,我家里啥子都没有,就给你背了两窝牛皮菜,你们难得上街买了。”说完,将背篼放在里屋,就走了。不多久,钟光华老师就追了上来:“老赵啊,你的厚皮菜我收下了,你还拿只鸡干啥?我看你难得跑了,我给你两块钱。算是我买的。”一身正直的钟光华,就是这样一个让百姓很喜欢的老师。他自己没有想到,这次义举改变了赵远斌的命运。
这样赵远斌又回到大队学校的教室了,与队长的儿子二娃、光光娃、金林娃等同学一道读小学。远斌很珍惜这次读书的机会。上课非常认真地听讲,每天的作业都完成很好。放学后,就回到家里背起背篼捡柴火,或者到大堰塘边的井里担水,由于个子小,体力不支每次只能担半桶。在经过高高的堂屋门槛时,远斌艰难而又吃力。偶尔出现,将水桶打烂,一担水洒满一地。只好等到修水库推鸡公车,已经筋疲力尽的父亲回来,默默地修好水桶,亲自去担水,这样一家人的吃水和养猪的水才有着落。家里困难,买不起作业本,远斌就利用别人的废旧作业本翻过来写。为了练字,他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用黄荆条在沙地上写字,写了不满意,用手抹平,再来,这样既不花费纸张,还让远斌练就了一手好字。
远斌与生产队长的儿子二娃、光娃同样都在大队小学读书。二娃家里也很困难。兄弟姊妹多,经常一条裤子,几个人轮流穿。小学的时候,二娃穿着长衫,光着屁股就进了他父亲带领社员修建的,四面透风的石头房子教室。上课时,一向调皮捣蛋的光娃从屁股后面,将二娃的衣服撩起,雪白的屁股就露在了外面,正在后面拿着语文书带大家朗读的那个下乡女知青教师,见惯不惊了,疾步走向讲台,拿起教鞭就让二娃的屁股变成了血印。干部子女的二娃嘴里吼着:“你敢打我,不要饭碗了,你晓得不,我老汉是队长,现在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你莫洋盘。我回去要告诉老汉,把你开除。”
“二娃,你尽管去告,老子是城里来的,我还怕你?”女知青维护着自己的面子。后来二娃的老汉知道了,他的屁股再次被竹子亲吻了一把,打得二娃喊爹叫娘,光娃躲在那竹林里偷笑。闹过以后,大家依然和好如初,就像没有发生过事情一样。后来远斌、二娃和光娃以及队上的其他小娃儿一起去水库游泳,演一场洪湖赤卫队。光光娃伴着鬼子用高粱秆换气,潜入水下。二娃担当革命战士,负责抓捕鬼子。他发现从平静的水面冒出几个水泡,凭经验,他判断光光娃就潜在水下。此时,新仇旧恨一起冒了出来,他抓住机会将光光娃的吸管弄掉,然后按用力将他在水里,不准浮出水面,光光娃呼吸困难,四肢就像死狗一样拼命挣扎,远斌觉得要出人命了,赶紧冲过去,将二娃推开。光光娃像个火箭一样从水里冲出来,大吸一口气。嘴里骂道:
“狗日的二娃,你要把我弄死啊,老子饶不了你。”说完一个咪头扎下去,拉住二娃的腿,就往水里按。二娃哪里见过红着眼的光娃,估计自己搞不赢光光。于是,嘴里赶紧吼道:
“我投降,不杀俘虏啊。”
远斌也赶紧上去拉开这两个冤家。然后送上自己从水库对面潜过去偷来的两根黄瓜,让两个人和好。一场游戏结束了,已经是夕阳落山的时光了,几个光着屁股的小娃儿,从水里出来,来到放衣服的地方。“我的天啊,衣服怎么不见了。哪个龟儿子偷了我们的衣服?”光娃扯着嗓子吼起来了。
这时,从笆茅草背后走出一个大男人,手里拿着一根黄荆条子,原来是老队长赵东广。他慢悠悠地说:“你们几个鬼崽崽,你们不怕死啊,四队的赵远华的两个崽才淹死了,你们不晓得吗?你们都这么大了,淹死了,你妈老汉难得做啊,以后不要来洗澡了,就在队上的井里打水冲一下就行了。”说完拿起条子就向自家娃儿打去,二娃不敢跑,双脚不停地跳,嘴里赶紧告饶:“老汉,莫打了,我晓得了。”
“还有光光、远斌、龙娃,你们赶紧滚回去,莫叫我再看到,看到一次打一次。”老队长知道轻重,只教育自己的娃娃,其他几个就是吼一吼而已。小伙伴们提起衣服裤子,光着屁股赶紧离开凶神恶煞的老队长。
远斌这些小伙伴就这样在玩耍与争斗中度过小学生活。眼看要毕业了,平时都是听公社广播员李玉梅的百灵鸟般的声音,9月的一天,大家熟悉的广播没有听到李玉梅那甜甜的声音,从广播里却传来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悲痛消息。
