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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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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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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茧》连载

第一章 残绸引

“知微,把东厢房的绸料清点清楚。”老裁缝一边咳嗽着,一边将黄铜钥匙拍在案上,“日本人要的和服料子,半寸都不许差。”

沈知微用那被冻得通红的手指拢住钥匙,青布棉袄的袖口磨出了毛边。窗外,飘着今冬第一场雪,满洲玻璃窗上凝着冰花,把街对面刺刀的反光折射成破碎的星子。

“昨儿个清过三遍。”她往掌心呵着白气,说道,“苏州绉缎十二匹,杭纺九匹,还有……”

“陆先生留下的那箱呢?”老裁缝突然压低声音,那皱纹里夹着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

绷着牛皮的钱箱在沈知微指间颤了颤。三个月前陆先生被带走那夜,她亲眼看见血珠顺着箱角金锁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月牙潭。

剪刀在案上发出“当”的轻响。老裁缝的银顶针滚到晒药匾边缘,里头晒着的当归片像干枯的蝶翅。

         二

东厢房内,霉味混着樟脑气息扑面而来。沈知微踮起脚取下梁上藤箱,突然听见丝绸撕裂般的声响——半幅染血的苏绣从箱缝滑落,上头并蒂莲只剩孤零零一朵,断线处扎着三枚银针。

院门铜环在风雪中骤响。沈知微迅速将残绸塞进内襟,那冰凉的丝缎贴着小腹,像抓住一尾活鱼。

“劳驾,讨碗热茶。”

玄关处立着个穿灰呢大衣的男人,雪花在他肩头积了半寸。沈知微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新鲜的划痕,青白指节按在门框上,留下极浅的血印。

老裁缝的咳嗽声从里间传来:“知微,给客人倒……”

话音戛然而止。穿马靴的脚步声从街面碾过,刺刀挑破门帘上的棉絮。沈知微转身时,陌生人的手掌已经捂住她半张脸,薄荷混着火药的气息钻进鼻腔。

         三

“别出声。”男人的声音像磨砂玻璃擦过耳膜,“后窗能走?”

沈知微摇头,发梢扫到他腕间冰冷的金属物——那是块走针不准的瑞士表,表盘裂纹横贯十二点刻度。

院门被踹开的瞬间,男人拽着她滚进案底。老裁缝的靛蓝围布垂落下来,沈知微看见三双钉着铁掌的军靴踏过青砖,雪沫在靴尖化成污浊的水渍。

“太君,小铺子哪敢藏……”老裁缝的布鞋退到染缸旁,缸里靛蓝染料映着雪光,像一汪凝固的夜空。

领头的日军用生硬的中文打断:“陆明舟的,东西交出来。”

沈知微感觉贴着小腹的残绸突然发烫。男人的呼吸喷在她后颈,温热绵长,与案外此起彼伏的喘息形成古怪的和弦。

        四

“知微丫头!”老裁缝突然提高嗓音,“把新到的杭纺给太君过目!”

案布被猛地掀起。沈知微在眩晕中看见刺刀寒光,随即被一股蛮力推向货架。五彩绸缎如瀑布倾泻,男人借着漫天飞舞的绫罗扑向日军,肘击喉结的闷响混着布料撕裂声。

第二把刺刀扎来时,沈知微抓起烫衣用的铜壶砸向电灯。黑暗里响起瓷器破碎声,她被人拦腰抱起,后腰撞开摇摇欲坠的雕花门板。

风雪灌进领口的刹那,身后传来老裁缝嘶哑的喊声:“陆先生的东西不能见光!”

子弹穿透窗纸的声音像撕开一叠宣纸。沈知微被推倒在积着薄雪的柴垛后,看见男人反手甩出裁衣剪,持枪的日军捂着喉咙栽进染缸,蓝墨水般的液体漫过青砖。

         五

“程砚青。”男人扯下沾血的围巾缠住她眼睛,“现在开始数到三百。”

沈知微在黑暗中听见金属碰撞声,像是怀表盖子被掀开。血腥味突然浓烈起来,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手背。

“你在流血。”她扯下围巾,看见程砚青左肋的灰呢子洇开深色痕迹。二十步外的裁缝铺火光冲天,将雪地照成橘红色。

程砚青用牙齿撕开衬衫下摆:“数到一百也行。”

沈知微夺过布条压住他伤口,指腹触到凹凸不平的旧疤。火场方向传来木梁倒塌的巨响,她突然意识到老裁缝最后那句话不是说给日本人听的。

“陆先生的箱子里只有半幅绣品。”她解开棉袄内襟,“断线处藏着这个。”

染血的残绸在雪光中展开,莲蕊里金线绣着微型电路图般的纹路。程砚青的瞳孔骤然收缩,远处传来军用摩托的引擎声。

        六

程砚青的怀表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沈知微数到二百八十四下时,他忽然按住她后颈迫使其俯身,子弹擦着发髻射入雪堆。

“换气时间。”他贴着地面积雪滑到柴垛另一端,起身时掌中多了一把鲁格手枪。沈知微看见他扣扳机的食指有细微颤抖,但七声枪响后,巷口的三个黑影接连倒地。

摩托探照灯扫过来时,程砚青正用雪擦洗枪管。他转身将残绸按回沈知微胸口,染血的指尖在绸面留下指纹状痕迹。

“经纬线是加密格。”他说话时喉结在绷紧的皮肤下滚动,“能复原吗?”

