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在集上瞥见个卖线衣的老妇人,凑上前细细打听。老妇人掀开盖在货物上的粗布,指着各色线衣念叨:“这线衣在秦安批发,一件才两元。到咱这儿摆摊,卖三元稳赚,遇上识货的,喊到五元也有人要!”山花攥着衣角,听着这近一倍的利润,眼里亮得像淬了光,心里暗下决心:要去闯一闯,学做这生意,给家里挣条活路。
“妈!”三岁的儿子跌跌撞撞从人群里钻出来,裤腿上沾满了草屑和泥点,小脸红扑扑的,伸手就抱住她的大腿,“我要吃饼饼!现做的、热乎的饼饼!”
山花回过神,弯腰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指腹蹭掉他脸上的灰:“乖宝,等妈收了摊,回去就给你做,放两颗你最爱的芝麻。”她抬眼望向远处蜿蜒的土路,路尽头隐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盘算着昨晚和芳云商量好的事——去南方进针织品,回来摆地摊。那布包里是她省吃俭用攒了半年的积蓄,是全家的指望,也是她能抓住的、改变生活的唯一机会。
暮色如墨,沉沉压下来。村口的老榆树上,乌鸦“呀——呀——”发出几声沙哑的啼叫,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刺耳。一辆改装过的旧货车突突地冒着黑烟,摇摇晃晃停在土路上,发动机的轰鸣声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车厢里挤满了裹着头巾、背着包袱的女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对未知的期待,又掺着藏不住的不安,眼神在彼此脸上来回打量。
“山花,真要去?”老三抱着穿得鼓鼓囊囊的儿子,眉头拧成个疙瘩,语气里满是化不开的担忧,“那么远的路,又是个女人家,万一出点啥岔子可咋整?”
孩子趴在爸爸的肩头,小手死死拽着山花的衣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哭喊道:“妈别走!妈留下来!我不要糖了,我只要妈!”
山花蹲下身子,鼻尖蹭了蹭孩子冰凉的脸颊,强忍着打转的泪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乖,听话。等妈回来,给你买最大的、带水果味的糖块,比隔壁小虎的还大。”她轻轻掰开孩子攥得发白的小手,转身的瞬间,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孩子手背上,烫得孩子瑟缩了一下。
车厢里弥漫着刺鼻的柴油味,混着女人们身上的汗酸味,呛得人鼻子发痒。山花挤到后排角落,将怀里用蓝布层层包裹的钱袋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她的命根子。货车启动的瞬间,车身剧烈摇晃,铁皮车厢哐当作响,震得人骨头缝都发疼,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
车子刚驶出土路,就陷入了无休止的颠簸。坑洼不平的路面像翻涌的波浪,货车在黑暗中左摇右晃,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前排一个穿红头巾的女人突然脸色惨白,捂住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酸臭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车厢,让人胃里直犯恶心。
山花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扒着布满铁锈的车窗,对着漆黑的夜色大口呕吐。呼啸的夜风裹挟着泪水与胆汁,刮得脸颊生疼,头发被吹得乱糟糟贴在脸上。她死死攥住窗框,指甲缝里嵌满了红褐色的铁锈。
“妹子,靠着我,能稳当点。”身旁的芳云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虚弱。这个还在哺乳期的母亲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却因为用力而抿得发红,她仍伸出颤抖的手,将山花揽入怀中。山花这才发现,芳云紧咬着嘴唇,眉头拧成了死结,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护住胸口——那里的乳房早已涨得硬如石块,想必是疼得厉害。
凌晨三点,货车终于“嘎吱”一声停在批发市场外的空地上。芳云扶着车厢壁,刚下车就双腿发软,险些摔倒。山花急忙伸手扶住她,指尖触到她滚烫的皮肤,惊道:“芳云姐,你这涨奶太严重了!都烧起来了!”
她们在路边一家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店要了壶开水。山花找老板借了块干净毛巾,浸了热水,小心翼翼地敷在芳云胸口,又顺着乳腺的方向轻轻揉捏、挤奶。月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照见两个女人眼下浓重的青影,也照见芳云额头上不断滚落的、豆大的汗珠。芳云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强忍着不发出声音,怕引来旁人的目光。
天刚蒙蒙亮,批发市场就人潮汹涌,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货架上的货物堆积如山,从针织品到小百货,琳琅满目。山花攥着芳云的手腕,在拥挤的针织区来回穿梭,眼睛紧紧盯着货架上的线衣、围巾,仔细翻看面料和做工。“少拿点,”芳云声音沙哑,拉了拉她的胳膊,“咱手里的钱有限,要是卖不出去,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最终,她们各背了个沉甸甸的蛇皮袋,里面装满了挑选好的针织品。帆布带子深深勒进肩膀,每走一步都像刀割般疼痛,顺着脊梁骨往下窜。从市场到停车点不过两公里的路,她们走得比十里山路还漫长。中途货包滑落,山花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她顾不上揉,跪在地上大口喘气,汗水浸透的后背与粗糙的布料摩擦,渗出点点鲜血,在衣服上印出深色的痕迹。
返程的货车装满了货物,颠簸得比来时更厉害。同行的几个女人看着她们狼狈的样子,有人撇了撇嘴,冷笑道:“就这点货还累成这样,我看呐,女人家就不该出来折腾,不如回家带孩子、做饭!”