当时远斌正走在红花梁子那放学的路上,光光娃很神秘地告诉二娃:“糟了,天要垮了,我们贫下中农又要受苦受难了。”远斌见他们神神秘秘,走过去问个究竟。这时,他们都不说话了,他们心中想到的远斌是地主崽子,毛主席逝世了,地主要翻身了。而此时的远斌从他们的对话中也感受到了毛主席逝世的噩耗。受过新中国教育的远斌,没有贫下中农分掉老房子的怨恨,反而对毛主席有着崇敬之情。一听说这个消息,远斌就趴在沙坑边,大哭起来,比他们还要悲痛:“毛主席啊,毛主席,你是我们的大救星啊,怎么就走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啊?”后来几个小娃儿就在红花梁子的垭口上,哭成一团。哭声惊动了天老爷,天空出现乌云密布的景象。
这段时间,每天的广播里都是播放哀乐,播放中央领导的名字,他们吊唁毛主席的消息。第一次听到“买买提·xxxxxxxx”这一长串的名字,几个小伙伴,却当作了笑料,一起进行绕口令,没有了忧伤的感觉。当队上保管室,摆满了社员们熬更守夜,手工制作的白花和浆糊粘的花圈时,队上的老年妇女哭声整天,就连李“矮子”和窦素群这对老冤家,也不对骂了,她们把对毛主席的逝世的悲痛,编成了顺口溜,一边哭,一边又像是在骂人,就算明白的人也不敢去指出来,否则就会被民兵绑起来,像斗争队上的另一个老地主婆一样斗争。
原来,毛主席逝世后,老地主婆家里来了一位远房亲戚,被警惕的民兵抓住后,报告了队长,队长曾经接到过大队的通知,必须防止坏人到处流窜,于是就将那拿不出介绍信的亲戚绑了起来,连同地主婆一起在队上保管室批斗。这时,小伙伴们才感觉天真的要垮了。而远斌看到的是,老地主婆那伤心绝望的眼神,一双尖尖裹脚,垂吊在房梁下,单薄衣服,让她全身发抖,感觉那样好造孽啊。
日子一天天过,毛主席的追悼会完了后,好像没有变天,天空依然有云彩,没有塌下来。但是“四人帮”被打倒后,到了1977年春,出现了一个变化,那就是中央要求取消成分,都叫公社社员。远斌这才松了一口气,填表的时候在家庭成分一栏他庄严地填上了“公社社员”,不再填“地主子女”那让他难堪的字样了。而那些贫下中农子女却依然填上“贫农、中农”等成分。这样,还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其中的差别,不过也给远斌有了心理安慰,让远斌的人生更加自信了。
1977年远斌小学毕业,成绩在赵家沟大队是很优秀的。学校依然要推荐上初中,远斌再次面临上学难题。钟光华校长知道远斌的情况,他是个好苗子,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远斌读上初中,他给公社干部打招呼后,叫大队小学的黄定理老师去大队、生产队盖章,确保万无一失。朴实的黄定理老师,戴着一顶破草帽,翻过红花梁子找到赵家沟五队的队长,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用队长娃娃以后读书可以照顾,作为条件,队长勉强答应。从红柜子里面拿出,队长认为权力象征的“红萝卜”砣砣。很不情愿盖上章。心想,未必地主崽子以后要翻身了?
盖好生产队的章,大队和公社的章就很顺利了,因为大队干部和公社干部政策的把握水平要高一些,加之大家都不愿意得罪钟光华校长,很快几枚公章就盖在了远斌的升学申请表上了。通过考试,几经周折,远斌进入了公社初中学习。一起升入初中的还有龙娃、光光、二娃、金林、眯子娃等。这几个都是根红苗正的革命人家子女,很顺利。
这是队里升学最多一年。队长把生产队那只几年都不下崽的老母猪杀了,分给各家各户,以示庆祝,几个有升学孩子的家庭比其他多半斤肉。这时李“矮子”就跳了出来,不依了:“凭么果(为什么)他们要多分?这是队里喂的老母猪,他们几家人又没有多喂一把猪草。这就是不公平啊。”
老队长心平气和地说:“闹么果闹,你这个瓜婆娘,要看远点啊。这几个娃儿读初中了,以后有了文化,万一出了一个穿四个包包的,吃国家粮的干部,以后也可以相互照应,现在我们队上没有一个在外面当官的,说不起话,还好受气啊。以后,我们都要巴到沾光,我们赵家沟就翻身了。”
队上的几个老年人,府长爷爷、东尧、东河老辈子都出来说:队长做得对。你看人家二队的人有文化,柑橘都卖到了苏联,我们队里大家都是文莽子,球经不懂,产量和口感就是比别人的差。劳动价值低了,连婆娘都接不到,你看我们队上好多单身汉啊!
“要得嘛,就听队长的。”似乎明白了里面的道理。为了平息矛盾,队长在分肉的时候多给李“矮子”加了一块骨头,李“矮子”满意地提着肉,大摇大摆,一甩一甩回家炖肉去了,不久那撩人的老母猪肉香,就从李“矮子”家的墙缝和屋檐下飘了出来。与其他人家的香味汇聚在一起,飘散在赵家沟红花梁子弯弯里,香味诱人,引得翻过一座梁子的风岭寺的人羡慕,这也许就是集体社的时候的升学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