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雨终于停了,太阳挣扎着从东山头露出脸来。光线微弱,却带着一丝暖意,洒在湿漉漉的大地上,给黄土坡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大队长高万德站在村口最高的崖畔,双手拢在嘴边,扯开嗓子大声喊:“社员们注意啦!今天都去冒冒嘴那块割糜子!糜子被寒霜打蔫了,倒伏了会全烂在地上,得赶紧抢收,再下雨可就全烂在地里喽!”喇叭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在清晨的空气里打着旋儿,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人们不敢耽搁,纷纷扛着镰刀、背着背篓,脚步匆匆地往地里赶。田埂上瞬间热闹起来,脚步声、农具碰撞声混在一起,还夹杂着东一句西一句的议论。那个出了名尖酸刻薄的胖女人,仗着自己嗓门大,扯着嗓子开了腔,脸上的横肉随着说话的动作一颠一颠的:“听说了没?荞花家又生个赔钱货!真是命苦,也不知道积点德,生那么多丫头片子,还不得靠生产队接济着过活?她倒好,在家舒舒服服坐月子,享清福,咱们却得在这泥地里累死累活挣工分,凭啥呀!”一边说,还一边夸张地甩了下胳膊,像是要把满身的怨气都甩出去。
“要我看呐,还不如趁早送人,找个好人家能给口吃的,总比在这儿跟着遭罪强。这么多孩子,一张嘴接着一张嘴,咋养得活?”一个瘦高个的女人紧跟着接话。她缩着脖子,像是还没从夜里的寒气里缓过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摇头,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写满了挥不去的无奈。
“就是!女娃子有啥用?再养大也是别人家的人,白白吃咱们生产队的粮食,真是气人!生一个又一个,全是赔钱货,还不知足,接着生,我看呐,生产队的粮食都快被她们家吃空了!”另一个矮胖的女人撇着嘴,嘴角向下撇成一个难看的弧度,脸上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说这话时,眼睛还故意往山花家窑洞的方向斜了斜,那眼神像是淬了冰。
“还是陆丰田家有福气,三个儿子,个个能干活挣工分,现在又添个闺女,能在家帮衬着做家务,里里外外都有人,日子过得多舒坦,这才叫圆满呢。”一个扛着锄头的男人听着女人们的议论,忍不住插了句嘴,语气里满是羡慕。说罢还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憧憬那样的日子。
其实,那胖女人扯着嗓门说闲话时,心里头正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她自己就生了两个儿子,按理说该知足了,可天天看着别人家丫头给爹娘端茶倒水、缝补衣裳,心里就直痒痒,也盼着能有个贴心的丫头在身边伺候,可这肚子就是不争气,偏不给她这个念想。如今看到荞花家又生了个闺女,嘴上骂着“赔钱货”,心里却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哪怕生个丫头呢,总比连生都生不出来、断了念想强。可这话她哪敢说出口?只能用这些刻薄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失落,好像骂得越凶,就越能显得自己生了儿子多神气、多高人一等似的。
那个瘦高个女人接话时,是真心觉得发愁。她娘家嫂子就生了四个丫头,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最后没办法,把最小的那个送人了。每次跟人提起这事,嫂子都得掉半天眼泪,心里头的疼,旁人看着都揪心。她看着山花家那几个面黄肌瘦、穿着打补丁衣裳的丫头,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嫂子家的光景,心里一阵发紧。送人吧,确实狠心,那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不送人,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家里又没个顶用的男劳力,日子咋往下过?她摇摇头,只觉得这黄土坡上的日子,真是难啊,一步比一步难。
而那个撇嘴的矮胖女人,是打心底里看不起山花家。她家生了七个儿子,在村里那可是响当当的,腰杆挺得比谁都直,分粮的时候能多领一份,说话都比别人大声三分,走路都带风。在她看来,女娃子就是“外人”,是泼出去的水,花家里的粮、穿家里的布,辛辛苦苦拉扯大,最后一嫁人,就成了别人家的人,等于白养一场,亏大了!山花家生这么多丫头,就是占生产队的便宜,占她们这些“有儿子人家”的便宜。想到这儿,她心里的火气就往上冒,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像是要让全村人都听见似的。
正说着,山花父亲杨万年背着镰刀,低着头从旁边走过。他其实早就听见了这些话,只是不想搭理,可那些声音像苍蝇似的在耳边嗡嗡叫,实在刺耳。众人见他过来,声音瞬间小了下去,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可那胖女人却不依不饶,依旧在那儿小声嘀咕着什么,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嗤嗤”的冷笑,眼睛更是翻着白眼,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山花父亲的脸色“唰”地一下就阴沉下来,像是罩上了一层乌云,脚步猛地顿住,握着镰刀的双手因为用力而紧紧攥成了拳头,指关节都泛了白。他缓缓转过头,怒目圆睁,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大声说道:“我生的闺女,我稀罕!我就是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也要把她们一个个养大,轮得到你们在这儿说三道四、嚼舌根吗?我还要再生一个闺女,凑齐七个,那就是七仙女,将来自有福气!你们就等着瞧吧!”他的声音在清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带着几分豁出去的倔强,还有深深的不甘。
胖女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梗着脖子,撇了撇嘴,脸上满是不屑,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就凭你?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不是靠生产队养着!装什么硬气!”
