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两年一晃而过,1979年7月,龙虎学校的学生安排在广新一所老学校考试,这所学校由曾叫作老庵子的旧庙改成的学校。这里曾是十区的区公所,解放初期,附近的几个公社都在此开会,批斗地主,镇压反革命分子,是附近的政治中心。后来区公所拆销后,改成一所乡办高中,这所校舍简陋,条件艰苦的地方,居然还考出了几个大学生,有四川大学,泸州医学院等。后来高中撤销,办成了广新中心小学,依然在破旧的庙宇中教学。
当时的考试,没有领队,没有交通工具。远斌和二娃、光娃等就徒步去广新老庵子考试。一共考五科,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和化学。物理和化学加起来100分,也就是总分为400分。远斌提前一天带上大米、红苕和母亲煮好的四个鸡蛋,借住在广新场口的一个远房亲戚家,这样便于考试。平时考试都是第一的远斌,没有把这事当回事,就像平时考试一样,坦然面对。记忆犹新的是数学考试,近半个小时,远斌就做完了,看时间还多,其他同学都抠脑壳,焦头烂额,远斌很快做完所有题目,感觉没有什么修改的了,就申请去上厕所。监考的一位满头白发的老教师,爬坡上坎,气喘吁吁地疾步跟在远斌后面,生怕远斌作弊,一直跟到公共厕所,见远斌小便完后,他才放心跟着回到教室。一回到教室,远斌就交卷了。白发老师叮嘱道:“小同学,时间还早,你还是多检查一下,这是关乎命运的考试,要认真对待,不然对不起你妈老汉。”远斌胸有成竹地交卷子,交给监考老师,老师一看表,时间还没有过半,很惊讶地看着远斌,嘴里冒出一声叹息。
考完试,远斌打开母亲用旧报纸包裹着的二两大米来到供销社门口那个小食店的油条特别有色香味。流着口水的远斌,换了一根油条,吃得满口冒油的油条,让远斌感觉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他之所以先交卷,会因为他是一个啬家子,买油条,是怕同学们都出来了,不够吃。对油条的眷恋源于远斌在公社初中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的一次偷米行为。那时远斌想吃油条,学校要修建厕所,号召学生从七里路远的广新场搬运火砖,学校为了激励学生,谁搬得多就加分,承诺可以读初中,王弯久个子高大一次担四块砖,远斌却只能担两匹,眼看王弯久可以读初中,远斌心生嫉妒,可有无奈。最后由于王弯久太调皮结果还是和远斌一样没有读到初中。担砖的第一天,家里条件好的同学从砖厂出来就来到供销社饮食店,用大米换油条吃,吃了用手一抹满嘴沾着油珠,瞥了一眼远斌,满足地出发了。这一切让远斌羡慕得流口水。搬了一天的远斌很累,给父亲东祥说,要米换油条,其他同学都在吃,自己也想吃,家里的大米本来就不够吃,煮红苕稀饭都是星星点点的几颗浮在面上的白米,更说不上吃干饭了。东祥给远斌一顿臭骂,远斌含着眼泪悄悄爬上床睡觉去了。睡了后,心里难受,却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决定偷家里的米。夜半三更时,远斌悄悄从家里米箩兜里抓几把,用塑料布包好,趁父母熟睡了,溜出去,放到第二天一早要去广新场的路边的麦子地里,想第二天去拿来换油条。那一夜远斌无法入眠,这是他第一次当小偷,偷家里的东西,耻辱感不断地折磨着他,哟跳的诱惑和怕被老鼠偷吃大米的矛盾,交织在一起。第二天一大早,露水打湿裤管的时候,远斌像个小偷一样,贼眉鼠眼地来到昨晚放大米的麦子地里,居然那苞米还在,他满意地上路了。从砖厂出来,他也大大方方拿出大米,换来油条,吃得远斌打饱嗝,心满意足地担起两块砖往七里路远的学校行走。这是远斌至今还记忆犹新的事情,也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丑事!
