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三月,干部一年一度的休假。
李牧回到了家乡,在城里见到了他的父亲,一年间,父亲老了许多,在心里儿子对父亲有了更多的心疼和牵挂。见完父亲,他又赶忙去到妻子那里,第一次见到了自己已经是三个月大的女儿。
那时候,全国各行各业都在肃清“四人帮”的流毒,拨乱反正,恢复正常的社会秩序。冬梅的父亲也被汉江钼矿组织部门隔离,正处于审查阶段。
几年前,总厂的厂长,一位在解放战争中从中原打到了海南岛,又参加过朝鲜战争,这么一位功臣,由于文化程度不高,说错了话,造反派就抓住不放,被靠边站了。冬梅爸虽然不是什么主要的造反派,但他属于那种见风使舵的人,批判揭发厂长他发过言,而且,他发言的内容都是一些捕风捉影,莫须有的东西,但具有一定的煽动性。原来他和他们处的处长关系融洽,后来,造反派也让处长靠边站了,在这件事上冬梅爸为了讨好造反派,背地里又使了个小心眼,等于趁人之危踹了处长一脚,最后,自己虽然不是处长,却如愿以偿地临时做了几天代理处长,风光了一阵子。
冬梅的父亲被隔离审查后,一家人情绪低落,不知如何是好,见到李牧回来,冬梅妈想叫女婿去厂里看看是什么个情况,因为,那时候,军人是政治正确的标签。
李牧见到了汉江钼矿的党委书记。书记为人很和气,也是个打过仗的老兵。他见李牧是个军人,自然也就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弄清了来意,那位书记非常坦诚地向李牧介绍了他岳父的情况:“他也没有什么大的实质性政治问题,但是,他这个人,人缘不好,群众对他很反感,意见很大。他太过于看重金钱,别人的钱,他想占有,他的钱,该给别人时,一分钱,他恨不得能能掰成几瓣。” 书记又说:“你来了,我给专案组说一下,尽快解除对他的隔离审查,让他回家。" 厂党委书记对岳父的评价,李牧当时也没有多想,两天以后,冬梅爸被解除了隔离审查回到了家里。
见到冬梅以后,她的情绪一直不太好,心情低落,遇事有些急躁和使性。李牧心里想,也许是妻子书读得少的原因所致,性格养成就这样,也就事事尽量顺着她,没过多地去想。
1968年,冬梅虚岁十八,由于她父亲是工厂的职员,为了照顾自己的员工,他们处长同意把冬梅招工,从农村安排她进了工厂的化验室,工作轻松,待遇又很好。考虑到冬梅是一个农村孩子,又只有小学文化,很快处长又同意把她送到武汉的一个专业实验室去学习化验技术。
冬梅在家里她是大孩子,下边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什么事儿都是只要爸妈一说,她就去做,也从不乱花钱,她每月的工资,每到发工资的日子,她爸爸就会去财务处领走,从参加工作多年来一直如此,她自己还从没有领过一次工资。冬梅在她的父母眼里,是个乖巧、听话、能生钱的孩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冬梅也想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有一些自己的生活空间。结婚前,她曾经和自己的父亲商量过,自己大了,花费也多了,同事们都是自己去领工资,而且,她的弟弟妹妹也都是自己从单位领取工资,她也想这样。
一天,她向父亲说,自己也想直接去领取工资。
“你弟和你妹他们俩如果也在钼矿工作,我不会让他们自己去领工资,我是家长。”理由也很简单,父亲直接回绝了女儿。后来,冬梅便不敢再吱声自己领工资的事儿了。
在结婚那件事上,尽管丈夫事后补上了父母所想要得到的结婚礼金,也做出了道歉,但冬梅爸妈心里头实际上仍然是不舒服,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嘴上虽然没再多说什么,但冬梅感觉得到,父母并没有原谅她的固执和不听话,三百元的礼金也并没有如她所愿,让自己的父母满意,父女之间话也逐渐地少了很多。
自从冬梅结婚怀孕以后,她就更想手头儿有点儿活泛钱,但又不敢和父亲再提自己去领工资这件事儿,她清楚,提也没有什么用。