芳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肩膀微微颤抖。山花伸出胳膊,紧紧抱住她,车载音响里正放着欢快的流行歌曲,与她们压抑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刺耳又心酸的反差。
当山花推开家门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淡淡的晨光洒在院子里的土墙上。丈夫坐在门槛上,手里夹着一支快燃尽的烟,脚边的烟灰落了一地,他瞥了她一眼,语气里满是埋怨:“非要去受这洋罪!钱没挣着,倒先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儿子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中抓住她的衣角,小鼻子嗅了嗅,嘟囔道:“妈,你身上好臭,有股怪味儿...”
山花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孩子柔软的发丝里,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孩子的衣领。她知道,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可看着孩子纯真的脸庞,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她在心里默默发誓:无论多苦多累,这条路她都要走下去,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
晨光渐亮,黄土地上又响起了二牛抬杠的吆喝声,夹杂着锄头碰撞石头的闷响。山花揉了揉酸痛难忍的肩膀,抹掉脸上的泪痕,转身走向灶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深秋的风裹着霜气灌进脖颈,凉得人一哆嗦。山花正用开裂的手指捅开灶台的炭灰,指尖的裂口被火星烫了一下,她本能地一抖,却没停下动作。蒸馒头的热气浮浮沉沉地往上冒,像极了她这些年起起落落、没个准头的日子。案板上,昨晚备好的洋芋丝已经氧化发黑,她利落地撒上面粉,又从菜篮里捡出一根蔫巴巴的葱,切成碎末掺进去——等馒头蒸好,就能掺着蒸一笼洋芋蛋,好歹能让孩子们多填点肚子。三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说饿得慌,可家里除了窖藏的洋芋,就剩这点白面了。油坛子晃了晃,里面的油星子少得可怜,她数着日子,盘算着这两笼面食如何撑到晚上,又得省着点用,别让孩子们吃不饱。
丈夫跨上吱呀作响的自行车时,天边刚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山花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把腰间的粗布腰带又紧了紧,将架子车的车辕往肩头狠狠勒了勒。车辕上系着的褪色红布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是十年前母亲亲手系在婚车上的,如今边角磨得毛糙,颜色也褪得发白,却依旧倔强地飘着,像她不肯认输的性子。拐过村口的老榆树时,她望见芳云骑着架子车,车斗里装满了货物,正往前赶,便咬着后槽牙加快了脚步。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惊飞了树梢上打盹的麻雀,也碾碎了她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和退缩。
正午的集市蒸腾着油腻的香气,肉摊的吆喝声、菜摊的讨价还价声、小贩的叫卖声混在一起,热闹非凡。山花的摊位蜷缩在角落,不起眼却收拾得整齐。记账本上的字迹被汗水晕染得有些模糊,手边的搪瓷缸早已见底,喉咙干得发疼,像有火在烧。五毛钱一瓶的矿泉水在邻摊的冰柜里泛着冷光,她摸了摸内衣口袋里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咽了咽唾沫,终究没舍得买——能省一分是一分,孩子们的学费还没凑齐呢。“大姐,这顶针咋卖?”一个沙哑的询问声让她猛地抬头,起身时动作太急,带翻了脚边的针线筐。各色线头如乱麻般散开,缠住了她结满老茧的手指,也缠住了她快要脱口而出的叹息。她连忙弯腰收拾,嘴里笑着应道:“妹子,五毛一个,结实得很,纳鞋底、缝衣裳都能用!”