考完试,远斌就回到农村做农活。依然每天4分工。因为成绩没有出来,二娃和龙娃各怀打米碗(心计)。大家给各自的妈老汉说的都是考得好,没有问题。二娃想的是,要是考不起,就去什邡亲戚家学医,将来当个赤脚医生。龙娃想的是,考不起就当石匠,给人家修房造屋,也可以挣钱。光光提前辍学,回到队里,已经成了一个农二哥,一个熟手。一起做活路的时候,光光很惬意地嘲笑远斌和二娃:“你们莫洋盘,我看你们早晚还是要回来修理地球,你们回来只能挣4分,我现在已经是6分了。”而队长赵东广,扛着锄头在田坎上闲逛,来到远斌娃面前,调侃远斌:“远斌娃,我看你就没有你爷爷的运气了啊,你也考不起,看在你爷爷的份上,你身体单薄,手无缚鸡之力,做那样都不得行,你回来给队上当记工员,算给你一个安胎(轻活路),你的算盘打得好,把队上的工分计算清楚,也算是个人才,以后我给你介绍一个婆娘,不过你妈老汉要谢我一个猪脑壳啊!”一席话说得队上的妇女们哈哈大笑。远斌却说:“感谢老辈子照顾,你等到起,我赵远斌是不会回来当农民的,我相信我考得起学,以后当个教书匠。我要接一个城里的漂亮婆娘,你等到我的好消息吧!”远斌的自信让队上的那些看不起远斌娃的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这笑声是赵家沟里除了李矮子和窦素群骂架以外最大的声音,最久的声响,惊动着红花梁子垭口上的土地神,也让红花水库泛起了微波。而赵东祥却在一旁拼命地挖着土地,一言不发,不知道自己这个苦命的家会不会时来运转而发生转折。
敢当着队长和全队社员说大话的远斌胸有成竹,心里一直想着那件芭茅色的衬衣还有那个城里姑娘喻蓉。考试前,远斌帮喻蓉复习完最后的数学题,走在广新场,看见一个街上的居民小伙子穿着芭茅色衬衣,一颗扣子都没有扣,胸口袒露在外,肌肉发达,走起路来虎虎有声,左拐右拐,仿佛要霸占一条街道一样,吸引了众多眼球,引来很多姑娘和小伙子的羡慕。喻蓉说:“远斌同学,你看那穿芭茅色衬衣的小伙子好洋啊,要是你考起了一定比他洋。”
远斌自信地说:“不瞒你说,我妈给我说过,等我考起了,家里拆一根房梁的木头卖,都要给我打一件芭茅色衬衣,我相信我考得起,我会穿上那样的衬衣的。到时,你怕追不上我了啊!”
“哈哈,你要变心啊,你真是个陈世美,你不要忘了蒜苗回锅肉啊!”喻蓉生气了,与他拉开了距离,远斌赶紧追上去,赔个不是。
正当远斌想着这事的时候,幸福洋溢在脸上。听到一个社员急匆匆地跑到地里,气喘吁吁地说:“有喜了,二队的邮递员赵汉明带信,叫远斌娃去领挂号信。广播都通知过两遍了,李玉梅(公社广播员)的嗓子都喊破了,还不赶紧去?”远斌听到这个消息,知道应该是录取通知书,因为家里没有远方的亲戚,不可能有人寄挂号信来。
远斌记得自己读初一那年,从附近中江县寄来一封平信,那是四舅寄来的意思要远斌传给下面五个人,按照梯形计算每人寄给远斌5元钱,就有几百元的收入,从数学上讲是可以实现的,但是现实生活中,哪个会那么傻,向一个不熟悉的人邮寄5元钱,要知道,当时的5元钱可是大钞票啊。远斌一心学习,也就没有给四舅回信,心中装着那件芭茅色衣服和吃国家粮的梦想。远斌丢掉锄头,径直翻过红花梁子,走过沟陇,爬坡上坎,气喘吁吁地来到公社唯一的邮递员赵汉明家。
只见赵汉明正在地上分拣信件和报纸,一看到远斌来了,因为不熟悉,赵汉明一脸严肃,说道:“你是五队赵东祥的崽?叫么果(什么名字)?”按辈分,赵汉明是比远斌低一辈的,尽管他手里有权力,在赵家沟还是要认辈分的,所以,赵汉明的马脸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张和善的脸。从那个印有“人民邮电”大红字的绿色邮包里,翻出一份牛皮信封,递给远斌,笑嘻嘻地说道:“你娃儿有出息啊,这是一封挂号信,应该是录取通知书,你屋里的基础硬是好啊,你就像你爷爷一样又考起了。这也是我们赵家沟的荣光,先祝贺啊。”远斌拿起信就走。这时赵汉明急了,吼道:“远斌娃,回来,这是挂号信,要签字的,掉了可不得了啊,竹林邮电所要把我开除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懂。”远斌,不断道歉,赶紧在表格后面签上自己人生第一个名字,这个签字,改变了远斌的命运。人生从此出现转折,天空是那样的蓝,秋日的阳光正好。树上的懒虫子不停地歌唱,好像在给远斌祝贺。
远斌兴奋得不敢打开信件,拿着挂号信,飞奔两里地,来到龙虎公社中学。学校正值假期,学生都放假了,附近的民办教师也都回农村种庄稼去了,只剩下雷洪夫妇这对离家较远的公办教师由于交通不便,没有离开龙虎学校。雷洪老师听说远斌拿到录取通知书,从那间曾经是地主的厢房里面出来,拿着挂号信,用长满几个圈的深度近视眼镜,仔细打量着信封,激动地说道:“来来来,这是你的信,还是你自己来撕开。”远斌小心翼翼地撕开一个口子,从里面拿出印刷体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远斌同学,恭喜你被我校综合电信专业录取,请做好粮食和户口转移工作,于9月7日到校报到,我校在蜀都新南门长途汽车站和蜀都火车北站设有新生接待站。欢迎你加入学校大家庭!”