山花父亲气得浑身发抖,脸涨得像熟透了的番茄,红得快要滴出血来,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暴起来,像是要冲破皮肤。他知道跟这蛮不讲理的泼妇理论不出什么结果,再多说也是白费口舌,只能狠狠地抬起脚,将脚下一块土坷垃猛地踢下旁边的土崖,伴随着“扑通”一声闷响,像是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不再看那几个女人,转身大步向前走去,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股不肯低头的硬气。
那几个女人见状,相互看了一眼,偷偷吐了吐舌头,赶紧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吭声了。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刚才的嚣张气焰一下子矮了半截。田埂上只剩下脚步声和风吹过庄稼的“沙沙”声。
众人的奚落与挖苦声像细密的针,一根接一根扎在引弟子父亲的心上。那些“断了香火”“绝户头”的字眼,裹着带着馊味的唾沫星子,劈头盖脸砸过来。他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指节绷得泛白,指缝里渗出汗珠,最终却只能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将满心翻涌的委屈与按捺不住的愤怒,硬生生咽进肚子里去。他闷头扎进滚烫的田间,毒辣的日头晒得脚下的黄土直冒烟,空气里飘着尘土与麦秆混合的焦糊味,可他眼里却燃着比日头更烈的火焰。猛地弯下腰时,脊梁骨像拉满的弓,绷得快要断了似的,双手如铁钳般攥住粗壮的糜子秆,镰刀被举得老高,臂膀上的肌肉块突突跳动,每挥一下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声。糜子秆断裂的脆响“咔嚓、咔嚓”连成一片,他像头被激怒的公牛,红着眼一镰接一镰往死里割,没多久就把身后一起干活的人甩下了几丈远。汗水顺着他黧黑的脸颊往下滚,滑进晒得发烫的脖子,浸透了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在后背洇出大片深色的湿痕,又顺着衣角一滴滴落进糜子的土地,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山花的乳名叫引弟子。
引弟子母亲的心,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紧紧勒着,那根绳子的名字,清清楚楚叫“儿子”。她望着炕上熟睡的引弟子,眼神里的倔强混着不甘,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烁烁。翻箱倒柜找出引弟子父亲穿旧的蓝布褂子,领口磨得发亮,袖口烂了毛边,布面上还沾着没洗净的泥点。她坐在炕沿上,粗糙的手指捏着锈迹斑斑的针线,针脚歪歪扭扭地收着袖口,指尖划过布料上深浅不一的汗渍印,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裹着说不出的沉重。给引弟子穿上时,她特意把衣襟拽得笔挺,又把过长的裤腿仔细卷了三圈,露出细瘦的脚踝。剪刀“咔嚓”一声咬进乌黑的头发,黑亮的发丝簌簌落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的黑豆。她盯着引弟子露出的耳朵,嘴里反复念叨:“引弟子,引弟子,引个弟弟来……”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气音,剪刀每落一下,仿佛都在剜着她心里那点可怜的指望。
