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教堂的彩窗将晨光滤成了血红色,沈知微数到第七根肋骨处的裂缝时,地窖铁门发出了锈蚀的呻吟。她下意识地握住银簪,却发现指间还缠着那缕从残绸上抽出的金线。
“活人不会选停尸房当联络点。”程砚青的声音带着地窖特有的回响,军靴碾过结霜的草梗。他左肋包扎处渗出淡红,呢子大衣换成了医师白褂,腕上却仍戴着那块裂表面怀表。
沈知微将金线缠回丝绸残片:“老裁缝说过,苏绣暗纹要对着特定角度的光——”
怀表盖子弹开的脆响打断了她。程砚青用表盖反射的彩窗光斑扫过绸面,莲心突然浮现出蛛网般的细线,交织成微型地图轮廓。
“圣米歇尔教堂。”他指尖悬在地图某处,“三年前被炸毁的法国领事馆地下金库。”
沈知微突然按住他手腕。金线在光斑下显露出不自然的扭曲,像被某种酸液腐蚀过。她抽出银簪挑开莲蕊处的丝缕,露出底下针尖大的墨绿结晶。
“别碰!”她打落程砚青伸出的手指,“陆先生用丝线裹住了氰化钾。”
二
怀表啪嗒合拢时,结晶在阴影中泛出磷光。程砚青后退半步,白大褂下摆扫倒了一排玻璃标本罐。福尔马林液体漫过砖缝,浸泡着的手指标本指向墙角铁柜。
“日本人知道我们在破译。”沈知微用簪尖拨弄结晶,“这是钓饵。”
程砚青突然拽着她蹲下。地窖顶板传来皮鞋跟敲击声,接着是日语夹杂法语的交谈。有液体透过地板缝隙滴落,在福尔马尔林液面上激起细小涟漪。
“……确认死亡……"
“……指纹比对……"
沈知微发现程砚青在数滴落的次数。当数到二十三下时,他忽然从标本罐堆里抽出一本解剖图册,扉页上用红铅笔圈着“肋间神经”图示。
“七点方向。”他嘴唇几乎没动,“铁柜后有通风井。”
他们贴着墙根移动时,顶板传来电钻声。程砚青的白大褂勾住标本架,露出腰间绑着的炸药——那分明是教会医院丢失的雷管,裹着印有圣经章节的油纸。
三
通风井的铁栅栏被炸药残余物粘着。程砚青用手术刀撬开时,沈知微注意到他后颈有新添的擦伤,形状像弹片划痕。
“昨晚你回去过。”她压低声音,“裁缝铺的火场有埋伏?”
程砚青递来半张烧焦的报纸,社会版角落圈着讣告:“沈氏女,年十九,昨夜于大火中殁。”配图分明是她落在铺子里的工作照。
铁栅栏松动的瞬间,顶板传来重物砸地声。程砚青将沈知微推进通风井,自己却转身扑向标本架。当第一个日军靴底踏穿地板时,他正把某样东西塞进解剖模型的心脏部位。
沈知微在垂直管道里下坠了三秒才被程砚青接住。黑暗中有老鼠啃咬电缆的声响,他贴着耳语:“金库地图是陷阱,真的情报在——”
爆炸声淹没了后半句。气浪将两人掀进下水道,浑浊的水流里漂浮着燃烧的纸片。沈知微抓住其中一片,看见烧焦的丝绸纤维组成了“樱花”二字。
四
下水道分流处的铁门刻着1900年法军番号。程砚青开锁时,沈知微拧干裙摆的水,氰化钾结晶在掌心纸包里发出细响。
“陆先生改良了密写术。”她展开半干的残绸,“用酸液在丝绸纤维内部蚀刻,只有特定波长的光能显影。”
程砚青突然捂住她嘴巴。铁门后传来金属碰撞声,接着是液体倾倒的动静。当嗅到汽油味时,他拽着她退到拐角,打火机的火苗在十步外亮起。
烈焰腾起的瞬间,沈知微看清了持火把者——穿伪警制服的男人左眼蒙着黑罩,空袖管别着枚樱花形状的铜扣。
“特高课'落樱’行动组。”程砚青的声音混在爆裂声里,“专门清理泄密渠道。”
沈知微摸到腰间的铁熨斗。当蒙面人经过排水口时,她将熨斗掷向远处的汽油桶。爆炸冲击波震塌了部分管道,程砚青趁机拧开消防栓,水幕中浮现出更多燃烧的丝绸碎片。
“七纵九横……”沈知微喃喃自语,突然抓住程砚青手腕,“这不是地图,是日历!樱花计划启动倒计时!"
