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70年代的黄土高坡,被一场连绵的秋雨缠缠绵绵地笼罩着。雨滴像是攒了半载的怒气,一股脑儿地倾泻下来,重重砸在这片干裂得能看见道道深痕的土地上,每一滴都溅起浑浊的泥花,带着土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冷风更像是脱缰的猛兽,顺着沟壑钻来钻去,卷着路边枯黄的树叶,“沙沙沙”地在坡上打着旋,那声音听着就像一曲悲戚的调子,诉说着这片土地常年的贫瘠与日子的艰难。
就在这片风雨交织的土地上,有一个叫杨家沟的村庄。两孔挨得极近的破旧窑洞,只隔着一堵黄土墙,此刻正经历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序曲。窑洞里,昏黄如豆的煤油灯光拼尽全力,想穿透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却在浓密的雨幕里只能留下一团微弱的光晕,随风轻轻摇曳。就是在这样一个湿漉漉的秋夜,命运的线毫无征兆地将两个女孩牢牢缠在了一起——她们几乎同时发出清亮的啼哭,呱呱坠地,从此在这片黄土坡上,开启了两条看似平行却又时时交错的人生轨迹。
菊花出生时,接生婆用带着水汽的手擦了擦额头,扬声说了句:“是个闺女。”话音刚落,菊花的父亲陆丰田那双平日里总像蒙着层灰的眼珠里,“噌”地一下像是炸开了一串火星子,亮得惊人。前三个小子落地那会儿,他虽说也高兴,却只觉得是肩上的担子又多了个帮手,毕竟在生产队里,多个人就能多挣份工分。可这会儿,瞅着襁褓里那闭着眼还在吧唧小嘴的小模样,他突然觉得窑洞里那盏昏昏沉沉的煤油灯都比往常亮堂了十倍不止。他脑子里一下子就冒出早逝的老娘常挂在嘴边的话:“家里有朵花,日子就要发,才有盼头呐。”又想起村东头王老五家的丫头,铲柴回家就给爹洗头、洗衣服,晚上还端着热水给爹洗脚,那股子贴心劲儿,让他眼热了好些年。如今,自己也终于有闺女了!这股子高兴劲儿堵在喉咙里,像塞了团热棉花,烫得他既想咧开嘴笑,眼眶子又忍不住发潮,差点掉下泪来。
把孩子小心翼翼地递到婆娘面前时,陆丰田只觉得脚底下都发飘,像是踩在棉花上。瞅着婆娘苍白脸上那抹藏不住的笑,他忽然觉得以前扛着沉重的犁耙在地里翻土的苦,顶着毒辣辣的日头在麦地里割麦的累,都不算啥了。这丫头,就是老天爷赏给他的糖啊,再苦的日子,嘴里含着这颗糖,也能咬着牙熬过去。他试探着伸出手想去摸孩子的脸蛋,指尖的老茧刚碰到那嫩得像豆腐似的皮肤,娃就皱了下眉。陆丰田赶紧像触电似的缩回来,心里暗骂自己手糙——这可是能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疙瘩,往后家里的粗活重活,说啥也不能让她沾半点边。
女人刚经历过生产的阵痛,腹部的绞痛还一阵阵袭来,像有只手在里面拧。可当那声细嫩又清亮的啼哭钻进耳朵,她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就回来了。眼睛刚勉强睁开条缝,就急切地朝男人怀里望过去,心像揣了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怦怦”直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看清那团粉嘟嘟、软乎乎的小身子时,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这眼泪不是因为疼,全是欢喜的。前三个儿子落地时,她也高兴,可心里总觉得空着块地方,就像田埂上明明该开花的地方却光秃秃的。这下好了,这小丫头片子一睁眼,那空着的地方就被填得满满当当,踏实得很。她想起现在是深秋,前些天在沟边掐的野菊花,黄灿灿的,风吹霜打都挺着腰杆,多俊,多有劲儿啊。
她轻声说:“叫小菊花吧。”陆丰田赶紧点头,头点得像捣蒜,生怕慢了半分。接着就附和道:“这名字多好,又亲又俊,还带着股子泼辣劲儿,像你,也像这黄土坡上的日子——看着苦,实则有股子韧劲,能扎根。”女人想把孩子搂得紧点,又怕自己没力气,不小心压着她;想凑过去亲一口,又怕嘴里的浊气熏着她。只能定定地瞅着,瞅那小小的、塌塌的鼻子,瞅那闭着的、长长的睫毛,心里已经盘算开了:等出了月子,就用攒下的碎布给她缝个花肚兜,红的绿的都配上;再教她认墙上糊的报纸上的字,将来可不能像自己这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让人糊弄了去。父亲陆丰田就守在一旁,双手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新生命捧了起来。在那昏暗且跳跃的灯光下,他浑浊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喜,几乎是喊出来的:“老天爷开眼呐,给我赐福了个闺女!老天待我不薄!”他满脸的麻子,因为这股子高兴劲儿,此刻都挤成了一团,倒恰似一朵在贫瘠土地上努力绽放的粗粝花朵,虽不好看,却透着股顽强的生命力。