他们家的土窑嵌在阳坡的崖壁上,墙皮剥落得露出里面的黄土,风一吹就往下掉渣,窗棂糊着的麻纸破了好几个洞,能看见外面飞过的麻雀。隔壁菊花家的窑洞稍新些,门口堆着半墙胡基,是去年新补过的,透着点过日子的精气神。两家门口的崖背往下,八户人家像串在绳上的蚂蚱,窑洞挨着土房,土房靠着柴棚,墙根都长着半人高的蛰人草——手摸上去就蛰得痛,所以一直长着。要是蒿草或其他植物,早当柴火烧着做饭了。风一吹,蛰人草“沙沙”作响。坡下那条小路被来往的脚底板踩得坑坑洼洼,雨天积着泛绿的黑水,晴日里走一步就扬一阵黄尘;路下边的六户人家更矮,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看着随时都能被一场山洪卷走。
崖背顶的果树园,是村里孩子们的天堂。春天毛桃花刚落,青杏像绿豆粒似的挂在枝上,引弟子和菊花就天天往这儿跑,像两只归巢的小鸟。菊花穿件红底碎花的小褂子,像只轻盈的小松鼠,哧溜一下就蹿上了树,盘腿坐在最粗的枝丫上。两只布鞋的前尖都磨破了,露出粉嫩的脚趾头,晃悠着踢得树叶沙沙响。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东方红》,调子忽高忽低,阳光透过叶缝在她圆脸上跳着金斑,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转,鼻尖沾着点尘土,被刚摘的青杏酸得皱成小疙瘩,小嘴嘬得像颗熟透的小樱桃。“引弟子!这儿有颗酸掉牙的!”她举着青杏朝树下喊,声音脆得像山泉水叮咚响。
引弟子穿着宽大的男式褂子,领口滑到肩膀上,露出细白的脖颈,上面还沾着点泥土。她仰着头眯眼瞅树上的菊花,手指卷着自己短短的头发——那头发被剪得像狗啃过,长短不齐,鬓角还留着没剪干净的碎发。她扒着树干爬到菊花跟前,瞥见树杈间挂着个破草帽,伸手没够着,干脆折了树枝扔过去。没成想歪打正着,砸中了树上的一窝鸟雀,惊得鸟儿“扑棱棱”飞起来,洒了她一脖子温热的鸟粪。
那天她们在塬上玩,撞见了送粪的队伍。男人们挑着沉甸甸的粪筐,扁担压得“咯吱咯吱”响,汗珠砸在地上,瞬间就没了影;女人们的担子轻些,有的左肩挑着筐,右手还攥着鞋底,麻绳线在指间飞快地穿梭,针脚匀得像用尺子量过。引弟子瞅着觉得新鲜,从裤兜里摸出块碎镜子——那是她前几天在河边捡的破镜片,用布小心翼翼包着边角,怕割着手。她猫着腰绕到女人们身后,把镜子对着太阳,光斑“啪”地打在张婶的脸上。张婶手一抖,针扎进了指头,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她扭头看见引弟子,叉着腰就骂:“假小子!作死呢!”旁边的李嫂也跟着啐了一口:“丫头片子装啥小子,丢人现眼!”
引弟子的脸腾地红了,像被火烤过,镜子差点掉在地上。她把镜子塞给跑过来的菊花,声音带着哭腔:“给你。”菊花举着镜子照自己,光斑落在她鼻尖上,像颗会动的星星。张婶却笑了,笑着打趣:“我们菊花照镜子,是要当新媳妇哟!”女人们的笑声裹着刺鼻的粪味飘过来,引弟子觉得耳朵烧得慌,攥着衣角趴在树干上,指甲使劲抠着树干上的皮。
她觉得虽然家里人把自己当儿子养,可张婶她们倒比母亲说的更有人情味。因为母亲她们躲奸溜滑,往地里送粪时,挑得少,还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挑粪,那能挑多少?到了田里,队长和会计按秤重量记工分,她们一不留神,就把田里的土和筐子里的粪搅拌混合,每次都和别人挑的看起来一样多。队长觉得没法到地里秤,就在家里的粪堆跟前秤好,让她们直接挑到田里。结果她们挑到半路,看队长没在,就偷偷倒到沟崖去。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所以农业社那段时光,大家老吃不饱肚子,好多懒惰的行为最终让人们自食其果。常听生产队的人骂:“门背后偷着吃,馍馍自骗自。”
