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急,寒风卷着碎雨敲打厂房的铁皮顶,像无数根细针在扎。甄总站在车间门口呵出一团白气,看着玻璃窗上凝结的冰花,忽然想起十年前下岗那天,也是这样冷的天。
次贷危机的海啸从华尔街漫过来时,谁也没料到会漫得这样深。订单像被冻住的河流,突然就断了;客户的电话要么打不通,要么接通了只说“再等等”。隔壁的注塑厂上周挂出“春节提前放假”的牌子,红色的字迹在寒风里卷着边,像道止血的符咒。
“甄总,食堂的米只够撑三天了。”后勤老张搓着手进来,帽檐上还挂着冰碴,“要不要先给大伙结一半工资,让他们先回家?”
甄总望着车间里埋头干活的工人,一百多张脸,每张脸背后都是等着吃饭的家。他想起自己当年卷着铺盖回家时,妻子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的样子。“不行,”他攥紧了拳,“我去收款。”
办公室的抽屉里,有本磨得卷边的账本,其中一页用红笔圈着个名字——刘贵。河南的客户,欠了三十多万,快一年了。
回家时,阿芳正蹲在地上翻找旧棉衣,听见钥匙响,抬头时眼里蒙着层水汽:“找到两件厚的,你要是去河南,带上。”
“你怎么知道?”甄总接过棉衣,棉花从袖口的破洞里钻出来。
“你翻账本时,手指在刘贵的名字上停了三回。”阿芳起身倒了杯热水,“我给你凑了五千块,够油费和过路费了。”
“你留着……”
“我跟你一起去。”阿芳打断他,已经开始往帆布包里塞牙膏牙刷,“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万一车子坏在半路呢?” 那天夜里,货车的大灯刺破浓雾时,像艘在海里航行的船。阿芳在副驾驶座上缝补甄总的手套,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缝得很密。“还记得我们刚认识时,你骑着二八大杠载我去看电影吗?”她忽然开口,“车链子掉了三次,你蹲在路边修,手冻得通红。”
甄总笑了,方向盘在手里轻了些。车窗外掠过的树影,像极了当年路边的白杨树。
两天后,河南的风裹着沙砾打在车窗上,发出沙沙的响。刘贵的厂区大门上挂着把生锈的大锁,锁孔里塞着枯草。院墙塌了个角,荒草从缺口里涌出来,长得比人还高。
“寻刘贵?”废品站的老头叼着烟袋,往地上啐了口痰,“早跑了!去年让人骗了批货,连厂房带设备都抵押了,现在连他亲爹死了都没敢回来。”
阿芳的手猛地攥紧了帆布包,指节发白。甄总望着荒草丛里露出的半截“诚信为本”的石碑,喉结动了动:“他家里还有人吗?”
老头往西边指了指:“就他娘在老屋里,腿不好,常年烤火笼。前阵子我去送废品,见她在门口哭,说灶上连口热的都没有。”
那间矮平房藏在两栋楼房中间,像块被遗忘的补丁。烟囱里飘出的烟很淡,风一吹就散了。甄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煤烟混着草药的味道涌出来,呛得他咳了两声。
“谁呀?”火笼边的老太太抬起头,花白的头发粘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睛浑浊得像蒙着层雾。
“我们是刘贵的朋友。”甄总往火笼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起来,映亮了墙角堆着的几捆干草——那是老太太过冬的柴火。
“朋友……”老太太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破风箱,笑着笑着就哭了,“他爹咽气前,拉着我的手说‘去村口等等贵儿’,我就坐在石头上等,从天亮等到天黑,雪下了一脚深,也没等来……”
阿芳悄悄退出去,帆布包在胳膊上晃悠。甄总听见她在巷口跟人打听什么,没多久,拎着块五花肉回来,肉上还沾着几根稻草。“村里的小卖部关门了,我在村头的杀猪匠家买的。”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在她脸上跳,“老太太说爱吃带皮的,我多炖会儿,让肉皮烂糊点。”
甄总蹲在院子里劈柴,斧子是借邻居的,木柄上包着层包浆。他把粗木头劈成匀称的小块,码在火笼边,像座小小的金字塔。老太太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说:“贵儿小时候也这么劈柴,总把斧子劈在脚边,吓得我直叫唤。”
肉香漫出来时,阿芳把铁锅端到火笼边的矮桌上,猪油在热锅里滋滋响。老太太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却把最大的一块肉夹给了甄总:“你吃,看你跑了这么远的路。”
“您吃。”甄总又夹回去,筷子碰在碗上,发出轻响。
夜里,阿芳在灶房的案板上给老太太缝棉衣,线是从自己围巾上拆下来的。甄总站在院里抽烟,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身上还有多少钱?”他低声问。
“除去来时的油费,剩三千二。”阿芳的针停了停,“我们总不能把钱都留下,万一车子坏了呢?”
“修车子可以等,老太太的药不能等。”甄总掐灭烟,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把整沓钱抽出来,“你明天去镇上给她买些治风湿的药,再买袋米,两壶油。”
“那我们回去的油费……”
“总会有办法的。”甄总望着屋里透出的灯光,老太太正坐在火笼边,把他们带来的苹果一个个擦干净,放进缺了口的瓷碗里。
第二天临走时,老太太拄着拐杖送他们到门口,手里攥着个布包。“这是贵儿小时候戴的长命锁,不值钱,你们带着。”她的手在抖,“等他回来,我让他去找你们,哪怕砸锅卖铁,也把钱还上。”
甄总没接,把钱塞进老太太的棉袄口袋里,口袋破了个洞,他用针线缝了三道。“锁您留着,等他回来给他。”
返程的路上,阿芳望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树,忽然说:“我刚才看见老太太把我们留下的肉,切成小块埋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了。”
“为啥?” “许是想等刘贵回来,给他吃吧。”阿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车开到湖北境内时,油箱见底了。甄总把车停在国道边的加油站,摸遍了全身口袋,只找出二十七块五。加油员是个扎马尾的姑娘,见他们望着油价牌发愣,忽然说:“我爸也是开厂的,去年倒了,欠了一屁股债。”她往油箱里加了五十块钱的油,摆摆手:“剩下的记我账上,你们赶路吧。”
回到东莞时,厂里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股东们坐在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的。“我们商量好了,”王胖子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把设备卖了,凑点钱给大伙发工资,散了吧。”
“不行!”甄总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我去借钱!” 他骑着自行车,跑了三十多家亲戚朋友家。表姐把给儿子娶媳妇的钱取了出来,纸包里裹着张纸条:“不用急着还,等孩子满月了,来喝杯喜酒。”老同学从箱底翻出个铁皮盒,里面全是零钱,硬币叮叮当当地滚出来:“这是我攒的私房钱,你别告诉你嫂子。”
腊月二十八那天,甄总把新做的牌子挂在厂门口——“东莞润泽公司”。阿芳在门楣上贴了副春联,是她自己写的:“雨润千苗壮,风拂万物生。”
大年初一的早晨,甄总被鞭炮声惊醒,出门时看见老张带着几个工人在扫雪。“甄总,河南的刘贵打电话来了!”老张举着手机,冻得直跺脚,“说他在深圳打零工,每个月能还两千,让您把银行卡号发过去。”
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落在“润泽”两个字上,镀上了层金边。阿芳端着两碗饺子出来,白雾在她眼前散开:“趁热吃,我在馅里放了点胡萝卜,甜丝丝的。”
车间里,有台机器突然响了起来,接着是第二台,第三台。甄总咬了口饺子,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常说的话:“雪下得越大,明年的麦子长得越好。” 他望着远处渐渐亮起来的天,觉得这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