菊花母亲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菊花的降临,像是给这个平日里只有粗茶淡饭的贫寒之家,瞬间注入了一股别样的喜悦,甜丝丝的。菊花生下来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双眼皮十分明显,像画上去的似的,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昏暗又陌生的世界。在那个物资匮乏、家家户户都缺吃少穿、大人孩子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刚出生的婴儿大多紧闭着双眼,有的甚至满月许久,乃至四十多天才缓缓睁眼。菊花这股子活泼与灵动,在这片土地上,显得尤为珍贵,像是老天爷格外偏爱。
陆丰田把炕角挤作一团、睡眼惺忪的三个儿子往旁边推了推,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他们,然后将菊花轻轻安置在他们中间,一边拍着炕沿,一边感慨万千地念叨:“男女男女,人一辈子有男有女,这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呐!”菊花母亲幸福地眯起眼睛,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津津的额头,额头上还带着生产时憋出的红潮,嘴角却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满足的笑容。在这个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小山沟里,对一个女人来说,儿女双全就是最大的幸福,是能拿出去跟人念叨的资本。窗外的雨点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户纸,“吧嗒吧嗒”,像是在为这个家奏响一曲幸福的乐章。即便窑洞破旧,土坯墙上满是岁月冲刷出的斑驳痕迹,墙角还有蜘蛛结的网,此刻却也被这股子喜悦填满,处处透着温馨。
然而,仅仅一墙之隔,另一孔窑洞里的气氛却是天差地别。山花的降生,不仅没带来半分喜悦,反倒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咚”地一声压在了父母的心间,喘不过气。父亲杨万年的手指刚碰到山花冰凉的小脚丫时,心里“咯噔”一下,像是突然踩空了土崖,整个人都往下坠。接生婆那句“又是个丫头”,像根冰锥子,带着寒气,直直扎进他心窝里,冻得他半天说不出话。
杨万年机械地给孩子裹着襁褓,手抖得厉害。这抖不是因为欢喜,是因为慌,是因为愁。五个丫头片子已经快把这个家吃空了,锅里的稀粥一天比一天薄,能照见人影;冬天的棉衣补丁摞着补丁,里子的棉絮都成了疙瘩;队里分的口粮,紧巴巴的刚够塞牙缝。这第六个,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啊。他瞅着炕上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的婆娘,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这几年就没从月子里真正缓过来过,刚能下地就跟着队里上工挣工分,腰弯得像张拉满的弓,直都直不起来。这下,又得遭罪了。
夜里躺在炕上,杨万年听着身边婆娘压抑的、不敢放声的哭声,听着炕另一头几个丫头翻来覆去的窸窣声,眼睛瞪得生疼,一点睡意都没有。屋顶的茅草被风刮得“呜呜”响,像谁在暗处哭,听得人心烦意乱。他数着炕沿的裂纹,一条,两条,三条……数到后来,脑子乱成一团麻,理不出个头绪。再添张嘴,冬天的柴肯定不够烧了,孩子们得挨冻;开春的种子钱还没着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地荒着;大丫头的裤子已经短了半截,露着脚踝,二丫头的鞋底子磨透了,脚趾头都快露出来了……这些事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来转去,压得他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只想找个地方大喊一声。
他好几次想对着黑漆漆的屋顶喊几句,可张了张嘴,最后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满身的无力。生不出儿子,他觉得自己在村里都抬不起头,走路都得靠着墙根走,怕被人指指点点。可看着身边这些一个个瘦得像豆芽菜的丫头,他又狠不下心来。她们也是自己的骨肉,是从婆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身上都流着杨家的血。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得脸颊火辣辣地疼——没用的东西,连个让日子好过点的法子都想不出来!
