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级开学那天的风,裹着黄土坡的沙粒,刮得泥坯教室的塑料布窗户“哗哗”响。边角的破洞漏进风,卷起地上的粉笔灰打旋。山花蹲在门槛上数蚂蚁,蚂蚁搬家的队伍从墙根爬到砖缝,细细密密的,像极了课本里画的“人”字雁阵。讲台上,王老师正用断了半截的粉笔在黑板上画:“镇上的新学校,窗是玻璃的,太阳一照,能映出人影儿!课本也新,字大,插图里的天安门红得发亮……”他顿了顿,粉笔头在黑板上顿出个白点:“我一个人,最多把你们教到四年级。你们六个,去镇上民族班插班,那条件比咱村好十倍,老师都是大学文凭——在这儿耗着,我就把你们耽误了。”
山花的手指猛地顿住,捏死了一只正爬过指尖的蚂蚁。塑料布窗户的破洞漏进风,吹得她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痒得心慌。她突然站起来,凳子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惊得全班人都回头:“老师,我能去吗?”
教室里的嗡嗡声戛然而止。五双眼睛齐刷刷砸过来,有好奇,有羡慕,还有小虎眼里那点“你也配”的不相信。山花的脸腾地红透了,像被灶膛火燎过,赶紧低下头,手指绞着粗布衣角——那衣角上打了块补丁,是母亲用父亲磨破的旧蓝布衫改的,针脚歪歪扭扭,边缘还脱了线。
“山花一个女孩子,”后排的二柱小声嘀咕,声音却够全班听见,“咱们家离镇上五公里呢,还要过河,她能走?”
她把脸埋得更低,耳朵却竖得像兔子,连王老师鞋底蹭过地面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王老师走过来,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头,掌心的老茧蹭得她头皮发麻:“想去就去试试,读书是好事,不分男女。”
那天晚上,山花把王老师的话嚼了又嚼,嚼得比玉米糊糊还烂。她蹲在灶台前帮母亲烧火,火光舔着锅底,映得她眼睛发亮,像盛了两簇小火焰:“娘,玻璃窗能照见人影儿呢,比咱家门上的破镜子清楚多了。”
母亲搅着锅里的糊糊,木勺碰到锅沿,发出“当当”的闷响:“远。五公里路,你走得动?”
“我能走!”山花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噼啪”炸开,溅在她裤腿上,“我每天早点起,鸡叫头遍就出门,肯定不迟到。”
“河开春就涨水。”母亲的声音低了些,木勺停在半空,糊糊顺着勺沿往下滴,“去年涨水,把河堤冲跨了许多。”
“水浅的时候,我能踩石头过;水大了,我就绕路走山梁!”山花的声音带着点颤,却没低头,仰着脸看母亲,“妈,我想看看玻璃窗外的太阳,想摸摸新课本。”
母亲没再说话,只是把糊糊舀进粗瓷碗时,手晃了晃,洒出来的几滴在灶台上洇开小印子,像没擦干的泪。她把碗推给山花,碗沿碰着山花的手,烫得她缩了缩,心里却暖烘烘的。
这样的念叨持续了半个月。山花每天放学后把牛赶到坡上,就坐在田埂上数日子,数到第三十一天清晨,母亲终于松了口。
“去吧。”母亲把连夜缝的花布书包塞给她,书包带子上绣着朵山丹丹,针脚歪歪扭扭,却是用染红的棉线绣的,红得扎眼,像坡上开得最艳的花,“但记住,水大了就回来,别逞强。书能读一辈子,命只有一条,听见没?”
