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虽然山花有了新名字,可小伙伴们的欺负却丝毫没有减少。她总穿着父亲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蓝布褂子,衣摆晃到膝盖,袖子卷了三层还盖过手背;头发是母亲用剪刀随便铰的,短得露出青灰色的头皮,碎发贴在耳后——活脱脱一副男孩子模样。男孩子聚在打谷场玩弹弓时,她刚凑过去想捡颗石子,狗蛋就会皱着眉头把她推开,掌心带着汗湿的粗糙感:“去去去,女孩子别来捣乱!你会打弹弓吗?连只麻雀都打不着!”说着还故意把弹弓拉得“啪”响,石子擦着她的耳边飞过去。女孩子们坐在槐树下编花绳,见她过来就赶紧把花绳藏到身后,娟子捂着嘴偷笑,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故意让她听见:“你看她,穿得破破烂烂,头发像个毛躁的草堆,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连唯一的好朋友菊花,遇见她也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原本总拉着她的手,如今连衣角都不肯碰——这让山花的头埋得更低,走路时脚尖蹭着地面,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她常常一个人骑在自家后院的土墙上,墙头上的碎砖硌得屁股生疼,却舍不得下来。隔着一道矮墙,能看见打谷场上的小伙伴们闹作一团:柱子甩着跳绳,绳子“呼呼”转着圈,娟子跳得辫子都飞起来;狗蛋他们丢沙包,喊着“定!”“躲!”的叫声能传到巷口。山花的手紧紧攥着墙沿的野草,指节泛白,眼神里满是羡慕——她也想跟着跳绳,想被沙包砸中时笑着躲闪。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露出一点虎牙,可脚刚抬起来想往下跳,又猛地缩了回去——她怕跳下去,迎接她的又是一阵起哄。笑容慢慢垮下来,像被晒蔫的叶子,眼神也黯淡下去,盯着墙根下爬过的蚂蚁,半天都不动一下。
有一回,刚下过雨,泥地里积着水洼,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又围了上来。狗蛋蹲在水洼边,用树枝搅着泥水,抬头时眼睛里闪着坏光;柱子和几个男孩抄着手,把山花圈在中间,像围猎物似的。“假儿子,没巴子,没辫子——”狗蛋先扯着嗓子喊起来,声音又尖又亮,其他孩子跟着起哄,齐声叫骂:“女扮男装做儿子,名字还叫引弟子!”喊着喊着,狗蛋从泥地里捡起颗湿哒哒的小石子,朝山花扔过去,石子砸在她的褂子上,印出个黑泥印。紧接着,一颗又一颗石子飞过来,有的擦过她的胳膊,有的砸在她的腿上。突然,一颗棱角锋利的石子“咚”地砸在她的额头上,山花疼得“嘶”了一声,伸手一摸,额角已经鼓出个红通通的大包,热辣辣地疼。
山花的脸颊“唰”地涨得通红,像烧起来似的,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泪珠在睫毛上打转,眼看就要掉下来。她用力咬着下唇,把眼泪憋回去,攥着拳头往前迈了一步,大声反驳:“我的名字已经改了,叫山花!是菊花妈给我取的,不信你们去问菊花!”说着就伸手去擦眼角的泪,手背蹭得脸颊发红,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狗蛋,一点都不肯示弱。
可那些孩子听了,笑得更疯了。狗蛋笑得直不起腰,手狠狠拍着大腿,“咚咚”响,眼泪都笑出来了:“假儿子还想取女娃娃的名字?你也配!我看叫你‘引弟子’还便宜你了,该叫‘焦火棍’——又干又瘦,一点女孩子样都没有!”说罢,他故意把舌头伸得老长,还朝山花做了个鬼脸,鼻子皱成一团,满脸的嘲讽。
带头的狗蛋笑够了,猛地转过身,对着其他孩子挥舞着胳膊,像个小无赖似的喊:“咱们以后就叫她‘引弟子’,天天叫,看能不能把她气死!看她还敢不敢说自己叫山花!”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里面满是恶意,嘴角翘着,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还故意推了身边的柱子一把,“你说是不是?”