1976年,国家主要领导人相继先后去世,唐山又发生毁灭性的大地震,国内政治博弈,形势并不平静。李牧他们部队暂时停止了干部的年度休假。想到妻子将要临产,他电汇200元钱到冬梅爸那里,汇款备注栏注明:“转冬梅”三个字。他主要的考量是,大冷的天,妻子拖着沉重的身子去邮局取钱不方便。
一天,传达室的值班见到上班来的冬梅爸:“老陈,有你的汇款单。” 冬梅爸说:“谁会给我汇钱。” 疑惑着,拿到了取款单,是女婿的汇款。
拿着取款单,200元钱,他有些喜出望外,班也顾不得上,转身回家去了。冬梅妈见到取款单,也是同样有些喜不自言,转念一想,欢喜之感又瞬间不见了踪影。钱是女婿汇给女儿的,白纸黑字:“转冬梅”,自己落不到手里。过了一会儿,看着丈夫说了声:“你先去把钱取出来再说。”
冬梅爸去了邮政局,两张五十元面额,十张十元的,十二张崭新的票子,整整200元钱。
老两口拿着这200元钱,心里都清楚,靠自己去攒,一年也不一定能攒出这200元钱。但这200元钱,老两口更清楚,女儿迟早一定会知道女婿给她汇款这件事,也一定会过来要,而且,为钱,和女儿之间过去已经有些不愉快。可到手的钱,哪能再让它出去,思虑之间,还是冬梅爸理解自己的妻子,于是直接而又干脆,对妻子说:“你不用担心,孩子是我们生的,这钱就是我们的。剩下的事儿,我来处理。” 随手把钱交到了妻子手里。
次日,冬梅爸去到了街上的粮店,买了够吃一个月的面,玉米面,小米什么的。这点儿面也没花几个钱,放到家里,做个样子而已。
冬梅爸等待着自己的女儿。
十几天以后,冬梅收到了丈夫的来信,才知道丈夫给自己寄了200元钱,寄到了自己的父亲那里。她哭了,她想,自己的父母可能早都已经收到了汇款,自己天天都在家里,但他们却只字不提,一声不吭。冬梅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可能不愿把丈夫的汇款给自己。
她并没有怪丈夫把钱寄到了自己的父亲那里,她既心疼自己的丈夫,也有愧疚,因为,丈夫一直并不知道自己的家里情况,她也觉着,不好张口把实际情况告诉李牧,所以,又只好闷在心里。但她思来想去,还是想鼓起勇气试着说服自己的父亲,争取父亲能够理解女儿,把丈夫寄来的200元钱给她,哪怕是一部分也行,要临产了,她确实也需要一些花费。
一天傍晚,冬梅坐到了父亲旁边,说收到了李牧的来信,而且,重复了丈夫的原话:”那200元钱是让爸爸转给你的, 你身子不方便,我又回不去……“。冬梅想和父亲商量一下,让父亲理解自己的女儿。冬梅爸一听,也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于是,面带微笑,领着女儿来到厨房,指着那些面,找个理由,而且,面也确实存在,又捂住了那200元钱。
冬梅和她的父亲,那一天晚上,各自心里都非常地不痛快,都有怨气。冬梅爸认为,孩子都是他们生养的,钱自然也应该是他们的。结婚礼金你们让我和你妈生气,几个月前想甩开我这个家长自己去领工资,现在又想从我手里要走这200元钱,冬梅爸越想越觉着自己的女儿是越来越不懂事了,由此,也就有了后来冬梅生产时她爸妈赌气甩手不管的情况。可冬梅认为,工资就算了,李牧寄的那200元钱应该是她的,而且信上也是这么写的。她想手里有点儿钱,也好给自己的孩子做些小衣服什么的,谁家的母亲没有点儿自己的心思。
冬梅的父亲觉得,一直乖巧听话的女儿慢慢地变得不那么顺从,可一直听话的女儿也觉着自己的父亲不该这样子做事儿。他们父女心里都在为钱的事情纠结,别扭。
而且,冬梅心里清楚,凡是父亲的意见,到母亲那里也必定会是一样。别人家的孩子,遇到什么事情可以使个性子,撒个娇,父亲不同意,可以找母亲告个状,都会有个回旋的余地,亲情的味道,家的温暖……。可在自己的家里,母亲坐在那里,虽然一言不发,但父亲的意见总会是母亲的心思,做儿女的,有个什么想法,在家里总是只有一条通道,没有商量。
钱,有时候会让人失去理智,任性地去处理问题,即便是至亲父女,也会因这糊涂的固执而赌气,甚至是冰冷无情,相互折磨和煎熬。
1976年岁末,冰天雪地,驼峰山漫山遍野披着银装,月湖湖面结成了冰,一年中迎来了最为寒冷的时候。
凌晨时分,冬梅在离家最近的医院迎来了女儿的出生,但天亮了,却一直不见近在咫尺的父母露面,直到上午十点左右,只有一个不太懂事儿的小妹妹在身边,别的人家生孩子,一家人老老少少,欢天喜地,照顾着产妇,生怕会有个什么闪失。