山花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心里却甜得像含了块糖。她没等母亲说完就往外跑,布鞋踩过院子里的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却比穿了新鞋还快活。她跑两步就回头喊:“娘,我放学就回来喂牛!”母亲站在门口,手搭在额前望着她,像棵守在村口的老槐树。
春末的河,是条温顺的蓝绸子。山花踩着河里的石头过河,水刚没过脚踝,凉丝丝的,能看见水底圆滚滚的鹅卵石,有的白,有的青,还有块带着红纹的,像菊花那块写字的红石头。她总爱蹲下来摸那石头,指尖能感受到水流的纹路,像课本上的波浪线,滑溜溜的。
书包里装着母亲蒸的玉米面馍,用蓝布手帕包着,四角都掖得严严实实,生怕漏了气。她舍不得吃,一路攥着,到学校时手帕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馍馍还是热的。课间休息,她把馍掰成小块分给同桌唐朝阳和前桌的李新月,看着他们吃得香甜,自己咽了咽口水,说:“我早上在家吃了两个鸡蛋,不饿。”其实灶台上的鸡蛋,是母亲特意留给生病的父亲的,她连蛋壳都没碰过。
唐朝阳总爱和山花玩。山花的橡皮是用剩下的铅笔头削的,黑黢黢的,顶端还缺了个角,却擦得干净。唐朝阳的橡皮是城里亲戚给的,白得发亮,像块小年糕,却总擦不干净,还会在本子上留下白印子。“你的橡皮比我的好用。”唐朝阳把自己的白橡皮往她手里塞,手指戳了戳她的黑橡皮,“换不换?”山花赶紧把黑橡皮递过去,摇着头笑:“送你,我再做一个就行。”她知道,唐朝阳是看她的橡皮太小太旧,故意想送她个好的——唐朝阳的父亲在银行工作,他们家的日子,是山花想都不敢想的。
那次唐朝阳领山花到她家,山花进门就傻了眼。铁大门刷得锃亮,太阳一照,晃得她睁不开眼,比起她家那个用碎木板钉的破木门,真是天壤之别。她家的木门大小板不一,门扣是母亲用梳头掉的头发拧的绳子,她力气小,总缠不好,门缝宽得能钻过猫,晚上做梦都怕门没关好,有野兽进来。
唐朝阳家的院子是用蓝色的砖铺的小路,从大门到上房,再到厨房,像在院子里绣出的花蔓。院中间有个小花园,种着指甲花和月季,开得正艳。窗子都是玻璃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比王老师说的还亮。门帘是用三色布缝的方块,红的、绿的、黄的,特好看。唐朝阳的姐姐正在缝纫机上绣鞋垫,她梳着两个长辫子,辫梢系着粉绸带,脸白净得像刚剥壳的鸡蛋,笑起来时,脸颊两边的酒窝像盛了蜜。山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姐姐们,被太阳晒得油黑,辫子总扎着用黑线搓的头绳,衣服上补丁摞补丁,手指粗得像老树枝。她盯着唐朝阳姐姐头上的粉红色塑料发卡,那发卡上还嵌着颗小珠子,晃得她移不开眼睛,直到唐朝阳把一块烙馍塞在她手里,她才缓过神。
那烙馍是唐朝阳姐姐在炉子上烙的,金黄金黄,上面撒着芝麻,咬一口,渣子会掉一地,她赶紧用手捧着吃。蓬松的馍馍在嘴里化开,带着麦香和芝麻的香,是山花长这么大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她嚼着嚼着,突然想起爸妈,要是能让他们也尝一口,该多好啊!
