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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的西北村落，葫芦河畔的杨家沟村，总是在晨雾中悠悠苏醒。土坯房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墙体里掺着麦秸的黄泥层层剥落，好似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裸露出内里粗糙的土坯，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远处的梯田顺着黄土地蜿蜒起伏，宛如大地镌刻下的指纹，每一道纹路都记录着这片土地上的岁月痕迹。
在那个靠土地讨生活的年月，山花婆家六兄弟挤在一处老院里，日子过得像被麻绳紧紧勒住的粮袋，紧绷又憋闷。老辈人常说“兄弟多了分家产，薄田碎成指甲片”，这话在他们家应验得真真切切。六家瓜分川道里的好地，摊到每户手里，只剩窄窄一溜麦田，那田窄得，连犁地时牛转个身都费劲。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五月，骄阳似火，毫无保留地炙烤着大地。天空湛蓝如宝石，不见一丝云彩，阳光像滚烫的金砂般倾泻而下，晒得人皮肤发疼。清晨，旭日东升，金色的晨曦温柔地笼罩着整个村庄，给它披上一层朦胧的纱衣。
山花住的村庄地处方圆唯一的川道，地理优势得天独厚，大片平地在此延展，灌溉水源也十分充足。七十年代，国家组织民工基建联队浩浩荡荡地来到这里，无数人挥洒汗水，历经艰辛，建成了一座水库。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库中蓄满了水，每年三次，用珍贵的水资源滋养着大面积的水地，让这片土地成了肥沃的粮仓——这在干旱少雨的西北农村，算得上是天赐的宝地
山花的家在离葫芦河畔二百米处的高坡上，那片坡地旁曾有个涝坝，是早年全村人畜饮水的依靠，后来有了水库引水，涝坝才渐渐荒废。站在村头的小路上向下鸟瞰，上游的水库宛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向西流去的葫芦河蜿蜒曲折，恰似一条银色的丝带，优美的景色尽收眼底。
这天，阳光格外灿烂，晴空万里无云。此时正是小麦孕穗的关键时期，嫩绿的麦穗探出尖尖的脑袋，一个个圆鼓鼓的，如同怀胎的孕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同时也在急切盼望着水分的滋养。俗话说“五月五麦穗怒一怒”，此时的小麦正急需大量水分来灌浆。
村民们都在忙碌地准备着第二次灌溉小麦的工作。由于村庄地势较高，灌溉时需要用水泵将水往上扬，大家都习惯性地把灌溉叫做“放水”。每当放水时，村长就会扯开嗓子，大声喊：“放水啦，放水啦！”那洪亮的声音在村庄上空回荡。听到这熟悉的喊声，村民们纷纷背着化肥、夹着铁锹，脚步匆匆地赶往各自的地头等水。放水是按照顺序一家一户来的，这是祖辈传下的规矩，大家向来自觉遵守。
扬上来的水满满地流进两米宽、一米多深的水渠，清汪汪的，看着就让人满心欢喜。但放水时必须格外小心，水渠里的水湍急，稍有不慎掉进去，后果将不堪设想。灌溉前，首先要打好往田里淌水的水口结子，这可是个技术活。大家通常会用一扇木门板横插在水渠里，然后把化肥袋子装满土，整齐地摆在门板前，再用土将其严严实实地壅住，防止水把结子冲开，最后还要用脚把土踩实。有的人为了保险起见，甚至会用上打地基用的石础，总之就是要把水口打得结结实实，否则一旦被水冲开，就只能等村长把扬水的电机停了，重新打好结子再扬水，那可就耽误农时了。所以，村民们放水时都全神贯注，不敢有半分马虎。
今天的天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水渠里的水缓缓地流进麦田，在渠边等待放水的人们围坐在一起，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山花也和婆家二嫂子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盼着水早点流到自家地头，她们时不时地望向水渠的上游，眼神中满是焦急。
不一会儿，老五媳妇和她娘家妹子晃晃悠悠地来了。山花和二嫂子看到她们，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下来。二嫂子气得直瞪眼，小声嘟囔着：“真会占便宜，这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昨儿我们俩累得腰酸背痛，忙乎了一整天才把水结子筑好，她们倒好，跟没事儿人似的，现在才来。”说着，还愤愤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山花轻轻拉了拉二嫂子的衣角，示意她别再说了，可二嫂子正窝着一肚子火，根本停不下来。
原来，她们妯娌六个，这块地分了三家，山花家（老三家）和老二、老五家各一亩。之前分家时，老人原本说等把六个媳妇都娶全，任务完成，才正式分地。可没想到，老五媳妇一娶进门，就变了卦，说什么也不让分地。不仅如此，她还把家里积攒多年的麦草，一股脑儿都拉给了娘家。平日里，她总想着占便宜，一点都不顾及弟兄妯娌的情分，就像墙里的钉子——只往里钻，不往外冒。
水终于流到了她们三家的地头，可老五媳妇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抱在胸前，根本没有挖开水口放水的意思。她皱着眉头，嫌弃地说：“这水上面飘着那么多渠里的垃圾和草籽，流进田里可怎么收拾？我才不要先放。”眼看着水就要漫过结子了，老五媳妇和她妹子还在那儿优哉游哉地聊着天，气得山花和二嫂子直跺脚。
关键时刻，老二急匆匆地赶来了。他一边跑一边喊：“咋还没放水？可别误了事儿！”看到老五媳妇和她妹子的样子，老二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二话不说就拿起铁锹挖开水口，嘴里还不停地骂着：“这一家子现在咋变成这样了？以前人家都夸咱们妯娌几个，在村子里那是数一数二的和睦，现在倒好，为了这点事儿，脸都不要了！”老二一边骂着，一边顺着水流在田埂上走着。刚浇过水的黄土又软又滑，田埂根本不敢踩，无奈之下，老二只好走在老五家的麦田里。