看看自己,冬梅有些伤感,想到了千里之外从军的丈夫,她想回婆家,于是,她让小妹回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家里。冬梅的父母一听女儿要回婆家坐月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本来,老两口是想借女儿生孩子的时候,冷落她一下,让她尝尝离开父母行不行,以后就不要再和父母计较什么钱的事儿了,只是想给女儿一点儿训诫,没想到女儿又提出了要回婆家,这下戳到了他们内心的痛处。
女儿因为钱的事儿和父亲的几次沟通谈话,冬梅爸妈早已怨气在心。你不是要去婆家吗,行,只当是我们没有你这个闺女,便使性从厂子里叫了一辆吉普车,人也没去,司机把她们娘俩送到了婆家。
钱让人忘掉了亲情,心里有的只是那点儿自己想得到的利益,天寒地冻,呵气成冰,有了四个孩子的父母却忘记了虚弱产妇应该得到的保护,甚至不愿去想,女儿产后已经过去了六七个小时却滴米未进的事实,全然不顾女儿娘俩的死活,冰冷的不是天气,是人心。
寒冬季节,冰天雪地,北风吹着雪花。冬梅年轻没有经验,也有些赌气,产后不到八个小时,仅仅穿着秋裤,未加任何的防护,抱着孩子,饿着肚子,坐着透风撒气的吉普车,颠颠簸簸从医院回到了婆家。到家几个小时后,冬梅便开始发高烧,李母知道,这是患上了当地人常说的产后风,弄不好会出人命,于是,一家人赶紧把她们母女俩送到了城里最好的医院。
儿子在外,母亲便承担起了为儿媳治病全部的艰辛和劳作,既心疼自己的儿媳,也疼爱自己的孙女,做起了全天候的陪护。
冬梅十几天的住院治疗,李母没白没黑,伺候着生病的儿媳。冬梅因发烧所致,奶水少得可怜,孙女一哭,婆母就只能忙碌,尽可能让媳妇多休息一下;付费取药,洗洗涮涮,老人家无怨无悔;夜里静下来后,她歪在冬梅的床边困一会儿……。公公送来了住院费,大姑姐奔波于家里和医院。一家人,无言的亲情,情真意切。
由于送医及时,高烧慢慢地退了,保住了冬梅的性命,事后也没有落下骨关节肿疼和其它的什么后遗症,人说,冬梅是捡回了一条命。
这次生孩子后住院有惊无险,看着婆婆一家人尽心尽力,感激之情心存却又难以言表,想想自己的父母,冬梅既有愧疚感也有抱怨,但又不能明说。
身体慢慢地恢复了,对自己的父母,作为女儿的她已经习惯于顺从,虽然有些想法,但纠结只能是压在自己心里,在她初始的意识里一些想法却常常和自己的父母想不到一块儿,但最后也都只能是按照父母的意愿了事儿。
在全国还没有建立医保统筹系统之前,国有企业正式职工的医疗费由企业全额承担,但住院期间要个人先行垫付,出院后凭单证在单位报销。
关于自己的住院费,冬梅清楚,全部费用都是公婆垫付,一二百元钱的住院费确实也不是个小数儿,婆家还有个80多岁的老爷爷,一家人就靠公公一个月三十几元的工资支撑。冬梅想,自己作为儿媳,工资不说了,丈夫寄给自己生孩子的钱也算了,可这一二百元钱的住院费用怎么说也应该还给婆婆,那都是婆家垫付的,而且,出院后全部费用发票都已经在工厂财务处报销了。可住院费用报销这么多天了,自己的父亲却一直不提这事儿,也不吭声。
那笔婆婆垫付的住院费,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冬梅心里。她既对婆婆在医院护理的辛苦满怀感激,又对自己父亲的反应深感不安。冬梅有些愧疚,思衬着哪天找个合适的机会和自己的父亲说说。住院费这件事儿她一直有些过意不去,冬梅的这份善良与怯懦已经内心纠结多日。同时,她也有些一厢情愿地认为,把公婆垫付的住院费还给婆婆,自己的父亲可能应该会同意,于情于理这都不为自己过分的要求,事情应该这样处理。
于是,一天晚饭后,冬梅洗涮完锅碗瓢勺,见父亲心情不错,便坐在父亲的身边,一边给自己的父亲捏肩捶背,一边试着和他商量住院费的事儿。
冬梅说,一是应该还给婆家,其次,这样做自己日后在婆家也好说话。冬梅提到了住院费,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理由,她爸爸甚至思考都没有思考一下,立马回了女儿说:“啊,报销的那点儿钱,都已经花完了,买面了。” 又是买面,似乎意在提醒女儿,你天天在家吃饭,不买面你吃什么?