可伏天的雨是头野驴,说疯就疯。那天清晨,山花推开木门,就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河对岸的玉米地只剩个模糊的绿影子,平日里踩脚的石头滩被黄浊的浪头吞了,浪头卷着白沫,“轰隆轰隆”拍打着岸边的柳树,把枝条抽得“噼啪”响,像是谁在河底擂鼓。
她背着书包在河边转了三圈,鞋底子沾了厚厚的泥,重得像绑了块砖。书包里的算术本是新的,李新月老师昨天特意在扉页写了“进步”两个字,字迹龙飞凤舞,像只展翅的鸟。她摸了摸那两个字,指尖能感受到纸页的凹凸,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得慌。
“能过。”她对着河水说,声音被浪头吞了半截,却给自己壮了胆。
她选了处河面最宽的地方,那里水流看着缓些,像母亲揉面时没揉开的软面。脚刚伸进水里,一股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像无数根细针扎进骨头缝,她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从脚脖子起,一路爬到后颈。水没过小腿时,裤腿被冲得紧紧贴在皮肤上,沉甸甸的,像绑了块湿棉絮。她张开双臂,像走平衡木那样慢慢挪,眼睛死死盯着对岸的那丛蒿草——那是她的目标,就像盯着黑板上的生字,不敢有半点分神。
走到河中间,突然一个浪头掀过来。水猛地涨到胸口,她像被一只大手攥住,脚下的淤泥“噗嗤”一声滑开,整个人往前扑去。“妈呀!”她尖叫着,手在水里乱抓,抓到的只有滑溜溜的水。书包在背上颠得厉害,她却下意识地把它往怀里搂——那里有她的课本,有王老师写的“进步”,还有昨天刚学的“学海无涯”,她不能丢。
不知被冲了多久,她的脑子像灌了浆糊,嘴里灌满了又苦又涩的水,咸得像眼泪。就在她快要松开手时,指尖突然碰到了一簇硬邦邦的东西——是岸边的狗尾草!那些平日里被她编成小兔子别在书包上的草,此刻却像钢绳一样结实。她死死攥住,指甲抠进泥里,血珠混着泥水渗出来,她却感觉不到疼,只顾着往上爬。膝盖在石头上磕出青印,衣服裤磨破了洞,露出的皮肉在水里泡得发白,像泡胀的馍馍。
等她终于趴在岸上时,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烟袋锅子的“砰砰”声惊醒的。张大伯蹲在她面前,烟锅里的火星在雨里明明灭灭,映得他满脸皱纹像刀刻的:“傻女子,命比书金贵!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娘咋办?”他的衣服滴着水,是刚骑马过河时沾的,水珠滴在山花脸上,凉丝丝的,却让她清醒了不少。
山花这才发现,自己怀里还紧紧抱着书包。书皮被水泡得发皱,像朵打蔫的花,但里面的本子还没湿透,只是边角卷了起来。她的一只布鞋不见了,光着的脚丫在泥地上蹭出红印,混着草屑和血珠,看着触目惊心。
“我送你回家。”张大伯把她抱起来,往马背上一放。老马“咴儿”地叫了声,小心翼翼地踩着水往对岸走,水花溅在山花脸上,她却觉得比母亲的手还暖。张大伯的手扶着她的腰,粗糙的掌心带着烟草味,让她想起父亲——父亲没生病时,也总这样扶着她,带她去坡上看野菊。
到家时,母亲正在院子里翻晒草药,看见她被张大伯抱回来,手里的簸箕“哐当”掉在地上,草药撒了一地。“我的娃啊!”母亲扑过来搂住她,手摸着她冰凉的脸,眼泪打湿了她的衣领,“咱不上了,做庄稼人也是一辈子!”