“引弟子,引弟子!焦火棍,焦火棍!”孩子们的喊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响,像无数只小喇叭在耳边吵。这声音裹着风,像张无形的大网,把山花紧紧罩在中间,让她喘不过气来,胸口闷得发慌,像坠了块石头。
山花实在忍不下去了,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双手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快嵌进肉里,眼睛瞪得圆圆的,脸因为愤怒而有点扭曲。她猛地冲过去,一把抱住狗蛋的腰,把他往地上拽——可她太瘦小了,狗蛋一使劲就把她甩开,没几个回合,狗蛋就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推,山花“啪”地摔在泥地里,后背沾了满是泥水的草屑。狗蛋飞快地骑到她身上,用膝盖死死压住她的胸口,让她动弹不得,双手还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胳膊,嘴里骂着脏话:“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男是女!今天非得好好教训你,让你知道谁是老大!”他的眼睛里满是凶狠,嘴角还挂着得意的笑,看得山花又羞又气。
山花紧紧闭着嘴,不肯哭出声,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再也忍不住,“唰”地掉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泥地里,晕开一小片湿痕。就在她觉得绝望,以为今天要被欺负惨的时候,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像阵风似的冲过来,伴随着一声清脆又急促的大喊:“放开她!”那人影猛地一推狗蛋的肩膀,力气竟不小,把狗蛋掀得滚到一边。山花眨了眨模糊的眼睛,看清来人——竟然是菊花!
菊花站在山花身前,把她挡在身后,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像燃着小火苗,仿佛要把眼前的人都烧了。她的两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胳膊微微发颤,却挺得笔直,像棵小树苗似的,大声喊:“你们别欺负她!再欺负她,我就告诉我妈,告诉村长!我跟你们没完!”她的声音有点发紧,却很坚定,在风里荡开,让那些起哄的孩子都愣了一下。
山花趁机从泥地里爬起来,身上的褂子沾了泥,又冷又沉,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脸上挂着泪和泥,却赶紧伸手拉住菊花的手,掌心汗湿湿的,攥得紧紧的,拼命往村东头跑。两人的影子在夕阳的余晖里拉得长长的,跑过田埂,跑过小河边,一直跑到自家的菜园里才停下。她们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菜园深处,一大片向日葵密密匝匝地立着,墨绿的茎秆粗得像小拇指,上面还长着细细的绒毛,顶端的花盘早已褪了金黄的花瓣,沉甸甸地坠着饱满的葵花籽,像无数个圆滚滚的小灯笼,齐刷刷地低着头,仿佛在向土地鞠躬。风穿过田垄时,叶片“簌簌”地响,细碎又温柔,像无数根小手指在轻轻拨琴弦,奏着只有风和向日葵才懂的曲子。
两人跑得胸口发闷,一屁股坐在最粗的那棵向日葵下,泥土的凉意混着向日葵的清香漫上来,驱散了身上的燥热。山花随手扯过一片巴掌大的叶子,轻轻扇着风,叶片划过空气,带起细碎的“沙沙”声;菊花则把叶子卷成漏斗状,凑到脸边,让风从叶子里吹进来,凉快些。“我妈说,这些向日葵啊,打小就跟太阳亲。”山花喘着气,指尖轻轻划过叶片边缘的锯齿,有点扎手,“白天太阳往东边走,它们就跟着转;太阳往西落,它们的花盘就一点点转过去;等太阳下山了,就乖乖低下头歇着,像在等好朋友第二天来似的。”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脸上,映得她的笑容软软的,格外柔和。
菊花忽然转过头,眼睛亮得像浸了光的琉璃,定定地看着山花,一点都不挪开:“那咱们也像它们一样,做最好的朋友吧。不管谁欺负你,不管遇到啥难事,咱们都不分开,好不好?”她说着,慢慢伸出手,轻轻拉住山花的手,掌心温温的,带着点汗湿,却握得格外用力,像怕山花跑掉似的。
山花的心跳漏了一拍,“咚咚”跳得更快了,她用力点头,发梢扫过脸颊,有点痒。“嗯!永远是好朋友!”她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笑容里藏着劫后余生的感激,更藏着对这份温暖的珍惜。眼睛弯成了月牙,连眼角没擦干的泪痕,都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
“就这么说定了,”菊花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以后他们再叫你‘引弟子’,你就当没听见,别理他们。只有叫‘山花’,你才答应——你是山花,是我菊花最好的朋友,不是什么‘引弟子’。”她的睫毛很长,在阳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眼神里的关切像水一样漫出来,轻轻裹住山花。
山花反手攥紧菊花的手:“永远不分开!谁再敢欺负咱们,咱们就一起把他们赶跑!”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倔强,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突然燃了团小火苗,闪闪发亮。