这下，老五媳妇的妹子不乐意了，她双手叉腰，尖着嗓子大声喊道：“你把我姐姐家麦子不要踏，赶紧出去！”她连说了两遍，老二正忙着干活，根本没理她。老二媳妇解释道：“冬小麦地那么硬，麦行子又那么宽，我都注意着不踏麦苗了，不走这儿走哪儿？谁家放水不走邻家的地？”
没想到，老五媳妇的妹子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滚出去！我就是不让走，你能把我咋地？”老二媳妇也来了脾气：“人走的是自家地，没走你外人家的，就算分家了，我们也还是一家子。看把你闲心操的！”
“我就操了，你能把我怎地！”老五媳妇的妹子一边骂，一边伸手一把拉住老二媳妇的头发，用力一扯。老二媳妇本就身材瘦小，还怀着身孕，一下子就被摔倒在地。老五媳妇的妹子不依不饶，竟然骑在她身上，恶狠狠地说：“出了人命我担着，我一条命换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两条命，谁管我就和谁急！”说着，还准备用膝盖往老二媳妇肚子上顶。
现场的人们都吓坏了，大声惊呼：“不要打，会出人命的！”可老五媳妇的妹子却像疯了一样，根本听不进去。山花一看情况不妙，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一个箭步冲上去，使出浑身力气将老五媳妇的妹子掀翻在地，赶紧把二嫂拉了起来。二嫂脸色苍白，吓得直哭，手紧紧护着肚子。
老五媳妇的妹子迅速爬起来，张牙舞爪地朝山花扑来。山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老五媳妇见状，抄起一旁的铁锹，恶狠狠地朝山花身上铲去：“我今天非把你剁了不可！”山花下意识地抓着她妹子的头发使劲一转身，竟用她妹子的身体挡住了自己。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铁锹重重地铲在了老五媳妇妹子的屁股上，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她的蓝布裤子。
老五媳妇看到妹子受伤，顿时像疯了一样，哭喊着：“我今天把你剁死我偿命！”说着又挥舞着铁锹朝山花扑来。山花吓得双手捂住眼睛，大哭起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村长及时赶到，他眼疾手快，伸手一挡，铁锹无情地铲在了村长的胳膊上，顿时划出一条一寸长的口子，鲜血汩汩直流，很快浸透了他的粗布褂子。
周围的村民们再也看不下去了，大家齐心协力，一拥而上，将老五媳妇死死拉住。有人着急地喊道：“快报警，这姊妹俩今天要出人命了！”村长却忍着疼痛，摆了摆手说：“不要报警，娃娃女人家的，一时冲动，咱们自己解决。”
老五媳妇的妹子捂着屁股，一边哭一边骂：“老娘迟早要了你的命！”村长听了，怒火中烧，走过去“啪”的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怒斥道：“你个母老虎，谁都把你没治了！要不是你是个女娃，我早报案把你抓进监狱好好教育了，你就是个祸事头，一切责任都在你身上，还敢骂人！”
在村长的怒斥下，姊妹俩这才渐渐收敛了气焰。没过多久，救护车呼啸着从乡卫生院赶来，载着受伤的姊妹俩远去。村民们纷纷议论：“今天要不是山花伸手拉一把，二嫂肚子里的孩子可就危险了，险些酿成大祸啊！”老二又气又急，一边埋怨媳妇：“看你嘴碎，差点把命丢了，快回去歇着！”一边伸手把瘫坐在地上的媳妇拉了起来。
水渠里的水依旧清汪汪地流进麦田，得到灌溉的小麦仿佛一下子有了精神，原本卷缩的叶子慢慢舒展开来，比没浇到水的小麦明显高出了一截，透着勃勃生机。
老二和山花没有一走了之，而是留下来，细心地把老五家的麦田也浇透了。夕阳西下，一轮红日缓缓坠入山间，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夜幕渐渐拉开，山村里恢复了宁静，只留下微风吹过麦田的沙沙声，像是大地在轻声絮语。
第二天一早，山花提着一箱子麦乳精，脚步轻快地来到了乡卫生院。她轻轻敲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老五媳妇正坐在床边削苹果，看到山花，眼神有些躲闪，脸上满是愧疚。老五媳妇的妹子斜躺在床上，看到山花，先是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山花走到床边，微笑着关切地问道：“妹子，好些了吗？”
老五媳妇的妹子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嫂，我错了……我当时太冲动了，差点酿成大祸，我真是个混蛋。”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老五媳妇也红着眼圈，抹了把泪说：“山花，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二嫂和孩子可就真出事了。我们姐妹俩这次真是太过分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计较。”
山花拉着她们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都在气头上，谁也难免冲动，大家都有错。咱们都是一家人，哪能真记仇呢？这次的事儿，就当给咱们都提个醒。”她顿了顿，接着说：“你们好好养伤，地里的麦子我和老二都浇透了。等你们出院了，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把以前的矛盾都解开。”
老五媳妇使劲点点头：“嗯！等回去，我一定把分家的事儿好好处理，再也不闹了。这次也得好好谢谢村长，要是真报了警，咱们这一家子以后可咋相处啊。”
山花笑着说：“大家相安无事就好。以后咱们还得相互帮衬，一起把日子过好。”
走出卫生院，山花抬头望着蓝莹莹的天空，心情格外轻松。微风拂过，远处的麦田泛起层层麦浪，像一片绿色的海洋。她知道，这场风波虽然过去了，土地稀少仍是压在大家心头的难题，但也让这家人有了重新审视彼此关系的机会。就像这麦田里的小麦，经历风雨洗礼后，终将迎来丰收的喜悦，而她们这个大家庭，也会在这场风波过后，变得更加和睦、团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