听到“第六个闺女”这几个字时,山花母亲只觉得浑身的血“唰”地一下全凉了,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心。刚生完孩子的虚弱感,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冷意取代,那冷像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冻得她牙齿都开始打颤。
她不是不疼闺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她都舍不得。可在这黄土坡上,没有儿子,就像地里没有根的草,风一吹就倒,谁都能欺负。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松垮的肚皮,想起村里李家,就因为没儿子,家里没个能挣工分的壮劳力,一年下来总决算,他家分的口粮总是最少的,全家人饿得面黄肌瘦,被人背后笑话“绝户头”。
老人们常说“七仙女送子”,她一直把这话当圣旨似的信着。怀这个时,她偷偷在枕头底下压了根红绳,盼着能带来好运,夜里还梦见过好几次抱个胖小子,那小子笑得咯咯响。可现在,梦碎了,碎得连个渣都没剩下。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的湿痕。她不敢放声哭,怕男人听了更心烦,也怕吓着炕上已经睡着的丫头们。可心里的委屈像涨潮的水,一波波涌上来——她为这个家生了一个又一个,落下一身的病,腰是疼的,腿是肿的,日子却越来越难,连个盼头都快没了,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她侧耳听着男人在炕那头唉声叹气,听着外面没完没了的雨声,心里像堵着块大石头,沉得厉害。也许,真该听村里人的劝,把这丫头送人?送到山外条件好点的人家,总比在这儿跟着受穷强。可刚冒这个念头,她就赶紧打住,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怎么舍得?她悄悄伸出手,摸了摸身边婴儿温热的小身子,那小小的、均匀的呼吸拂过她的手,眼泪流得更凶了,怎么擦都擦不完。父亲杨万年坐在炕沿,粗糙的大手一边机械地给孩子包裹襁褓,一边有泪水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砸在破旧、打着好几个补丁的炕席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慢慢扩大。母亲看着丈夫这副模样,心里一紧,忍着产后的剧痛,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问道:“是男娃还是女娃?”那声音里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不安。
父亲长叹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刚干完重活,声音里满是无奈与疲惫,仿佛被生活抽干了所有力气:“别想了,好好歇着吧,咱这命呐,已经第六个闺女了,认了吧。”
母亲顿时悲从中来,积攒了许久的情绪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说道:“听老人说,生够七个闺女,下一个保准是男娃,咱都快盼出头了……”说着,便忍不住哽咽起来,肩膀微微颤抖,泪水浸湿了身下破旧的棉被,她的手紧紧揪着被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显出几分狰狞。父亲杨万年无奈地喃喃:“可别再生了,我不忍心看你再遭罪,这么多孩子,咱拿啥养活?别再信那些没影的话了。”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望着窑洞斑驳的墙壁,仿佛在那片土黄色里能找到生活的答案,可墙壁只是沉默地立着,什么也给不了他。
山花的到来,像给原本就贫困窘迫的家庭又添了一块重石,让日子愈发艰难。五个姐姐安静地挤在炕的另一头,大的不过十几岁,小的才刚会走路,个个都神色黯然,大气都不敢出,连呼吸都放轻了。大姐紧咬着下唇,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双手像钳子一般紧紧抱着最小的五姐,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还不时低声呢喃:“妹妹乖,别出声,睡着了就不饿了。”眼睛却像只受惊的小兽,警惕地时不时看向父母那边,生怕五姐哭闹起来,惹得父母更加心烦。整个屋子都被一层厚厚的阴霾笼罩着,昏黄的灯光在土窑洞中摇曳,光线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每个人都被一种无形的忧愁与痛苦紧紧束缚着,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娘生孩子时,大姐就竖着耳朵在隔壁炕听动静,心一直悬着。听到爹那句带着绝望的“第六个闺女”,她心里“咯噔”一下,手一抖,怀里抱着的五妹差点滑下去。
她赶紧把五妹搂得更紧了,手心里全是冷汗,黏糊糊的。她知道,这个妹妹的到来,意味着家里的粥会更稀,稀得能数清米粒;意味着她身上这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服,要穿更久才能换新的——其实所谓的新衣服,也不过是姐姐们穿旧了改的;意味着冬天烤火时,分到她手里的煨炕的牛粪会更少,得缩着脚睡觉。以前娘生五妹时,队里的胖婶就指着她们姐妹几个骂:“赔钱货,焦火棍,没用的东西。”现在又多了一个,那些难听的话肯定会像刀子一样,一句句扎过来,扎得人心里淌血。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点淡淡的血腥味,才稍微压下心里的恐慌。她是大姐,得护着妹妹们。她轻轻拍着五妹的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那是娘以前教她的。眼睛却像只受惊的小兽,警惕地盯着爹娘的方向。她怕娘哭,娘一哭,她心里就慌;怕爹发火,爹发火时会摔东西;更怕他们说出“送人”那两个字。前几年,三妹就差点被送给山外一个没孩子的人家,是她抱着爹的腿哭了一天一夜,把嗓子都哭哑了,才把妹妹留下的。
她趁着爸妈不注意,偷偷看了眼那个裹在破布里的小婴儿,那么小,那么软,闭着眼睛,小小的嘴巴还在动,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给这个家带来了多少愁。大姐心里酸酸的,像被什么东西泡着,悄悄想:没事,以后我多割点猪草,能多换点工分;多拾点柴火,冬天就不用挨冻;我少吃饭,把口粮省给妹妹们,总能把这个小的养活的。
为了生儿子,山花母亲给几个女儿按的乳名:三姐叫招弟子,四姐是盼弟子,五姐托儿子,山花刚开始母亲给按的乳名叫引弟子。
午夜时分,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仿佛要把这黄土坡上所有的尘土都冲刷干净。雨滴敲打着屋顶的茅草,顺着茅草的缝隙滑落,在地面上汇聚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微弱的天光。山花父亲把家人都安顿睡下了,自己却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像揣着块石头。他眉头紧皱,像拧成了一个疙瘩,双眼直直地瞪着窑洞黑漆漆的顶部,那里有几处漏风的地方,能听到风声。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揉搓着衣角,发出簌簌的声响。看着身边几个女儿或睡或醒的面容,想着这个刚出生的孩子依旧不如所愿,再想想家里揭不开锅的日子,生活的压力如大山般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风声、雨声、树叶拍打门窗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声声都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心。这个夜晚,对他来说无比漫长,仿佛看不到尽头。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低声喃喃:“这往后的日子,到底该咋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