从那天起,这片向日葵地就成了她们的秘密王国。茂密的叶片织成天然的屏障,把外面的嘲笑和欺负都挡在外面。她们会并排躺在田埂上,草叶蹭得脸颊发痒,看天上的云一会儿变成奔跑的小狗,耳朵耷拉着;一会儿变成蓬松的棉花糖,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她们会凑在一起数花盘里的葵花籽,手指轻轻拨着籽仁,“一、二、三……”猜哪个花盘的籽最饱满。风穿过花田时,两人就屏住呼吸听那“沙沙”声,你看我,我看你,偷偷笑——像向日葵在跟她们说悄悄话。在这里,山花能暂时忘掉褂子里爬的虱子,忘掉“引弟子”的绰号,只记得身边菊花的体温,和两人清脆的笑声。
山花的日子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慢悠悠地淌着,说不上多苦,却也没一点甜。父亲的咳嗽声从开春一直咳到叶落,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开始咳,“咳咳咳”,一声接一声,像钝刀子在割母亲的心,也割碎了家里仅有的一点体面。母亲成了家里的陀螺,白天在地里刨玉米、割麦子,太阳不落山不回家;夜里守着药罐熬药,药味飘满整个屋子,连梳头的空当都挤不出来,更别说给山花梳头发了。
针线筐被遗忘在炕角,上面蒙了层厚厚的灰,针和线团缠在一起,像落满了经年的风霜。山花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肘部和膝盖磨出了铜钱大的破洞,露出底下干瘦的皮肉,像脱水的树枝,风吹过就晃。头发更是乱糟糟的,纠结成一团枯黄的乱麻,凑近了能看见芝麻大的虱子在里面爬。夜里她总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地挠头,指甲刮过头皮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每次菊花见了,都会跑过来拉住她的手,往村东头的向日葵地钻——那是她们的秘密基地。夏天一到,金灿灿的花盘仰着脸铺满半亩地,叶片挨挨挤挤,密得能藏住两个半大的姑娘。菊花从兜里掏出个掉了漆的小篦子,篦齿上还缠着几根断发,是她自己用的。她让山花坐在向日葵秆中间,自己跪坐在地上,把篦子在衣角上擦了擦,才小心地梳进山花的头发里。
篦子划过头皮时有点疼,山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肩膀也跟着抖了一下。菊花立刻停下手,对着她的头皮轻轻吹着气,声音软软的:“忍忍啊山花,捉完虱子就不痒痒了。你看这虱子多坏,专欺负你——要是你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你几个姐姐肯定天天给你扎辫子梳头,哪会让头发乱成这样。”她的声音像春日里晒过的棉被,暖乎乎的,裹得人心里发甜。篦下来的虱子被她用指甲一个个挤死,“啪”“啪”的细微脆响,落在干燥的土地上,转眼就被风吹散了。
那天午后,日头正烈,晒得地面发烫,蝉在树上扯着嗓子喊,“知了——知了——”把空气都喊得燥烘烘的。山花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圈圈。看着母亲端着药碗进了屋,碗沿冒着热气,父亲的咳嗽声隔着窗户纸传出来,闷闷的,像口破风箱。她正发愣,就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哒哒哒”,抬头一看,菊花从大门口跑过来,脚步轻快得像踩着弹簧,粗布裙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细细的脚踝,沾了点泥土。
“山花!山花!”菊花远远地喊着,脸上的笑意从眼睛里漫出来,藏都藏不住,嘴角翘得老高。没等山花站起来,她就一把拉住山花的胳膊,往村东头的向日葵地跑。裤角扫过路边的狗尾巴草,带起一串“沙沙”的细碎响声,惊得几只蚂蚱蹦起来,“噌”地钻进了草丛里,不见了踪影。
到了向日葵地头,菊花突然停下脚步,背着手往后退了两步,歪着头看山花,眼睛亮晶晶的。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她周身镀了层金边,头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撒了把碎光。“猜猜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她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翘得更高,“保证你猜不着!是你最想要的东西!”语气里满是调皮的得意,还故意晃了晃背在身后的手。
山花被她拉得气喘吁吁,手撑在膝盖上直喘气,胸口“咚咚”跳。听见这话,她急得直跺脚,伸手去拽菊花的胳膊,晃了晃:“快给我看嘛!别卖关子了,再不说我就挠你痒痒了!”她脸上又是着急又是期待,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夜里看见的猫头鹰,亮晶晶的。
菊花“咯咯”笑着往向日葵地里跑,布鞋踩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一个个浅浅的脚印。她在向日葵秆之间绕来绕去,胳膊摆起来像只花蝴蝶,黄色的花盘在她身后轻轻摇晃,像是在替她加油。跑了没几步,她突然停下,猛地把背在身后的手扬起来,举得高高的:“你看!是红头绳!”