山花急了,拽着母亲的衣角直晃,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却不肯松手:“娘,我要上!你看,课本没湿,还能接着用!”她把书包举得高高的,手还在抖,眼里却亮得像星星。
母亲看着她怀里的书包,又看了看她膝盖上的血痕,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裹着心疼和无奈:“你这犟脾气,随你爸年轻时。行,咱上,但下次水大,说啥也不能过了,听见没?”山花使劲点头,眼泪“吧嗒”掉在书包上,把绣着山丹丹的带子洇得更红了。
冬天来得比往年早,入冬那天,河面上就结了层薄冰。冰面像块碎了的镜子,上面浮着层冰水,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仿佛下一秒就会裂开,把人吞进冰窟窿。
山花没有雨鞋。母亲把父亲的旧胶鞋改小了给她,鞋帮硬得像铁皮,磨得脚踝生疼,却比光脚强。可冰水里走一趟,鞋里灌满了冰水,冻得脚指头像猫咬似的疼,每走一步都钻心。她试过在鞋里垫干草,可走不了几步,干草就被踩成了泥,反而更冷,冻得她直跺脚。
后来她索性光脚过河。
脚刚伸进冰水里,那股冷劲儿就像无数根针往骨头缝里扎,她浑身抖得像筛糠,牙齿咬得“咯咯”响,却不敢停——迟到了,老师会罚站,她不想错过半点上课的时间。河底的石头冻得发僵,棱角硌得脚底生疼,她却只能咬着牙往前走,一步,又一步,心里默念着课文:“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好像念着念着,脚就不那么疼了。水花在脚后泛起白泡,脚冻得发紫,像两块硬邦邦的冻洋芋。
等她挪到对岸,脚已经没了知觉,塞进胶鞋里半天都缓不过来。她只能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把脚揣进怀里焐,等知觉慢慢爬回来。那时候,脚会变得又麻又痒,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她却不敢动,怕一松手,那点从胸口蹭来的暖意就跑了。有次焐得太急,脚麻得站不起来,还是路过的放羊老汉把她扶起来,送了她一截干柴暖手。
最黑的是清晨。天还没亮,星星还钉在天上,像被冻住的泪珠,闪着冷光。山花摸着黑出门,手里攥着个火把——是母亲用松脂和柴禾做的,火苗窜得老高,却暖不了多少地方,风一吹就歪歪扭扭,像随时会灭。山路黑沉沉的,两旁的树影像张牙舞爪的怪物,风一吹,树枝“呜呜”地叫,像有人在后面哭。她吓得不敢回头,只能攥着火把往前跑,火把的火星溅在裤脚上,烧出一个个小洞,她却感觉不到疼,只顾着跑,跑着跑着就哭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没等滴到地上就冻成了冰珠,贴在脸上凉飕飕的,像小虫子在爬。
后来她叫上了家里的大黑狗。
大黑是条半大的土狗,黑棕色的毛,耷拉着舌头,看着憨实。起初它挺乐意,走在她前头,时不时回头看看她,尾巴摇得像朵花,还会对着黑影吠两声,替她壮胆。可天越来越冷,山路越来越黑,大黑也犯了懒,走几步就趴在地上,任凭山花怎么拉都不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大黑,走嘛。”山花蹲下来,掏出母亲给她准备的馍馍,掰了一小块递过去,馍馍上还留着她的牙印——那是她中午的口粮,“你陪我去学校,剩下的都给你,好不好?”
大黑叼着馍馍,尾巴摇了摇,总算肯走了。它走在火把前头,鼻子在地上嗅来嗅去,时不时停下来对着黑影吠两声,像是在跟那些“怪物”较劲。山花跟在后面,心里踏实多了,连风的声音都不那么吓人了。
就这么一路哄着,到学校时,山花的馍馍也喂完了。中午同学们都拿出馍馍啃,麦香飘满了教室,像刚割的麦子堆在屋里。山花趴在桌上,假装睡觉,肚子却饿得咕咕叫,声音响得像她那本缺了页的算术书在“翻页”。同桌小明看出了端倪,把自己的馍馍掰了一大半给她,馍馍上还带着芝麻,香得钻鼻子:“给,我妈今天做了俩,我吃不完。”
山花红着脸摆手:“不用,我不饿。”话刚说完,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声音响得连前排同学都回头看。她赶紧用手按住肚子,脸烫得像火烧,眼泪差点掉下来——不是委屈,是不好意思。小明把馍馍塞到她手里,眨眨眼:“快吃吧,不然该凉了,凉了不好吃。”她捏着温热的馍馍,心里暖烘烘的,咬了一小口,觉得比唐朝阳家的烙馍还香。
有一次,父亲那块修了又修的电子表走快了。山花摸着黑出门,到学校时,校门还关着,传达室的灯都没亮,只有远处的鸡叫传来,一声,一声,两声,在寂静的山坳里飘得很远。她靠在校门口的榆树上,火把早就灭了,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木棍,握在手里凉冰冰的。风从校门缝里钻进来,吹得她头发乱飞,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就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梦里,她又回到了夏天的河边。她和菊花举着红石头在泥地上写字,红色的痕迹像一朵朵小花,风吹过,花瓣都在晃,引得蚂蚁在旁边爬来爬去。王老师站在讲台上念课文,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她课本上投下亮闪闪的光斑,她伸手去抓,却只抓到满手的阳光,暖得像母亲的怀抱。
“这娃,咋睡在这儿?”