五
临时藏身的锅炉房里,程砚青用铁皮剪修整烧焦的鬓角。沈知微将收集的丝绸碎片铺在蒸汽阀上,水雾使隐藏的纹路逐渐清晰。
“不是七天也不是九周。”她指着交织的金线,“是七十九小时后,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程砚青的怀表停在三点二十一分。他旋开后盖调整游丝,齿轮声让沈知微想起老裁缝的西洋钟。
“足够细菌培养皿完成最后孵化。”他忽然扯开衬衫,露出锁骨下烫伤的“陆”字,“南京那晚,陆明舟用这个标记了第一批带菌者。”
沈知微的银簪尖停在半空。锅炉压力表指针剧烈摇摆,将阴影投在程砚青裸露的胸膛上,那些旧伤疤组成奇怪的等高线图。
“你身上有相同的标记。”他指向她耳后,“只是用特殊墨水,遇热才显形。”
沈知微撞翻铁皮桶后退。炉火映照下,她看见程砚青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幽蓝火苗——那是医院酒精炉的颜色,他今早绝对回去过。
六
蒸汽阀突然喷出炽热白雾。程砚青扑倒沈知微的瞬间,锅炉房铁门被霰弹枪轰开。弹丸击穿压力表,玻璃碎片在蒸汽中形成短暂彩虹。
“通风管道!”程砚青甩出铁皮剪击灭顶灯。黑暗里响起日语咒骂声,沈知微被他托着推进生锈的金属管道,大腿外侧被裂开的铁皮划出血痕。
管道夹角堆着鼠尸和注射器。程砚青爬行时,怀表链子勾住了铁丝网,表面裂纹延伸成完整的十字形。沈知微突然明白他总看怀表的原因——裂纹位置就是联络时间。
“三点二十一分。”她在震耳欲聋的锅炉噪音中喊道,“你每天只在这个时间联络上级?”
程砚青踢开通风口盖板。天光倾泻而下的刹那,沈知微看见他腰间炸药少了半管,而特高课的人正往锅炉注水口倾倒某种黄色粉末。
七
屋顶积雪反射的阳光刺得流泪。程砚青用医师白褂作绳索降时,沈知微注意到他右手小指少了半截——断口平整得像被手术刀切断。
“自己切的。”他顺着她视线回答,“指纹识别系统收录过我的完整指模。”
远处钟楼敲响十二下。沈知微突然想起西牌楼之约,但程砚青拽着她跳向运煤车。煤块在身下碎裂,黑灰腾起遮住了追兵的视线。
“当铺掌柜今早被绞死在城门。”他抹了把脸,煤灰混着血在颧骨划出狰狞痕迹,“特高课在钓更大的鱼。”
运煤车拐弯时,沈知微瞥见教堂尖顶上的反光。狙击镜的十字准星一闪而过,程砚青却迎着枪口方向举起怀表——表面裂纹正好与准星重合。
枪声没响起。取而代之的是摩托车队由远及近的轰鸣,车斗里架着的机枪缠着红白布条。
“佐藤的直属部队。”程砚青突然撕开她衣领,“借你旗袍盘扣用用。”
八
沈知微还没反应过来,程砚青已拧下她第二颗盘扣掷向煤堆。铜扣在阳光下划出抛物线,落地时竟爆出小型烟雾。
“老裁缝的杰作?”他在浓烟中扯着她滚下车厢,“每个针脚都藏着机关。”
沈知微摸向空了的扣位,那里缝着半截断针。她忽然理解为何老裁缝总坚持用特定针法——那些看似装饰的线迹实则是微型电路图。
摩托车队撞进煤堆的巨响震落屋檐冰凌。程砚青趁机翻进废弃邮局,破碎的转柜后藏着部老式电话。他拨了三个数字后开始有节奏地敲击话筒,沈知微听出莫尔斯电码的“T”和“J”交替。
“今晚八点,西站货场。”挂断后他扯出电话线缠在手上,“有同志会送来氰化钾解毒剂。”
沈知微按住他缠电话线的手:“你早知道丝绸上有毒?”
程砚青的瞳孔在阴影中收缩成针尖大小。邮局外传来军犬吠叫,他忽然用沾煤灰的手指在她掌心画了朵五瓣花。
“不是解毒剂。”他声音轻得像雪落,“是能让你暂时假死的药。”
九
黄昏的光线透过碎玻璃窗,将沈知微的影子钉在挂号信格栅上。她正用银簪挑开丝绸夹层,更多墨绿结晶簌簌落下。
“陆先生改良的缓释毒药。”她捻起一粒对着光,“七十二小时开始脏器衰竭,解药必须提前六小时服用。”
程砚青正在拆雷管。闻言他动作顿了顿,炸药粉末在夕阳里形成金色尘雾:“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呼吸频率。”沈知微指向他锁骨,“每三次浅吸后有一次微颤,是肋间神经被毒素影响的症状。”
邮局外突然安静得可怕。程砚青摸向腰间却抓了个空——炸药全留在了锅炉房。沈知微突然旋开银簪,倒出里面藏着的三粒白色药丸。
“老裁缝给的'嫁妆’。”她分给程砚青两粒,“能压制毒素12小时。”
程砚青没接。他盯着药丸看了几秒,突然扯开她衣襟——耳后的“陆”字标记正在皮下泛出诡异的青蓝色。
十
“你不是学徒。”程砚青的声音突然变得危险,“老裁缝教你配过这种药,南京沦陷前地下医院用过同样的配方。”
沈知微反手握住他腕脉:“你也不是普通特工,锁骨下的烫伤是主动烙上去的——为了掩盖更早的'樱花’标记。”
军犬的爪子在木板门外抓挠。程砚青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他眼角的细纹堆叠成密码般的纹路:“八点整会有趟药材车经西站,能送我们去奉天。”
“然后呢?”沈知微将药丸压在他渗血的绷带上,“樱花计划涉及七个城市,奉天只是中转站。”
邮局玻璃突然爆裂。程砚青用身体挡住飞溅的碎片,血从后颈流进衣领。在催泪瓦斯的浓烟中,沈知微看见他嘴唇翕动,口型分明是——
“找到绣绷的人。”
当第一颗子弹穿透木板门时,程砚青踹翻了档案柜。铁柜倒地扬起的尘埃里,沈知微终于看清他腰间露出的东西:半截绣着金线的丝绸,与她怀中残片恰好能拼成一朵完整的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