阳光正好落在她手心,那抹鲜亮的红一下子撞进山花眼里——是一根红头绳,红得像过年时门上贴的福字,像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在阳光下闪着光,亮得晃眼。山花的眼睛一下子直了,半天没说出话,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衣角,把原本就起皱的布绞得更乱了,指尖都有点发颤。“这……这是哪来的?”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像秋风里摇摇晃晃的树叶,轻轻的,怕碰碎了眼前的美好。
“我哥赶集给我买的,特意挑了最红的!”菊花走过来,把红头绳往她眼前凑了凑,绳子末端轻轻扫过山花的脸颊,有点痒。“我分你一半,来,我给你扎头发——扎好了,你就是咱们村最俊的小姑娘。”她说着就拉着山花,坐在最大的那棵向日葵下,花盘大得像顶帽子,刚好能遮住头顶的太阳,投下一片阴凉。
菊花先把山花那团乱发一点点解开,头发纠结得厉害,有些地方都粘成了疙瘩,扯得山花头皮发麻。她用手指轻轻抠着疙瘩,遇到实在解不开的,就沾点唾沫润润,再慢慢梳通,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什么。山花的头皮被扯得有点疼,却用力咬着嘴唇没作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菊花手里的红头绳——那红色真鲜亮,比村里娶媳妇时贴的红囍字还艳,比她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好看。
梳顺了头发,菊花从兜里掏出把小剪刀,把红头绳从中间剪断,一半绕在自己手指上,另一半捏在手里,小心翼翼的,怕掉了。她先把山花的头发分成两半,用手指梳得整整齐齐,再拿起红头绳,灵巧地在头顶扎出两个翘翘的羊角辫,绕了一圈又一圈,扎得紧紧的,生怕松了,拽得山花的头皮都往上提。阳光透过花盘的缝隙洒下来,在她俩身上织出斑驳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子,晃悠悠的。
“好了!”菊花拍了拍手,往后退了两步,歪着头打量山花,眼睛里满是欢喜,“真好看!比我扎得好看多了!你转个圈看看,辫子还会晃呢!”
山花噌地站起来,踩着松软的泥土跑到太阳底下,小心翼翼转了个圈——影子落在地上,也顶着两个俏皮的小辫子,跟着她一起晃悠悠的。她高兴得直蹦,像只刚学会飞的小燕子,蹦一下就伸手摸摸辫子,怕它散了。蹦着蹦着,她突然踮起脚,够到头顶那棵熟透的向日葵盘,花盘沉得很,她憋着力气“嘿”了一声,才把花盘扳下来,“咔嚓”一下掰成两半,露出里面黑亮亮的葵花籽,饱满得能挤出油。她递一半给菊花,笑得露出虎牙:“吃!可甜了!这棵是我每天偷偷浇水的,籽比别处的饱多了!”
菊花接过葵花盘,指尖碰着粗糙的花盘边缘,却有点担心地皱起眉,声音压得低低的:“这样掰了,你妈知道了会不会打你?上次柱子偷掰了他家半根玉米,被他爸拿着扫帚追着打了半个庄子,哭声全村都听见了。”
山花咬了一颗葵花籽,饱满的果仁在嘴里嚼出清甜的香,她满不在乎地扬了扬下巴,把葵花籽壳吐在地上:“打就打呗!反正她天天看我不顺眼,多挨一下也没啥。等她问起来,我就问她,为啥总把我当男孩子养?留短头发、穿爸爸的旧衣服,我本来就是姑娘家啊!”她说着故意挺了挺胸,肩膀绷得直直的,眼神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真像极了阳光下倔强昂着头的向日葵。
那天的山花,心情好得像嘴里含着块糖,甜丝丝的从舌尖漫到心里。走两步就忍不住伸手摸脑后的辫子,指尖碰到滑溜溜的红头绳,心里就更甜了。她总怕这美好是假的,走两步就低头看影子,见辫子还在,才放心地笑。站在太阳底下时,阳光晒得辫子暖乎乎的,她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傻呵呵地乐个不停,引得几只蜜蜂“嗡嗡”围着她转,以为她是朵开得艳的花。
往家走的路上,山花的脚步轻得像踩着云,却又走得格外慢——她怕走快了把辫子抖散,更怕村里人看见她扎辫子的样子会笑话。可走着走着,又忍不住想让所有人都看看:她有红头绳了,她也是个能扎辫子的姑娘了。走到村口时,正碰见隔壁的王奶奶挎着菜篮子回来,王奶奶眯着老花眼打量她半天,突然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这不是山花嘛?咋扎起辫子了?红头绳真鲜亮,俊得像画里的娃娃!”
