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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冬，雪倒是如期覆盖了大地，洋洋洒洒的，把田埂、屋顶、路边的柴火垛都裹得严严实实，可偏没带来往年那料峭的严寒。空气里虽带着凉意，却不刺骨，倒像是裹了层温吞的棉絮，连风刮过脸颊，都少了几分凌厉。
清晨六点，床头柜上的闹钟准时扯开了嗓子。“叮铃铃——”那尖锐的铃声在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房间里炸开，格外刺耳。山花在温暖的被窝里动了动，眼皮像粘了胶水似的，勉强抬起一条缝，睡眼惺忪中，手凭着本能在床头柜上摸索。“啪”地一下，她用力按掉了铃声，紧接着，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坐起，动作利落得不像刚睡醒的人。三十年雷打不动的晨跑习惯，早把她的生物钟打磨得比闹钟还精准。
简单洗漱完，山花站在衣柜前，歪着头，目光在挂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间来回扫视，像是在挑选一件稀世珍宝般，仔细斟酌着今天晨跑的装备。她先是从衣柜下层抽出一条厚实的加绒打底裤，指尖在面料上轻轻抖了抖，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后麻利地穿上。又在衣柜中层翻找出一件修身的羽绒棉大衣——这件大衣是去年孩子们回家过年时给她买的，藏青色，带着暗纹。她把大衣捧在胸前，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眼神里漫出温柔与欣慰，像抚摸婴儿的皮肤似的，轻轻摩挲着大衣的面料，然后小心翼翼地套上身，还特意拽了拽衣角，让它在腰间服服帖帖地垂着。这件款式简约大方的大衣，穿在她身上，既挡得住风寒，又衬得她本就没走样的身材更显利落。最后，她蹬上那双棕色的雪地靴，鞋跟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轻响。在穿衣镜前站定，她抬手，把一头乌黑却已藏了几根银丝的头发熟练地束在脑后，用皮筋牢牢扎紧，又用手指仔细地理了理鬓角的碎发。镜子里的女人，虽然眼角眉梢已爬满细密的皱纹，那是岁月刻下的印章，但腰身依旧苗条，眼神里的精气神，比同龄人大半都足。
就在山花抓起门边的手套，准备出门时，搁在玄关桌上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那震动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像打鼓似的，格外清晰。她顺手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新疆”二字让她眉头微微一皱，眼睛里瞬间盛满了疑惑。在她的记忆库里，自己压根没有新疆的亲戚或朋友，这年头，陌生号码十有八九是推销保健品或是诈骗的。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抿了抿嘴唇，指尖在拒接键上用力一点，“啪”地挂了电话，将手机随手塞进大衣口袋，转身拉开了防盗门。
一出门，一股清新的冷空气“呼”地涌过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味道。“嘶——”山花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瞬间被那股清冽的气息灌满，像喝了口冰镇的山泉，提神醒脑。眼前的世界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一片银白，大雪封了远处的山，山尖像是被老天爷戴了顶白绒帽，近处的房屋错落有致，屋顶上的积雪堆得厚实，像是一个个鼓鼓囊囊的棉花糖。风轻轻一吹，枝头的积雪便簌簌往下掉，纷纷扬扬地在空中打着旋儿，舞姿肆意又梦幻。平日里车水马龙的马路，此刻在雪的覆盖下，宛如一条蜿蜒的玉带，顺着地势向远方延伸，望不到头。路边的杨树枝条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雾凇，每一根枝桠都像是被巧匠精心雕琢过的水晶，在初升的阳光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亮晶晶的光芒。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雪落的声音，美得让人忘了呼吸。视线再放远些，那条穿村而过的葫芦河早已结了冰，往日哗哗的水流声被积雪捂得严严实实，偶尔从冰层深处传来一两声闷闷的响动，像谁藏在棉絮里哼着不成调的歌，低低的，怯怯的。
山花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前走，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熟悉又亲切的声音像一首轻快的歌，让她心情格外舒畅。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惬意的微笑，时不时抬头看看四周的雪景，眼神里满是沉醉。她这辈子最爱的就是冬日的雪景，在这一片洁白纯净的世界里，仿佛所有的烦恼、委屈、不如意都能被雪温柔地掩埋，只剩下内心的宁静与平和，像被熨烫过的布料，平平整整。
只是道路上的雪被早行的车辆反复碾压，早已结成了一层光滑的冰溜子，踩上去“噌噌”打滑，十分危险。山花不得不放慢脚步，每一步都迈得缓慢而谨慎，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微微张开保持平衡，活像只笨拙的企鹅。走着走着，迎面过来一些家长，有的骑着搭着蓝色车棚的电动车，有的开着小轿车，载着背着书包的孩子，在冰面上艰难地挪动。骑电动车的家长，双手像铁钳似的紧紧握住车把，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路面，嘴里还不时地叮嘱着车棚里的孩子：“坐好咯，抱紧爸爸/妈妈！别乱动！”开车的家长则神情专注，双手稳稳地把控着方向盘，车速慢得像蜗牛爬，眼神里满是紧张，生怕一个打滑伤着孩子。
“现在的孩子可真幸福，上学都不用走路，家长天天接送。”山花看着这一幕，不禁在心里感叹，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羡慕，“我们小时候，哪有这样的待遇，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下大雪，都得自己背着磨破了边的书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学校赶。可现在有些孩子还不懂得珍惜，整天想着玩手机，不好好学习。”
正想着，前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一辆黄色的推土机正推着公路上的积雪，扬起的雪雾像条白龙，直往路边的水渠里堆积。推土机后面，跟着一辆黄色的皮卡车，走得慢悠悠的。走近了，山花才看见皮卡车斗里站着两个穿橘色工装的人，正往路面上撒着什么。是颗粒盐。那些白花花的盐粒落在冰面上，没一会儿，脚下的雪就开始慢慢消成了水，露出湿漉漉的路面。“现在的人真享福了，”她又在心里念叨，“这么宽敞的公路，雪刚下没多久就扫得干干净净，还撒上盐，边下边化，一点不耽误走路开车。政府是真把老百姓的事放在心上啊！”