那年夏天热得邪乎,太阳把土路晒得软塌塌,赤脚踩上去能烫出水泡,空气里都飘着热浪。麦场里的链枷声从早响到晚,“砰砰砰”敲在麦秆上,也敲在引弟子母亲的心尖上,让她坐立不安。她站在自家自留地边,看着半黄的麦穗直搓手,嘴里念叨:“再等两天就熟透了,可家里的面缸见底了,昨儿熬糊糊都没敢多放面。”她拽着引弟子往回走,脚步快得像被狗撵,又补充道:“你爹去借磨盘了,咱们今儿就得把麦子割回来,不然等队里开始收麦,连磨面的空儿都没有。”
引弟子和菊花溜出去玩时,太阳正毒得晃眼,晒得人睁不开。她们在塬上疯跑,裤脚沾满了带刺的草籽,看见王婆家的向日葵开得正盛,一个个花盘像小太阳似的仰着脸,朝着太阳的方向。引弟子拉着菊花往花丛里钻,向日葵的叶子划得胳膊痒痒的,像有小虫子在爬。她选了个最大的花盘,踮脚抱住使劲一掰,“咔嚓”一声,花盘带着半截茎秆落了下来。两人坐在地头,用指甲抠着花盘里的嫩籽,甜津津的汁水沾得满手都是,滴在衣服上洇出黄印子,她们却笑得前仰后合,连远处传来的唤吃饭声都没听见。
闯祸是在那天下午,日头稍微斜了点,可还是热得人发晕。引弟子和菊花在崖畔摘酸枣,看见王婶家后院的兔子——那是孩子们夏日里最常惦记的去处。邻居家的母兔开春刚下了窝崽,毛茸茸的一团团挤在草堆里,粉鼻子一抽一抽的,看一眼心都要化了。菊花蹲在崖畔上,手掌拍打着地面发出声响,真想摸摸——母兔警惕地竖着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在警告。
“扔这个!”引弟子从柴垛后探出头,手里攥着块鸽子蛋大的土坷垃,“砸不着的,就逗逗它。”
菊花接过来,指尖捏着那粗糙的土块,阳光晒得土坷垃发烫。她手腕轻轻一扬,土块划了道弧线,落在离兔窝三尺远的地方,“啪”地碎成几瓣。母兔猛地窜起来,弓着背护在崽子前,耳朵绷得像两根细竹。
“再扔一个!”引弟子又递过一块,比刚才那个大些。
菊花咯咯地笑,手却没停。这一次她用了点力,土块擦着兔窝边缘飞过去,惊得母兔“噗”地蹦出半尺远。就在这时,邻居家的小宝举着根冰棍,从门口拐了过来。他嘴里含着冰棍,含混不清地喊:“你们干啥呢!”
菊花手一抖,刚要扔出去的土坷垃脱手而出。这一块格外沉,带着惯性直愣愣砸向兔窝——只听窝里传来几声细弱的尖叫,跟着就没了声息。
“妈!菊花把兔子打死了!”小宝的冰棍“啪嗒”掉在地上,人已经像阵风似的冲回了家。他那尖利的哭喊像根针,瞬间刺破了午后的宁静。
邻居家的王婶几乎是被小宝拽着出来的。她本就在灶房里烙饼,听见儿子哭天抢地,围裙都没解,趿着双布鞋就奔了过来。看见兔窝里一动不动的小兔崽,王婶的脸“唰”地红透了,像是被灶膛里的火燎过。
“菊花妈!你给我出来!”她几步跨上自家门口的土台——那土台是去年垫起来的,比别家门槛高出半尺,此刻倒成了她的戏台。她双手往腰上一叉,围裙的带子还耷拉着,“教出的好闺女!把我家兔崽子全砸死了!今天不赔个说法,我跟你没完!”
她的声音又尖又亮,像碾过玻璃碴子。西院的张奶奶掀开门帘,东头的李家媳妇抱着孩子站在墙根,眨眼间,窄窄的巷子里就聚了七八个人。
菊花妈从屋里出来时,手里还攥着根纳了一半的鞋底。她步子不快,青布褂子的领口系得整整齐齐,看见王婶那架势,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王桂兰,你先把嗓子放低点。孩子玩闹,哪就至于……”
“至于?”王婶的声音更高了,“你自己去看!一窝崽全没气了!我家那只母兔,是打算留着下崽换油盐的!”
“菊花!”菊花妈扬声喊,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分说的威严,“过来!”