山花猛地睁开眼,看见传达室的李大爷举着灯笼站在面前。灯笼的光黄澄澄的,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像爷爷坟前的那盏长明灯,昏黄却踏实。“快进来,外面冷,冻坏了可咋上课。”李大爷拉着她的手往传达室走,他的手粗糙却暖和,像父亲没生病时冬天给她暖手的样子。
传达室的火炉烧得旺,火苗舔着炉壁,发出“噼啪”声,把屋里烘得暖暖的。李大爷给她倒了杯热水,水汽袅袅,模糊了她的眼。她捧着杯子,指尖慢慢暖和过来,突然想起母亲在灶台前给她烤馍馍的样子——馍馍烤得焦黄,咬一口能烫得直吸气,可心里却暖烘烘的,连带着冬天的寒气都散了。
“以后来早了,就来我这儿等,别在外面冻着。”李大爷坐在炉边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我孙女跟你一般大,也在镇上上学,每天天不亮就往学校跑,跟你一样犟。”山花点点头,喝了口热水,热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她眼睛发酸。
辍学的念头,是在那个飘雪的冬日钻进心里的。
那天她照例光脚过河,冰面突然“咔嚓”裂了道缝,像谁用斧子劈了一下。她的脚猛地陷进冰窟窿里,刺骨的冷水瞬间灌满了裤腿,像无数条小蛇往肉里钻,冻得她浑身发僵,连尖叫都喊不出来。她挣扎着爬上来,整条腿都冻得失去了知觉,像根硬邦邦的木头,连弯曲都费劲。她坐在雪地里,看着河水从裤腿往下滴,滴在雪地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眼泪落在纸上,慢慢洇开。
回到家,她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总听见课本在说话,一会儿说“春天来了,小草绿了”,一会儿说“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还有王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念叨“读书是好事”。母亲坐在她床边,一边给她敷毛巾,一边掉眼泪,眼泪打湿了她的手背,滚烫滚烫的:“不上了,咱真不上了。你几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缺人手,你已经15岁了,在家帮妈干农活,不比上学差。”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烧得晕乎乎的,只觉得眼皮重得像灌了铅。烧退了之后,她照样牵着牛往沟里走,只是路过学校时,脚步慢了些,耳朵竖得像兔子,想听听教室里的读书声——那声音像磁石,总把她的心思往里面拽。可她知道,自己的鞋上沾着泥,裤腿上还带着雪水的痕迹,已经不配走进那个干净的教室了。
牛绳在掌心勒出红痕时,她总想起教室里的粉笔灰。那时候她的手心是干净的,只有握铅笔磨出的薄茧,不像现在,指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泥,指甲缝里的黑垢,用皂角洗三遍都洗不掉,搓得手指生疼,也搓不干净。
沟里的泉水泛着碎银似的光,老黄牛埋头喝水,尾巴甩得“啪嗒”响,溅起的水珠落在山花手背上,凉丝丝的。她踮脚望了望坡上的路,母亲该还在麦地里——母亲的腰不好,弯久了就直不起来,每次从地里回来,都要扶着门框“哎哟哎哟”半天,揉着腰才能慢慢挪到炕边。晚潮打湿的裤脚还没干,贴在腿上凉飕飕的,她却把牛绳攥得比课本还紧——牛要是跑了,母亲肯定会拼命追,又要受累。
最怕的一次,牛翘着尾巴,从十米高的埂子上跳了下去,撒欢似的往川道的公路上跑。她和母亲在后面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连喊都喊不出声。最后还是路过的拖拉机师傅帮忙,才把牛拦住。那次追牛,把她和母亲累得瘫在地上,只有嗤嗤的出气声,半天缓不过来。从那以后,饮水时她总要小心翼翼地牵紧缰绳,后来父亲实在没办法,买了个鼻钻子,穿在牛鼻子上,大犍牛才乖顺许多。