正走着神，兜里的手机突然“叮咚”一声，短促又响亮，是短信提示音。山花停下脚步，先是愣了一下，这大清早的，谁会发短信？她缓缓地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当看到短信内容的那一刻，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眼睛猛地瞪得大大的，原本还带着笑意的嘴角瞬间耷拉下来，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嘴唇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山花，我是菊花。加我微信。”
就这几个字，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山花的心里“轰”地炸开，掀起了惊涛骇浪。一瞬间，她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往回跑，跑过这三十年的光阴，直冲进那个大山深处的破旧校园。
那是一座坐落在半山腰的学校，几间土坯房歪歪扭扭地凑在一起，教室里的窗户破了好几个洞，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只能用塑料布勉强遮挡着。寒风一吹，塑料布就“哗哗”作响，像谁在窗外哭。教室里的桌椅更是破旧不堪，有的桌腿缺了一块，用石头垫着才勉强站稳，有的桌面裂着大缝，能塞进半只手。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坑坑洼洼的，写上去的字都跟着打颤，有些模糊不清。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支铅笔、一块橡皮，甚至半张纸，对于孩子们来说都是珍贵的宝贝，得省着用。
山花和菊花是同班同学，也是全校仅有的两个女生。她们俩就像两株长在石缝里的野草，紧紧挨着，相互取暖。有一天，菊花的哥哥上山砍柴，捡到了一颗红色的石子。那石子红得像庙里供着的红蜡烛，鲜艳夺目，在阳光下能闪烁出迷人的光泽。菊花拿到石子的那天，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像落了星星，满是惊喜。她双手紧紧地把石子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块稀世的红宝石，宝贝得不得了。她把石子放进铁皮铅笔盒里，上课时不时打开盒子看一看，下课就拿出来在地上画圈，嘴角一直咧着，满心欢喜。可谁也没想到，这颗小小的红色石子，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班上的一个调皮男生叫狗蛋，看到了菊花的红石子，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贪婪。那时候，孩子们没有粉笔，就在院子里用石子写字，而菊花的红石子写出的字，红艳艳的一片，在黄土地上格外显眼，引得同学们都羡慕。狗蛋仗着自己是男孩，又人高马大，就带着几个男生围了上来，欺侮菊花是女生，要她把红石子交出来。菊花死死攥着铅笔盒，说什么也不肯给。狗蛋就转头威胁山花：“你去把她的石子抢过来，不然我们就脱掉你的裤子，让你在全校面前丢人！”那时候的山里，男孩欺负女孩是常事，脱裤子更是极大的羞辱。山花在一群男孩子的起哄、威逼下，吓得浑身发抖，脑子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就冲过去，掰开了菊花的手，抢走了那颗红石子，递给了狗蛋。“还给我！”菊花又气又急，小脸涨得通红，大声喊着，“山花，你是叛徒！我再也不跟你玩了！”她冲上来要抢回石子，却被狗蛋一把推倒在地。“咚”的一声，菊花的膝盖磕在坚硬的黄土地上，擦破了一大块皮，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染红了裤腿。
“菊花！”山花惊恐地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扑到菊花身边，双手颤抖着扶起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菊花，你怎么样？都怪我，都怪我……”那一天的阳光、尘土、菊花的哭声、自己的愧疚，像烙印一样刻在山花的记忆里，永远都忘不了。菊花因为这件事，气得再也没来上学，她们也就此失去了在一起上学的机会。后来，山花一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没有了菊花的陪伴，那些男生更是变本加厉地欺负她，抢她的书包，推她下河，她受了太多太多的苦。
多年来，山花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她觉得是自己的任性和冲动，才导致了菊花的受伤。这份愧疚，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成为了她心中永远的痛。
她颤抖着双手，紧紧捧着手机，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雪地上，瞬间融化。“快三十年了，她还活着，太好了……”山花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肩膀也微微颤抖着。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此刻清晰得如同昨日。
“为你，永远友好，不分开，像太阳和向日葵一样友好！”菊花清脆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那是她们年少时的誓言，单纯而美好。
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年代，山花作为女孩，遭受了无数的歧视与委屈。村里人对她却总骂她们是女孩子。每次遇见，邻里之间都骂她们，欺凌，侮辱。而她们家只能默默忍受着。在学校里，她也常常因为是女孩而被一些同学欺负，被嘲笑是“野丫头，焦火棍”。她就像一朵生长在阴暗角落的野花，无人问津，孤独又无助。
而菊花，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她黯淡的童年。她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在田野里奔跑嬉戏，分享彼此的快乐与悲伤。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暖，成为了山花在艰难岁月中坚持下去的力量。
山花望着远方，那里是生她养她的地方。这条突如其来的短信，不仅唤醒了她与菊花的回忆，还勾起了她对那个贫穷山窝窝的复杂情感。曾经的心酸、快乐、痛苦与温暖，都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化作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
山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颤抖着手指，点击添加微信。她的心中既紧张又期待，眼睛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仿佛这样就能更快地等到菊花通过好友申请，不知道再次重逢，她们会说些什么，又会是怎样的场景。
微信的那头迟迟没有回复！
风依旧轻轻吹着，雪花在空中飞舞，仿佛在诉说着山花那一段尘封已久的故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