山花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从脸颊红到耳朵尖,赶紧低下头,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把泥土蹭出小坑。她小声说了句“王奶奶好”,就攥着辫子飞快地跑,跑的时候还不忘用手护着后脑勺,生怕辫子被风吹散。风拂过脸颊,带着向日葵的清香,她的笑容藏都藏不住,比头顶的太阳还要亮。
回到家,母亲正坐在灶台前烧火,柴火“噼啪”响着,灶膛里的火苗映得她脸黄黄的。看见山花进来,母亲抬头瞥了一眼,手里的铁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火星子溅起来,烫到了她的裤脚也没察觉。“你这头发是咋回事?”母亲的声音很沉,像闷雷滚过,带着点不敢相信。
山花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捂住辫子,手指攥着红头绳,指节都发白了。她往后退了半步,小声说:“是菊花……菊花给我扎的,她分了我半根红头绳,说这样好看。”
母亲站起来,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快步走过来伸手就去摸她的辫子,手指粗糙,蹭得山花头皮有点痒。“想不到我的花儿,扎辫子竟这么好看。”母亲的声音软了点,可拽红头绳时没轻没重,扯得山花头皮生疼——可眼泪却一下子涌了上来,不是疼的,是母亲那句“我的花儿”,让她鼻子一酸,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掉。母亲接着说:“以后不让你留短发了,就让你四姐给你梳辫子。”
四姐正在纳鞋底,听见这话赶紧放下针线,凑过来看了看,笑着拍了下手:“妈说得对!咱们的花儿扎上辫子,比娟子还好看!”
三姐坐在炕沿上补衣服,怕被里屋的父亲听见伤心,赶紧朝四姐努了努嘴,声音压得低低的:“别瞎说,花儿是咱们家的‘男子汉’,短头发利落,也好看。”
五姐年纪小,正是爱凑热闹的时候,爬到父亲床边,仰着小脸问:“爸,你说花儿扎辫子好看,还是短头发好看?”
父亲刚咳完,喘着气摸了摸五姐的头,又看向山花,眼里带着笑:“我花儿扎两个辫子,就像戏里的杨排风,是个巾帼英雄,好看,比啥都好看。”
家里人都笑了,笑声飘在小小的屋子里,山花愣愣地站着——她记得,这是家里人聚在一起,第一次笑得这么轻松。
可三姐又补了句:“虽说好看,可我总觉得,花儿还是像个弟弟,能帮着家里扛事。”
山花听三姐这么一说,刚才的欢喜一下子没了,急得直掉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我不是弟弟!”
“我就是姑娘家!为啥不能扎辫子?”她突然喊了出来,声音又急又委屈,眼泪掉得更凶了,砸在衣襟上,“别人都能扎辫子、戴花绳,就我不能!我就要扎,就要做姑娘家!”
母亲被她吼得愣住了,伸到半空的手停在那里,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睛、挂着泪的脸颊,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这时,里屋父亲的咳嗽声又传了出来,一声比一声急,像要把肺咳出来。母亲叹了口气,慢慢把手放下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火钳,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呼”地窜起来:“行了行了,扎就扎吧,别喊了,别让你爹听见心烦。”说完,她就转过身对着灶台,再也没看山花,可山花看见,母亲擦了擦眼角——像是也红了眼眶。
山花摸着辫子,眼泪还在掉,心里却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块大石头。她知道母亲不是不疼她,只是父亲的病要花钱,地里的活计忙不完,日子把母亲磨得没了心思顾这些小事。她走到灶台边,拿起另一根火钳,帮母亲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映在她带着泪痕的脸上,也映着那抹鲜亮的红,暖融融的。
第二天,山花天刚亮就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先伸手摸后脑勺——摸到翘翘的辫子和滑溜溜的红头绳,才放心地笑了。她跑到炕角那面裂了缝的破镜子前,那是母亲嫁过来时带的嫁妆,镜面蒙着层薄灰。她用袖子擦了擦镜子,左看右看,转着圈看辫子,怎么看都觉得好看,嘴角一直翘着。
出门去找菊花时,刚走到门口,就碰见了柱子、狗蛋几个男孩子——都是平时一起爬树掏鸟窝的伙伴。男孩子们看见她,都愣住了,柱子张大了嘴巴,能塞下颗红枣;狗蛋瞪着眼,手里的弹弓“啪嗒”掉在地上,弹珠滚了一地。
紧接着,他们爆发出一阵哄笑,柱子拍着大腿喊:“哟!山花扎辫子了!红头绳真显眼,像个小媳妇!”狗蛋也跟着笑:“快看快看,她脸都红了!以前不是挺横的吗?咋扎了辫子就害羞了?”