“山花这丫头,比石头还实诚。”二婶挎着篮子路过,篮子里的野菜绿得发亮,是刚从坡上挖的。山花抬头笑了笑,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贴得紧紧的。她想说其实不累,话到嘴边却成了“我妈腰不好,多干点她就能歇会儿”。老黄牛喝完水,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她赶紧拽着绳往回走,牛蹄子踏过黄土路,声音像谁在敲鼓,踩出一溜串月牙形的脚印,在身后延伸得很远。
扫牛槽时扬起的草屑迷了眼,她揉了揉,眼里涩得发疼,却还是继续往石槽里添新割的苜蓿。苜蓿绿油油的,带着露水的湿气,是老黄牛最爱吃的。铲子碰到圈里的牛粪,发出沉闷的声响,和她以前背课文的语调有点像,慢悠悠的,带着股执拗劲儿。担土垫圈时,扁担压得肩膀生疼,勒出深深的红印,她想起老师说“书山有路勤为径”,那时她以为路是用课本铺的,干干净净,洒满阳光;现在才知道,路是用脚底板在泥里踩出来的,沾满了土,带着汗,还有数不清的疼。
炊烟从烟囱里钻出来时,母亲扛着锄头回来了。锄头把上沾着泥,母亲的裤脚也湿了,沾着草屑。山花把洋芋面端上桌,看着母亲手上裂开的口子——那些口子像田埂上的裂缝,深深浅浅,盛着晒透的阳光和没说出口的疼,一到冬天就会渗出血,用胶布缠了一层又一层,还是会疼。饭后洗碗的水声里,她总听见课本在箱子里轻轻响,像谁在翻页,一页又一页,翻得她心里发慌。
辍学那天,她把课本一本本码进木箱。语文书的封面被雨水泡过,皱得像母亲的额头,边角都卷了起来;算术书里夹着片柳叶,是去年秋天和唐朝阳在操场捡的,现在已经干得发脆,一捏就碎;还有那本图画本,上面画着她想象中的天安门,红墙黄瓦,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北京”两个字。她摸了摸扉页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行字,指尖突然发颤,像触到了烧红的烙铁。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像极了课堂上的喧闹,可她知道,那些声音再也不属于自己了。她把木箱盖好,压上块石头,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关于读书的念想,都压在箱底,不再冒出来。
夜里在昏暗的灯泡下,她还是忍不住掀开了箱子,把课本抱出来。妹妹凑过来,小手指着插画里的天安门,眼睛亮晶晶的:“姐,这是啥?红红的,真好看。”山花的声音有点哑,喉咙像堵了团棉花:“是北京,是咱们国家的首都,那里有好多高楼,还有不用油灯的屋子。”她开始给妹妹念课文,念“春天来了,小草绿了”,念“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念到“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时,眼泪滴在书页上,晕开一小团墨迹,像朵小小的乌云。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摊开的课本上,字里行间都泛着淡淡的光。山花望着墙上母亲的影子,她正在搓麻绳,手指上下翻飞,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把日子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她突然握紧妹妹的手,指腹擦过课本上凹凸的字迹——这些字在黑暗里发着微光,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着一场雨,就能顶破土皮,长出新的芽。
第二天一早,她照样牵着牛往沟里走。牛绳在掌心勒出的红痕又深了些,但她的步子比往常稳。路过学校时,朗朗的读书声飘出来,像风吹过麦浪,哗啦啦的。她停下脚,在心里跟着默念:“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风掠过麦田,掀起层层绿浪,像极了课本里写过的大海,广阔又温柔。
因为姐姐们都出嫁了,家里的担子落在了母亲肩上,山花不得不放弃上学,开始跟母亲一起扛起这个家。她知道,她的求学路停在了这个飘雪的冬天,但那些课本里的字,那些关于春天和远方的念想,像埋在心底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在某个清晨,悄悄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