菊花早吓得腿都软了。刚才那土块砸下去的瞬间,她就看见一只小兔翻了白眼。此刻听着王婶的骂声,看着周围人指指点点,眼泪“唰”地涌了上来,顺着晒得通红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在洗得发白的裤脚上。她一步一挪地往家走,脚底下像踩着棉花,嘴里反复念叨:“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王婶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的指甲刚做过农活,又粗又硬,掐得菊花胳膊生疼,“我家小宝亲眼看见的!你还敢狡辩?”
菊花疼得“哇”地哭出声,眼泪糊了满脸。她想挣开,可王婶的手像铁钳似的。
“松开她!”菊花妈走过来,伸手就把王婶的手掰开了。她把菊花拉到身后,摸了摸女儿胳膊上的红印,眉头皱得更紧了,“孩子吓坏了,有话问清楚。”她低头看菊花,声音放软了些,“跟引弟子一起玩的?她也扔了?”
菊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柴垛。那里的柴是前几天刚铲的野草,已经晒干了,摞得整整齐齐,可她知道,引弟子就缩在最底下那层,连气都不敢喘。早上两人还在柴垛里藏过沙包,引弟子说那是她们的秘密基地。
“说呀!”王婶在一旁催,“是不是还有引弟子?我就说那丫头野,上回还偷摘我家的黄瓜!”
柴垛里的引弟子听见这话,吓得牙齿打颤。她攥着衣角的手沁出了汗,心里头像有面鼓在敲,“咚咚”地响,震得耳朵都嗡嗡的。她知道,要是被认出来,娘手里的笤帚疙瘩绝对饶不了她——爹卧病在床,娘这几天正为药钱愁得睡不着觉。
菊花咬着下唇,尝到一丝咸涩。她看见引弟子的布鞋尖从柴垛缝里露出来,那鞋帮上补着块蓝布,还是前阵子她娘给缝的。
“就我一个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却还是说得清楚,“引弟子没来。”
王婶刚要骂,小宝突然指着柴垛喊:“她在那儿!我看见她的鞋了!”
引弟子像只受惊的小兽,被王婶从柴垛里拽出来时,浑身都在抖。她的头发上沾着草屑,脸上蹭着灰,一落地就死死抱住头,眼泪把脸上的灰冲成了两道白痕。
“不要打她!”菊花突然扑过去,张开胳膊挡在引弟子身前。她的辫子散了,几缕头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可眼睛却亮得很,“是我砸的!跟她没关系!”
围观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张奶奶拄着拐杖,叹气说:“这丫头,看着文静,下手倒重。”李家媳妇抱着孩子,撇着嘴:“还是引弟子野,肯定是她撺掇的。”
“你看引弟子那样,跟个小子似的,哪有姑娘家样!”王婶的气没处撒,指着引弟子的破布鞋,“菊花,以后别跟她玩,学不出好来!”
引弟子“哇”地哭了。她不是怕挨打,是听着这些话,心里像被针扎似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布鞋,又想起菊花那条带碎花的裙子——为什么穿红色就是好姑娘,穿蓝色就是野丫头?
就在这时,引弟子娘来了。她刚从地里回来,裤脚沾着泥,手里还攥着把没来得及放下的镰刀。看见围着的人,她的脸一下子灰了,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多少钱?”她没问缘由,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我赔。”
王婶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她这么痛快。“一只崽……怎么也得值五斤鸡蛋钱。”
引弟子娘没说话,转身回了家。片刻后,她让大女儿抱着只芦花鸡走了过来——那鸡正下蛋呢,每天一个,是家里唯一能换点零花的进项。
“这鸡正下蛋,抵得上了。”引弟子娘把鸡往王婶手里塞,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芦花鸡扑腾着翅膀,王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终还是接了,嘴里嘟囔着:“这还差不多。”
大女儿拉着引弟子往家走。引弟子的眼泪还在掉,肩膀一抽一抽的。她回头看了一眼,菊花站在原地,也望着她,眼睛红红的。
走到自家院门口,引弟子听见娘在屋里咳嗽。那咳嗽声很闷,像堵着什么东西,一声接着一声,停不下来。她突然想起刚才娘递鸡时,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里面干瘦的手腕。
门口外的议论声渐渐远了,只有风吹过柴垛的“沙沙”声,像谁在轻轻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