换作以前,山花早就攥紧拳头冲上去,把带头起哄的摁在地上揍一顿,可那天她只是挺了挺胸,肩膀绷得直直的——心里想着昨天菊花跟她说的话:“你本来就好看,他们是嫉妒你辫子漂亮。”她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女孩子了,这些笑声算不了什么。她甚至有点得意,微微扬着下巴,迈着稳稳的步子从他们面前走过,辫子在身后轻轻晃着,像在宣告一个新的开始。
从那以后,菊花每天都来找山花,书包里总装着那半根红头绳。有时候给她扎羊角辫,辫子翘在头顶,一跑就晃;有时候扎麻花辫,绕着头发编两圈,显得利落;有时候就简单地在脑后扎一个,用红头绳系个小小的蝴蝶结,风一吹就飘。
奇怪的是,那些男孩子们见了她,脸会“唰”地红成熟透的西红柿,赶紧低下头匆匆躲开,再也不敢乱喊“引弟子”的绰号——有时候不小心碰见,还会挠着头小声说句“山花,早啊”。女孩子们则围着她看,娟子瞪大眼睛摸了摸她的辫子,小声问“红头绳在哪买的”;有的撇着嘴好像有点不服气,却也偷偷盯着她的辫子看;还有的跑回家,缠着自己娘要红头绳,吵着“我也要扎山花那样的辫子”。
“别理他们,”每次这时,菊花都会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穿过凑过来的孩子群,往向日葵地去,手心暖暖的,“他们就是嫉妒你辫子好看,嫉妒咱们关系好。”
山花听了,心里甜丝丝的,像含着颗蜜饯。阳光落在辫子上,红头绳闪着光,像两颗小小的红豆。她偷偷想:“终于可以大大方方站着,不用装男孩子,不用怕被笑话,做我自己了。”脸上的笑容,比向日葵的花盘还要灿烂,连眼睛里都闪着光。
有一天,她和菊花坐在向日葵地里,手里摇着向日葵的大叶子,扇着风,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飘在蓝天上,慢慢散成淡淡的雾。菊花突然转过头,手里还捏着颗葵花籽,说:“山花,等我哥下次从镇上回家,我就让他也给你买一根新的红头绳——要比这个还红、还亮,再给你带块花帕子,能包头发的那种。”
山花啃着葵花籽,壳子吐在身边,点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好。等秋天我家的向日葵卖了钱,我就让我妈给我买块花布,做条花褂子——就像娟子穿的那样,红色的,上面绣小花儿。到时候咱俩都穿红的,你扎红头绳,我穿花褂子,咱俩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谁也不敢欺侮咱们了。”
“那我们拉钩,不能反悔!”菊花伸出小拇指,指尖有点脏,是刚才摸泥土蹭的。
山花也赶紧伸出小拇指,勾住她的,两个小小的指头缠在一起,像两只挨在一起的快乐的小鸟。“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小狗!”她用力晃了晃手指,声音脆生生的,在向日葵地里荡开。
可时光就像花田里的风,看不见摸不着,却跑得飞快。转眼,向日葵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地里的泥土翻了一遍又一遍,从松软的黑土,变成结着霜的硬土,又变回黑土。山花的羊角辫渐渐长过了肩头,从细细的两根,变成了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红头绳也换了两根新的。菊花的个子也长高了,比山花高出小半个头,说话的声音不像以前那样清脆,变粗了些,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总爱笑——有时候坐在向日葵地里,能半天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山。
她们的少年时代,就随着向日葵的枯荣,悄无声息地溜走了。那些扎着红头绳的日子,那些在向日葵地里说笑的时光,像一粒饱满的葵花籽,藏在记忆里,带着阳光的味道,轻轻开启了她们沉甸甸的、崭新的青年时代。