“考起了,考起了,这是我们龙虎中学考取的第一个中专生,应该比读师范学校安逸,不然毕业了又像我们一样当教书匠,一辈子在这乡坝里。”雷洪老师赶紧向校长报告。
校长赵东先轻轻地说“这下对了,可以穿皮鞋了,还是我上半年骂你骂得好,不然你只有当农民。”
“感谢校长,我一定努力读书,报效国家。”远斌激动地说出标准的豪言壮语。
后来听说学校又考起几个师范生,其中还有王万久。县教育局为了表彰这个边远的学校,特地奖励了一台彩色电视机,这龙虎学校是全县第一个拥有彩色电视机的乡村学校,这里的老师脸上也有了光,每天晚上可以围在礼堂里面看电视了,丰富了他们的文化生活。而附近的农民哪里见过彩色电视机,好奇心,让他们晚上涌到礼堂,这下子礼堂太小了容不下。有好事者老师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发电视票,一张五分钱,这样就限制了很多农民涌入。也解决了老师看电视的问题。邹福立等几个民办教师也因此转为公办教师,端上了铁饭碗。
远斌考起了中专学校。赵东祥终于培养出了一个吃国家粮的中专生,一改过去的点头哈腰,走起路来开始昂首挺胸,脸上的愁云从此消散。
而远斌却兴高采烈,逢人便说。家教很严的张桂芳站在大门口,对远斌大喊大叫:“半罐水哎,你不要去到处说,不要那么洋盘。你还小,要记得一句话,满罐水不响,半罐水响叮当。”被张桂芳泼冷水,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到家里,张桂芳依然拿出竹片,在远斌身上狠狠地打了几下,非常的痛。边打边骂:“远斌娃儿,你是考起学了,你晓得队上的二娃、龙娃几个没有考取的娃儿心里有多难受,他们的大人有多难受啊?人一辈子的路还长得很,不要那么洋盘。”张桂芳的话让远斌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高兴过后,最要紧的是要转粮食,家里的粮食本不够吃,还要转一年的粮食200多斤,这下可难坏了赵东祥。老队长赵东广知道后,召开社员代表和干部大会,研究解决远斌的粮食问题。最后决定,为了支持队上考取的第一个吃国家粮的学生,从队里的粮库里借100多斤,依然还不够。这时队上的窦素群跳出来说:“现在,我们吃粮都成问题,那里去找粮食,他远斌娃读得起就去读,读不起就回来修理地球,我们队上哪里管得过来啊?”这样的语言让东祥气得没法,依然厚着脸皮去找队长,渴求队长想办法,不然远斌娃好不容易考取的学,就要泡汤。心存善念的老队长说:“远斌娃是我们队里考取的第一个吃国家粮的学生,有出息,东祥家的祖坟又冒青烟了。也是队里的荣光,我们大家都要帮衬,有粮出粮,有钱出钱,供他读书。”有余粮的社员们借出来,筹够了200多斤,解决了粮食问题。可是。家里又没有钱,社员大会上,东家一元,西家一元。筹够了几十元钱,还差三十元。东祥咬咬牙,将家里再是三个月就可以售卖的架子猪拉到广新市场卖了,虽然亏了十多元,但是凑齐了远斌上学的学费和路费。这件事让远斌心中埋下了一定要回报家里和乡民的种子。
赵东祥将家里的,加上队长帮忙筹齐的二百多斤谷子,用鸡公车推到广新粮站给远斌转粮食。赵东祥就像当年修水库一样,俯下身子,双脚箭地,双手端着车把。鸡公车那卷起的背带深深地陷入他的肩膀,汗水将他的衣服浸湿透了,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用黑色染料染成的黑布衣服上画出几道白色的经纬线。尽管这样的辛苦,东祥的脸上却露出希望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