残阳将铝饭盒照得发烫时,集市上的人渐渐少了。山花坐在小马扎上,小心翼翼地数着皱巴巴的零钱,一角、五角、一元……数了三遍,确认是六十二块五,比昨日多了十块。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把钱仔细折成小方块,塞进内衣最里层的口袋,又按了按,生怕掉了。回家的路上,鞋底与砂路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混着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格外刺耳。她想起儿子书包里露出的半截铅笔头,笔杆都被握得褪了色;想起女儿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袖口都磨破了,便加快了脚步——得多挣点钱,给孩子们买新铅笔、做新棉袄。
推开家门的瞬间,一股酸腐味扑面而来。饭桌上摆着半碗结着油痂的面条,想来是丈夫中午没吃完的;灶台上堆成小山的碗筷还没洗,黏糊糊的;地上散落着孩子们的作业本,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字迹。后院突然传来鸡群的惊叫,她心里一紧,冲过去时,正看见家里的大黄狗扒着鸡笼,想偷里面的鸡蛋。“畜生!”她抄起墙角的扫帚狠狠落下,扫帚柄却不小心划破了她的手指,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她顾不上疼,赶跑了大黄狗,检查鸡笼里的鸡蛋,见都好好的,才松了口气。
暮色漫进堂屋时,儿儿举着一张满分的数学卷子,蹦蹦跳跳地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满是骄傲:“妈!你看!我考了一百分!老师说我能参加镇上的竞赛!”山花慌忙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和面粉,却不小心抹了满脸,成了个“花脸猫”。她接过卷子,看着上面鲜红的分数,喉咙发紧,声音有些沙哑:“咱娃真厉害!等过年,妈给你买最好的辅导书,再给你做顿肉吃!”转身淘米时,她掀开米缸的盖子,看着里面见底的米粒,心里又盘算起来:下次赶集得多进些针线和小百货,争取多挣点钱,别让孩子的希望落空。
深夜的厢房堆满了货物,月光穿过塑料布的破洞,在账本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山花坐在小马扎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数着开销:化肥钱还差三十,儿子的棉鞋开了胶,得买双新的;女儿的裤子破了个洞,明天得缝补一下……想着想着,她趴在货堆上迷迷糊糊睡去。梦里,她听见公路上传来汽车的汽笛声,恍惚回到了少女时代——那时她和小菊花漫山遍野追蝴蝶,用野菊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笑得无忧无虑,没有生活的重担,没有操不完的心。不知道菊花是死是活,是她心里一直的病由,所以她常常梦见菊花。
寒露那日,镰刀划过谷杆的沙沙声里,漫山遍野的庄稼已收割殆尽,枯黄的秸秆东倒西歪地躺在地里,诉说着又一年的辛劳。秋风卷着尘土扬起她鬓角的几缕白发,掌心的老茧被镰刀磨得生疼,隐隐发裂。可当她摸到口袋里今天摆摊攒下的十五块钱,粗糙的指尖摩挲着纸币,喉咙里竟哼出不成调的小曲——日子虽苦,可只要有盼头,就不觉得累。远处山峦叠嶂,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在寒风中摇晃,像无数双闪烁的眼睛,默默陪着她。
晨雾未散,空气里带着露水的寒气。她又拉起了架子车,车轮碾过泥泞的田埂,在身后留下两道蜿蜒的辙印——那是她用岁月刻下的,不屈不挠、生生不息的希望。
摆摊之初,货摊上只零星摆着几样针线、顶针、小发卡,品种单一,一天下来只能换来几十元零钱,有时甚至颗粒无收。日头毒辣的时候,小小的遮阳棚根本挡不住热浪,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衫,黏在身上难受得很;寒风呼啸的日子,粗布头巾裹不住刺骨的冷风,手脚冻得通红,僵硬得几乎握不住东西。她常常错过饭点,饿到胃痛,冷汗直流,几个月下来,脸颊明显凹陷,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整个人瘦了一圈。无数个深夜,她攥着皱巴巴的钞票,看着满屋子的货物,想要放弃——太累了,太难了。可一想到家里等着交的水电费、孩子们磨破的鞋子,她又咬咬牙,告诉自己:万事开头难,再坚持坚持,总会好起来的。
虽说摆摊没让家里大富大贵,却也解了燃眉之急,日子渐渐有了起色。最初那段时间,她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饭,把孩子们的饭菜做好闷热在锅里,让他们放学吃;匆匆喂完鸡鸭,扛起装满货物的架子车就往集市跑,生怕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日头西斜收摊后,顾不上擦汗,又得小跑回家,收拾乱糟糟的屋子,给孩子们辅导功课。若天色尚早,还要去田里侍弄庄稼,浇水、除草,直到月亮爬上树梢,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倒头就睡。
没有集市的日子,她也闲不下来。凌晨五点,当整个村子还在沉睡,沉浸在甜甜的梦乡中时,她已经扛着锄头下了地,趁着清晨的凉意除草、浇水。晌午的日头最毒,晒得人头晕眼花,别人都在家歇晌,吹着风扇、扇着蒲扇,她却顶着烈日,给蔬菜施肥、给禾苗拔草,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滴进干涸的泥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日复一日,她的生活被无穷无尽的劳作填满,连片刻的午休都成了奢望。那天中午,她实在撑不住了,做完午饭、收拾完碗筷,歪在炕头想眯一会儿,谁知竟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她猛地惊醒,一个激灵坐起身,只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像要蹦出来一样,眼前阵阵发黑,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从那以后,心悸的毛病就落下了,可她依旧舍不得多歇一天,咬着牙继续操持着家里家外,把所有的苦和累都咽进肚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