至于冬梅的工资,在冬梅爸的意识里,那已经是自己天经地义的固定收入,那份钱,不是你的,你是我的,那份钱就属于我。
一句话,轻描淡写,和过去一样,又捂住了那哪怕是不该自己所得,但已经到手的钱。
冬梅爸在钱的问题上,永远都是这么干脆,寸步不让,抓一把流沙,一粒沙子也别想从他的指头缝里再流走。他的习惯是只进不出,钱只要到了他的手里,那就谁也别想从他手里再抠出一分钱。他要是能够从别人那里抠出一分钱,他就心里感到特别地满足和舒服,他对钱财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嗜好。
钱,冬梅又一次碰了个让她不解的软钉子,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父女之间,女儿也只好再次沉默了。她不敢争辩,但心里却认为不是那么回事儿,明明是个理儿,可到自己的父亲这里怎么就这么难办,她觉着,自己无法面对婆家人。
李牧见妻子愁眉苦脸,有时候,欲言又止,一点儿也不开心的样子,心想,她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夫妻两地分居,实属不易。可实际上李牧并不知道冬梅心情不佳的心结是什么。
冬梅曾问过丈夫,有没有转业回来的可能,李牧当时没有细问,也未置可否。
月湖北岸,一条弯弯的沿湖大道,两旁一排排挺直的水杉树,像是好客的夹道欢迎者,形成了一条整齐、绿色的长廊。道路北侧是驼峰山工业区各行政机关的所在地,1969年工业区被正式命名为月川市,行政区划县级。距离市政府不远处有一家科研机构——月川有色金属研究所,研究所设有几个专业研究处室、化学室、物理实验室和机加工车间、图书馆,还有情报室等。有色所的情报室配备有英、日、德、俄四种语言的翻译人员,并主办有一个学术性的专业刊物。
1978年改革开放后,我国外交政策开始转向和平发展,国内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国际局势已经从大国之间的冷战对抗状态趋于缓和,因此,李牧他们的专业定向培养分配也就成了遥遥无期的事情。
一个人的命运,会遇到许多的无可奈何,但是,任何人的命运,都会是和国家命运的大环境联系在一起的。国家的大局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个人命运也会面临着一个重新的选择。但任何人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都在自己手里。
根据当时军队的实际情况,主持中央工作的邓小平提出,军队需要“消肿”,以适应国内经济发展的大局。当时的部队,存在着大量需要解决的问题,除了“懒、散、软”之外,专业技术人员浪费的情况也是其中之一。一个哈军工弹道专业的毕业生,做着连队副指导员的工作;一个清华六六年电讯专业的毕业生,却在电台做修理技工,大材小用,或者根本没有用,专业人才浪费问题在部队普遍存在,而地方工厂和一些科研院所又急需大量的技术人员。针对这种情况,邓公在一次军队工作会议上强调:“凡是军队大专院校毕业生,专业不对口的,一律可以根据个人意愿转业到地方上去。”
李牧意识到,中苏两国关系的变化,是影响自己专业分配最直接的因素。潮起潮落,不如顺势转业到地方去,从事与经济建设相关的工作,或者做点儿学问,当一个大学老师,再或者去一个科研机构从事专业工作。结合自己的家庭情况,他想到了月川有色金属研究所,只要能专业对口,转业到月川也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想法清楚了以后,他向组织上提交了转业到地方工作的申请,选择了扬长避短、专业对口的人生之路。过了二十几天,团里找李牧谈话,问他愿不愿意到军区外训大队当教员,他最终选择了转业回乡。
不久,李牧的转业申请获得批准。离开那些可爱的人、那些淳朴的战士、那些有血有肉的战友,他也有些不舍。如果是战争年代,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部队,他也是个有血性的男人。
李牧如愿以偿,转业到了那家大山中的科研院所从事技术翻译工作。
转业后,他心中期盼着夫妻相互恩爱,能有一个安定祥和的家,同时,能够在追求知识的道路上有所造诣。
而冬梅得到丈夫决定转业的消息后,满心的欢喜,想到的却只是,自己一直以来的纠结和苦恼会随着丈夫的转业而画上句号,花钱不用再向自己的父母去要。
然而,环境条件的变化只是外部因素,理念修养,家教传承这些却都是内在的影响因素,冬梅没有了过去的烦恼,新的苦恼却仍然在等待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