沈知微捏住绣面透光,发现金线排列呈现规律的间断。老裁缝教的暗纹口诀突然浮现——“七纵九横,莲心藏钥”。

探照灯突然熄灭。程砚青拽着她扑进排水沟,摩托引擎声由远及近,车灯在巷口墙砖上投下巨大的蛛网状裂纹。

        七

排水沟里的冰碴划破沈知微的膝盖。程砚青的怀表贴着她锁骨震动,齿轮声像某种加密电报。摩托队在沟渠上方来回巡视,有雪块落进她衣领,融化成刺骨的细流。

“陆明舟是你什么人?”程砚青突然问。他呼吸时带着铁锈味,肋下的血把雪地染成淡粉色。

沈知微摇头,发间银簪勾住沟壁枯藤:“去年冬至他来铺子取衣裳,留了块衣料说要改款……”

枪声打断了她。沟渠上方的雪堆突然塌陷,程砚青用肩膀护住她头部。在令人窒息的雪沫中,沈知微听见金属物滚落的声音——是那把裁衣剪,刃口还沾着日军的血。

摩托声渐渐远去。程砚青扒开积雪时,月光正好照在沈知微半边脸上。他忽然用拇指擦过她眉骨,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

“你这里有道疤。”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和南京站的情报员特征吻合。”

         八

沈知微抓住他手腕反拧,程砚青闷哼一声却没挣脱。他腕骨内侧有刚结痂的针孔,排列成梅花形状。

“磺胺注射痕迹。”她松开手,“你在发烧。”

程砚青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他整张脸生动起来:“沈小姐到底是裁缝还是大夫?”

沟渠尽头传来水流声。沈知微摸到程砚青腰间硬物——不是枪,是半盒被血浸透的哈德门香烟。她突然想起陆先生被带走那晚,烟灰缸里也有三个同样的烟头。

“往东三百米是教会医院后墙。”她扯下银簪在雪地上划出路线,“院长女儿出嫁的旗袍是我做的。”

程砚青却盯着她发髻:“簪头有机关?”

沈知微旋开莲花簪头,露出里面细如发丝的钢针。月光下能看清针尖泛着不自然的蓝色。

“老裁缝给的嫁妆。”她重新盘起头发,“说是防身用。”

        九

教会医院的铁栅栏结着冰凌。程砚青托举沈知微翻墙时,肋下伤口又渗出血来。他白衬衫领子被染红半边,像雪地里斜插着一枝红梅。

“药房钥匙在圣母像底下。”沈知微落地时压低声音,“但护士长值夜……”

话音未落,二楼窗口亮起煤油灯。程砚青把她推进月桂树丛,自己却暴露在光晕里。沈知微看见他右手摸向腰间,却发现枪套已空——那把鲁格不知何时落在了沟渠里。

护士长推开窗的瞬间,沈知微抓起冻硬的雪块砸向走廊铜铃。趁着混乱,她拽过程砚青冲进地下室,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

“脱衣服。”她反锁房门,从器械盘里抓起镊子。程砚青却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腰间——那里别着从裁缝铺带出的铁熨斗,底部刻着“陆记”二字。

“1937年南京沦陷当晚。”他声音突然变得锋利,“陆明舟用这个熨斗烫毁了三本密码册。”

        十

地下室的电灯忽明忽暗。沈知微握着镊子的手停在半空,听见程砚青继续说:“最后撤离的同志看见他被日本兵刺刀挑着,肠子流出来还死死抱着熨斗。”

消毒棉啪嗒掉在瓷砖上。沈知微解开内襟,染血的残绸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她突然发现莲叶脉络里藏着极细的墨点,像某种密码符号。

程砚青用手术刀挑开自己衬衫纽扣,露出肋间狰狞的伤口。沈知微注意到他锁骨下方有烫伤疤痕,形状与熨斗底部的“陆”字完全吻合。

“你认识陆先生。”她将纱布按在伤口上,“不是通过档案,是亲眼见过。”

走廊传来脚步声。程砚青突然握住她持镊子的手,蘸着自己的血在残绸空白处画了朵五瓣花。

“明天中午十二点,西牌楼当铺。”他呼吸喷在她耳畔,“带着复原的绣样来见掌柜——如果到时我还活着。”

电灯突然熄灭。沈知微在黑暗里听见金属碰撞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当她的眼睛适应黑暗时,程砚青已经不见踪影,只剩染血的纱布在地上摆成箭头形状,指向通风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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